胡同深处。

  苏音被狠狠怼在墙上,黑夜翻滚出绵绵细雨,淋在她上扬的嘴唇上。

  苏音平静如水。

  在这段感情里,她是高高在上的上位者,她冷静,理性。

  苏音那双深沉的眼眸里,可装一场雨,可装一面墙,偏偏装不下一个许倾尘。

  对比之下。

  许倾尘像个可怜鬼。

  许倾尘太爱苏音,她无心关注其他,她满眼,满心都是苏音。

  她想质问一二。

  问问苏音为什么总是忙,问问苏音为什么从来不主动来见她,问问苏音为什么有时间陪顾意,却没时间陪她…

  话到嘴边。

  被苏音一记冷眼堵回去了。

  苏音不耐烦道:“有话好好说,行吗?”

  许倾尘彻底麻木,她双手紧扣在苏音肩头,目光空茫,整个人像被抽空,爱与恨在她眼中流浪,她在风雨交加时崩溃,她凑近苏音,压抑的嗓音随时要破裂,“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你知道吗!”

  苏音盯着她,“知道。”

  许倾尘胸口剧烈起伏,头脑发昏,她的双唇颤来颤去,将雨水颤出去好远。

  雨越下越大。

  这雨,惆怅,细密。

  远处路灯发出神秘的光,照亮胡同一角,那里,是明亮的。而她们,僵持在胡同暗角,这里,是见不得光的。

  许倾尘脸色愈发苍白,覆在苏音肩上的手,沿着被雨水打湿的脖颈,推着雨水向上游走,她的动作很轻柔,很缓慢。

  那双手,从细筋明显的脖颈移向棱角分明的下颌,再从下颌移向脸颊。

  大雨如此放肆。

  她是那样小心翼翼。

  许倾尘捧着苏音的脸,拇指轻轻擦拭向下淌的雨水,她的唇角颤抖不堪,“对不起,我又没控制住自己。”

  苏音叹气,“没事。”

  她主动牵起许倾尘的手,说:“我也有错,虽然我和顾老师只是师生关系,但以后我会尽量避免和她往来。”

  苏音终究见不得许倾尘狼狈。以前,她心疼的是许倾尘华丽外壳之外的脆弱一面,她爱她的华丽,才会爱屋及乌她的脆弱。但有很长一段时间,当表面的华丽消失,光芒不在了,苏音才发现,她根本爱不上完全脆弱的许倾尘。

  苏音的爱,比大雨还虚无缥缈,雨后尚可见彩虹,至少证明雨来过。可她的爱,说没就没了。

  爱没得蹊跷,来得也蹊跷。

  这是第一次,当苏音知晓许倾尘不为人知的阴暗面后,深刻地心疼了她。

  这种心境的改变,悄无声息,苏音麻木太久,根本感知不到。

  许倾尘说:“好。”

  苏音愿意给她承诺,她很惊喜,濒死的她突然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她相信苏音,相信苏音不会再让她失望。她的五指滑进苏音的指缝,轻轻扣住。

  苏音眸光闪动,说:“我送你回家。”

  许倾尘面容顿时紧张起来,她央求道:“今天晚上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苏音想都没想就说:“清词也放假了,她会陪你的…”

  “可我只想你陪我!”许倾尘大声打断她。

  苏音皱眉,“你没发现我们的关系,根本就不是一段健康的关系吗?只要我们待在一起,你的情绪就变得像定时炸弹,随时都要爆发。难道我陪你待一晚上这些问题就都能解决了吗…”

  许倾尘已经不知道苏音在说什么了。她眼神木讷,只能听见雨水捶打地面的声音,只能看见苏音一张一合的薄唇。

  忽然,许倾尘温柔地笑了。

  苏音感觉莫名其妙,问:“你笑什么?”

  许倾尘还在笑,她张唇,用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说:“你过来一下。”

  “嗯?”

  许倾尘反手用食指勾住苏音的衣领,苏音没防备,往前踉跄一步,这时,许倾尘单手扶在苏音的后脑上,沉重地呼吸两次,然后,闭眼吻上苏音的唇。

  苏音耳朵一下子红了。

  这是一个不带任何浑浊情.欲的吻,不是深吻,只是简单触碰,掺杂着咸味,有雨水的咸,还有眼泪的咸。

  苏音睁眼看着许倾尘睫毛的颤,看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从许倾尘脸颊淌落。

  苏音大脑一片空白。

  许倾尘的唇又软又湿,苏音脑袋一热,本能地闭上眼,唇在许倾尘的唇上轻轻辗转了一下,一刹那,体内激起一串电流。

  许倾尘有感受到苏音的回应,她仰起脸,张开唇,她在索吻。

  可是。

  当唇瓣的粘腻感愈来愈浓时,许倾尘两眼一黑,一阵熟悉却又恶心的感觉袭来,她浑身开始剧烈颤抖,她头一偏,结束了这个吻。

  苏音也随之清醒。

  许倾尘表情痛苦,她瞪大眼睛,用手捂住嘴,在拼命忍耐什么。

  苏音不解地看着她。

  许倾尘不想在苏音面前失态,可她根本忍耐不住,她小跑至角落,干呕起来。

  她又想起那天了,想起那个只要一回忆起来就会全身发抖,就会让她懊悔到发疯发狂的深吻。

  她迈不过去那个坎。

  雨渐渐停了。

  周遭慢慢归于平静。

  因此,许倾尘咳呕的声音是那样明显且刺耳,苏音自嘲地笑了笑,走到许倾尘身后。

  许倾尘扶着墙,用以支撑身体。

  她心中有许多苦,有许多委屈,她说不出口,她也不知该跟谁讲。

  她不想破坏苏音的兴致。

  听见苏音走过来,她回头,笑脸相迎。

  苏音脸色难看,问:“和我接吻,你感觉很恶心是吗?”

  许倾尘愣了一瞬,连忙解释,“不是,音音,你别误会,我只是…”

  她说不下去了,她不敢旧事重提,她怕苏音又恶心她,她怕苏音又说她脏。

  她低下头。

  苏音:“嗯?”

  她用力捏住许倾尘的下巴,狠狠抬起,咬牙切齿地喊道:“跟我接吻恶心,跟贺舟接吻就不恶心了是不是!”

  说完,她扔下许倾尘走了。

  许倾尘愣在原地,苏音说的那句话反复在脑海中重播,她受了刺激,捂住双耳。渐渐地,双腿失去气力,她瘫坐在地,撕心裂肺地失声痛哭起来。

  哭累了。

  她站起来,失魂落魄地边迎风走,边喃喃自语道:“我脏,我脏。”

  没有人送她回家,也没有人跟她回家。

  没关系。

  她艰难地挪动步子,逞强道:“我认得路,我可以自己回家。”

  -

  苏音还没走到宿舍,实在放心不下许倾尘一个人,又折回去了,可胡同里空无一人,她顿时感觉心里空落落,又酸又难受。

  她上了一辆出租车。

  司机问:“小姑娘,你去哪?”

  苏音:“随便开吧。”

  司机点点头,没再多问。

  苏音头靠车窗,环抱住自己。

  夜景不能吸引她,她在心里反复问自己一个问题:我还爱她吗?

  我还像十六岁时一样爱她吗?

  车子驶出高速,苏音看见前方有一条江,便对司机说:“师傅,停车吧。”

  苏音付钱,下车。

  这条江,很窄,也不长。

  苏音抬头看着贯穿东西的大桥,眼中闪烁出星星点点的光芒。

  她在江边待了很久,想了很多事。想来想去,她还是执着于那一个问题:

  我还像十六岁时一样爱她吗?

  -

  翌日。

  许倾尘一睁眼,看着陌生的天花板,心中咯噔一下。

  她掀开被子。

  还好。

  身上衣服还是昨天那套。

  许倾尘艰难起身,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女声,“你醒了。”

  这声音,很耳熟。

  许倾尘抬眼去看,竟然是顾意。

  顾意倚在门口,说:“昨晚我正打算回家,看见你晕在路边,便给你带回来了。”

  许倾尘努力回忆。

  顾意继续说:“以后注意点,幸好你碰到的人是我,如果碰见坏人怎么办。”

  她絮絮叨叨半天,又补充一句:“怎么跟小孩子一样。”

  许倾尘:“嗯?”

  顾意端着水杯走进来,然后把水杯和药一并塞到许倾尘手里,“我说,你发烧了,该吃药了。”

  “谢谢。”

  许倾尘吃药,顾意就看着她。

  许倾尘被盯得头皮发麻,她快速吃完药,连忙下床,说:“昨晚麻烦你了,实在是叨扰了,我先回家,改天我请你吃饭。”

  顾意脱口而出,“别改天了,就今天吧。”

  “啊?”

  顾意笑了笑,“我开玩笑的,你可是病人,你刚吃完药,再睡会吧,醒了我送你回家。”

  许倾尘正要拒绝。

  顾意抢先说:“不用跟我客气,既然你是苏音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

  听她提起苏音,许倾尘眸光一暗,突然失了气力,她点头说:“麻烦你了。”

  见许倾尘躺下,顾意走出房间,把门带上后,她靠在门上,小声念出一个名字:

  “许倾尘。”

  …

  十五年前。

  刻意制造的偶遇,无数次的擦肩而过,少女被风吹起碰撞在一起的发尾,年少不可言说的暗恋。

  我喜欢你,可你连我的存在都不知道。

  -

  上午十点。

  许倾尘醒了。

  顾意知道许倾尘想走,她也没理由再留她,便主动说:“我送你回家吧。”

  “我的车还在你学校。”

  “那我送你去学校取车。”

  “谢谢。”

  “你跟我。”顾意停顿一下,看了许倾尘一眼才说:“不必这么客气。”

  许倾尘沉默片刻后问:“是…因为苏音吗?”

  顾意愣了一下,“是。”

  她只能这么说。

  许倾尘面色凝重,又问:“你…很喜欢苏音吗?”

  顾意目光一闪,说:“苏音这个孩子,聪明,懂事,还很有想法,我很喜欢她。”

  许倾尘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们走吧。”

  她自动屏蔽其他字。

  只听见:

  我很喜欢她。

  顾意很喜欢苏音。

  -

  深夜十一点。

  空荡的房间里,许倾尘抱着酒瓶坐在窗台上,她披头散发,又哭又笑。

  她疯了。

  谁都不知道。

  -

  五月二日,晚上。

  苏音正准备睡觉,有人敲门了。

  苏音以为是宿管阿姨,喊道:“进。”

  门推开,顾意的声音随之响起,“我睡不着,你陪我聊聊天。”

  苏音从床上坐起,揉了揉眼睛,“说吧,顾老师。”

  顾意不客气地坐在苏音的椅子上,说:“我那天看见你朋友了。”

  怕苏音不知道她在说谁,她补充说:“是那个穿红裙子,很漂亮的女人。”

  “哪天看到的?”苏音登时抬头。

  顾意随意道:“下雨那天,我回家时偶然碰见她晕在路边...”

  “你说什么!”苏音语气乱了。

  顾意摆摆手说:“你别激动,那天晚上她住在我家,我找医生看过,她是因为发烧再加上长期营养不良才发烧的,她离开时我观察过了,精神状态还可以。”

  苏音担忧道:“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顾意一脸无奈,“我哪知道她怎么样啊,想知道你自己去问她啊。”

  苏音来不及多想,快速下床。

  顾意明知故问:“你去哪?”

  苏音边穿鞋边说:“我去看看她。”

  “我送你吧。”

  苏音正想图个方便,眸光一闪,她摇头拒绝说:“谢谢顾老师的好意,不过我打车过去就行。”

  顾意点头。

  苏音离开时,她也跟着出去了。

  苏音走得很快,根本没注意到身后顾意的表情,有点欣喜,又有点沮丧。

  顾意停在窗子前,面容惆怅。

  上学期,许倾尘来华清大学找过苏音很多次,顾意撞上过一次。只一眼,她便认出许倾尘。这么多年,她还是那么美。

  顾意又心动了。

  她尝试过去接近许倾尘,奈何一直找不到机会,于是,她才制造机会和苏音认识。

  后来,顾意送苏音回许倾尘家,顾意心思细腻,很快便察觉到,她们关系不一般。

  顾意没想去争什么。

  她的爱,是陈年旧事,年少时的她不够勇敢,等年长时再想起,也只能遗憾。

  顾意之所以把许倾尘晕倒的事告诉苏音,是因为——

  我可以有遗憾,但我仰慕许多年的人,不可以。

  -

  在去见许倾尘的路上,苏音心里乱糟糟,她不再纠结那个问题了,不再纠结是否还爱许倾尘,是否还像当年一般爱许倾尘。

  能否纠结出答案,并不重要。

  苏音想: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活吧。

  想关心许倾尘,就关心她。

  想去找许倾尘,就去找她。

  苏音终于往前迈了一小步。殊不知,清清冷冷的房间里,许倾尘颓丧地望着天花板,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百步。

  是三尺讲台的距离远,还是她们现在的距离远。

  丈量不了。

  因为,只要心不在一起,怎样都是远的,永远无法真正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