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音淡漠一张脸,一言不发。

  许倾尘微抬头,当两人鼻尖相撞时,她的呼吸紊乱几分,眼中迸发出渴求的火苗。

  对此,苏音只觉讽刺。

  她站直身体,用不屑且麻木的神情回馈许倾尘,讽刺一笑。

  许倾尘笑容一僵,拉开两人的距离,问:“你笑什么?”

  苏音又笑了,这次,她笑得无力,苍凉,“我啊,笑你,也笑我。”

  日月天地不懂,山川湖海也不懂,但许倾尘懂。

  许倾尘恢复神智,她无奈摇头,几不可闻地叹口气,无奈道:“别杵在外面了,天凉。”她攥了攥拳,边转身边说:“苏音,你进来,我们谈谈。”

  许倾尘只管走她的路,不管苏音是否愿意跟上来。她大可揪住苏音的衣领,像个泼妇一样逼迫苏音留下来,但她没这样做。她在赌,赌苏音对她所剩无几的爱还有多少,足不足够为了她留下来。

  如果苏音留下来,那就证明许倾尘赌对了。

  如果苏音走了,那许倾尘也认了。

  这是这么长时间,许倾尘心态上发生的第一次微妙的改变,微妙到,她自己都没察觉到。

  今夜甚凉,苏音连打几个寒颤,她视线聚集在许倾尘身上,有一瞬间,她心脏砰砰跳动了两下,比月亮跌入湖底的声音还要震耳欲聋,双耳嗡嗡作响时,她像十六岁时,义无反顾地朝许倾尘走过去。

  苏音走向许倾尘,是因为在许倾尘身上看见了当年的影子。

  月光打窗檐,片刻为这扇窗停留。这扇窗不是照得最亮的一扇窗,如今的许倾尘也不是当年的许倾尘。

  月光是抓不住的,苏音也是抓不住的。

  窗子可以永远待在那里,等待月光降临;许倾尘也可以永远站在原地,等待苏音回头。

  窗子留不住月光,许倾尘或许可以留住苏音。

  留不了一辈子,能留住一瞬间也够了。

  当身后的脚步声越传越近,许倾尘走不动了,她佯装出的洒脱全部崩塌。她承认,刚才她怕极了,怕自己会赌输,怕苏音对她的爱一点都不剩,怕苏音真的会决绝地走掉。

  许倾尘望向窗上一缕光,小声说:“留下来就好。”

  苏音已走过来,她没听清,却也没问。

  她们并排坐在沙发上,没拘谨,肩膀抵着肩膀,心却隔着十万八千里。

  许倾尘捡起地上的影碟,拿出已被摔成两半的光盘,小心翼翼地将其拼凑在一起,但无论动作有多仔细,都拼不好了。

  “破镜不能重圆。”苏音一字一顿。

  许倾尘眼中伤感一闪而逝,她没逞强去笑,而是将一半光盘给了苏音,自己则是捏住另一半,说:“以前我是一个非常固执的人,只要是我认定的事,便不会轻易改变,也不会后悔。”

  苏音低头,盯着手中光盘倒影出的许倾尘的脸。

  许倾尘轻抚光盘,声音绵长,“我曾教过一个学生,叫李尔,他本该有大好前程,却因为对我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一时想不开,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苏音头发麻了一瞬。

  许倾尘继续说:“我想过,是不是我不经意间的某些做法,让他会错了意。”

  光盘上印着一圈圈指纹,足以看出她内心的烦乱,她苦笑,“那件事过后,我与学生保持距离,我发誓一定要做一位称职的老师,绝对不能再出现第二个李尔。”

  苏音的头越低越深,她截断话头说:“不还是出现了吗?”

  “是,是出现了。”许倾尘连连点头。

  她试图擦去光盘上的指纹,却越擦越脏,“是我的错,是我固执己见。自从李尔那件事发生后,我一度非常排斥那种感情,甚至只要提到,就感觉恶心。但我又很害怕,害怕再出现第二个李尔,所以当初我才会那么迁就谢可瑶。”

  “怎么,你就不怕我出事吗?”

  “你不会。”许倾尘肯定道。

  苏音低低地笑出声。

  她不愿再去计较那几年,但只要一想到她最爱许倾尘的那几年,都被其用恶心的眼光看待,她就浑身不舒坦。

  她抬头,正想阴阳两句,却对上许倾尘热泪盈眶的眼。

  苏音未开口的话哽住。

  许倾尘双膝并拢,紧攥光盘的双手在发颤,眼巴巴地看着苏音。

  没有人会对这样楚楚可怜的人无动于衷,如果有,只能说这个人没有心。

  苏音淡淡看了她一眼,后移了眼。她连阴阳都懒得阴阳了。

  许倾尘唇角向上发力,想笑,没笑出来,但她还是坚持把话讲完,“但是你出现了,因为你的出现,我才明白,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那些我自认为坚定到天崩地裂都不可撼动的想法竟然轻易动摇了,是你改变了我。”

  苏音浮躁地转动手中光盘,说:“那又怎样?”

  许倾尘边摇头边说:“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你是我循规蹈矩的人生里,最特别的存在,是你让我重新找回对这个世界的希望,是你让我做回了真正的许倾尘。”

  苏音面目凝重,不知在思考什么。

  许倾尘侧头,盯着苏音的侧脸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花样年华这部电影吗?”

  话音落,苏音抬起头。

  许倾尘的笑容依然浮荡在唇边,她抬手,将咬在嘴角的碎发拂至耳后,她苍白倔强出一种脆弱的美。

  许倾尘曾是苏音眼中一件“脆弱的艺术品”。

  物是人非。

  如今苏音眼中的惊艳消失,不起任何波澜地看着许倾尘,就像在看一件普通的瓷器,不,准确来说,应该是一件有瑕疵的劣质瓷器。

  这种落差感,太残忍。

  许倾尘眼神躲避,不自然地笑了笑,她说:“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给自己的一种精神洗脑。大部分人都在遗憾苏丽珍为什么不跟周慕云走,但我却非常固执地认为,苏丽珍就是不该跟周慕云走。”

  “为什么?”苏音问。

  许倾尘缓声道:“因为从一开始,周慕云接近苏丽珍的目的就不单纯,他是为了报复他出轨的妻子,即使他和苏丽珍日久生情,我还是认为因此而‘生出的情’,掺杂了许多不纯粹的东西。”

  苏音发出不理解的笑声,“你的想法太悲观了。”

  许倾尘不否认,她点头。

  “这部电影我反反复复地看了很多遍,奇怪的是,我并没有为男女主之间的结局而感觉意难平,我只是深深共情了女主,看一次,我就共情一次,那种‘觉得他们就不该在一起’的想法,像解不开的麻绳般在我心中根深蒂固。”

  苏音若有所思。

  许倾尘接着说:“我很理解苏丽珍,那个年代的人,思想远没有现在开放,而女性似乎只有遵循某些奇怪的规则才称得上是好女人,所以无论是否是苏丽珍的丈夫出轨在先,只要她和周慕云在一起了,被人指指点点的只会是她,因为周慕云是男人,世人对男人总会宽容许多。”

  她笑了笑,像在笑苏丽珍,又像在笑自己,“所以,苏丽珍的丈夫可以出轨,但苏丽珍不可以。”

  苏音懂了,就在这几句不轻不重的话里,她深刻体会到许倾尘的为难和苦衷,但她也只是轻描淡写道:“别人的看法,有那么重要吗?”

  许倾尘点头,又摇头。

  她自己都搞不清楚。

  苏音随散道:“今天你在大庭广众之下摔了一跤,你感觉很难为情,反复回想当时的难堪,但实际上,大家都很忙,谁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根本没人把你的事放在心上,你所谓的过不去,只不过是和自己过不去罢了。我理解你,但我不苟同你的想法。的确,你和苏丽珍很像,你们都经历过一段失败的婚姻,在另一段感情来临时,难免会有所考量,会害怕会不会再次被伤害。或许,你考量的会更多。我们之间的感情,现今就是被世俗的偏见划分为‘另类’,无论是身份,性别,年龄。倘若我们在一起了,随便拿出来一样就会刺痛封建保守的人的神经,他们随便一句自认好心的‘教导’,便会伤害到我们。”

  她深深看了许倾尘一眼,“许倾尘,我知道,你害怕过。”

  许倾尘眼里渗出一圈泪。

  因为苏音懂她。

  泪水在眼圈打转,随时准备掉落,许倾尘努力忍住,她不想在苏音面前流泪了,苏音讨厌她那个样子。她扯出假笑,不停地重复说:“不怕了,不怕了,我真的不怕了。”

  苏音叹声道:“晚了。”

  许倾尘嘴唇抽动两下,她下意识握住苏音的胳膊,急声道:“不晚,音音,你相信我,破镜也可以重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的。”

  苏音眼中尽是无情,她机械道:“可是,我不爱你了。”

  不像气话,她无比冷静。

  许倾尘试图在苏音那里找寻破绽,可她越看,心越痛。苏音看着她的眼神中,半点怜惜都没有。即使那份决绝,将许倾尘的眼泪逼出来,苏音依旧冷脸。

  许倾尘感受不到半点爱,依然不死心,她圆睁通红的眼,脸上狰狞出一抹笑,当眼泪顺着微张的唇滑入口腔时,她拼命摇头说:“不!我不信!我不信!”

  苏音皱眉,她将食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紧接着,她不耐烦道:“正常点,先别发疯,听得我头疼。”

  她起身,摆手说:“我走我走,我现在就走,等我走了,你随便疯。”

  许倾尘紧抿唇,光盘从手中滚落到地上,她的眼泪凝固住,她像做错了事,用力揉捏手指,紧紧低着头。

  苏音定住。

  她低声骂了一句,重重捶打了一下肩头。

  很重,回音撞在墙上,又七零八落地全部落在许倾尘耳朵里,许倾尘登时起身,不管不顾地抚上苏音的肩,心疼道:“疼吗,傻孩子,生气也不能打自己啊,疼不疼,是不是很疼?”

  苏音嗤笑一声,语气却放软了,“许倾尘,你是傻吗,我又不爱你,你关心我疼不疼干什么?”

  许倾尘愣一秒,随后几次张唇,最终哽咽出几个字,那声音碎得风一吹,就飞走了,她说:“可我爱你啊,我爱你啊…”

  她的嗓音渐渐提起。

  每个字里,都裹藏沉甸甸的爱。

  苏音眼眶红了。

  她咬牙。

  许倾尘轻揉苏音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细语,“下次再生气,不要再伤害自己了,你可以拿我撒气,可以骂我,打我也行…”

  “许倾尘!你有病是不是!”苏音用力推开她,恨铁不成钢地怒斥她,“为了这点根本就拿不出手的爱,犯得着这么作践自己吗!”

  “拿得出手!”许倾尘语气坚如磐石。

  她站在原地,目光悠远,“以前,你给我的那些爱,是世间最宝贵的爱,我永远都拿得出手。”

  苏音:“你也说了,那都是以前了。”

  许倾尘上前一步,“你以前给过了,所以无论现在你对我怎样,你在我心里都是最好的。”

  “有病。”

  苏音摊了摊手,眼里盛了一眶冷血。

  她失神道:”你知道刚才我说的笑你,也笑我,是什么意思吗?”

  “你说。”

  苏音将手中光盘一折两半,划破手指,有鲜血往外渗,她不觉疼,开口冷漠,“我笑你不正常,也笑我不正常。”

  灯光和月光穿透她们的身体,照亮她们残破的灵魂,一个千疮百孔,一个灰暗不堪。

  她们,一个疯了,另一个,连人情味都感知不到。

  爱将她们逼成非正常人,或许,也只有爱能救她们。

  许倾尘牵起苏音的手,轻轻握住,“音音,既然爱都把我们折磨成这样了,那我们就试试吧,试试我们究竟能不能好好相爱。也许,试过了,我们就都能好起来了。”

  苏音用尽全力,攥住血已干涸的手指,眉头皱成川字,她看上去十分痛苦,可她的心,早就麻木到极致。

  许倾尘垂眼,牵住苏音另一只手,轻轻抬起,再深深弯腰,吻住苏音受伤的手指。

  星月跳起探戈,黑夜充满活力。苏音的心脏,随着星月的舞步声,有节奏地跳动起来。

  苏音向四面八方张望,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她想找寻那种让浑身血液沸腾起来的感觉。视线转来转去,就是不肯往许倾尘身上放。其实她从心底就在抗拒,那个能救她的人,可能就是曾伤害过她,让她变成这样的人。

  但没关系,身体会自己找寻那种感觉。

  苏音原本伸展的手指,在月光暗了又暗时,回握住许倾尘的手。

  爱是一种本能。

  许倾尘流下喜悦的泪水。

  苏音僵硬地站着,她没拒绝,也没把手抽开,她就凭着‘本能’,默默接受许倾尘的建议。

  此刻。

  有灯光,有月光,还有她满怀希冀的目光。

  只有‘她’,只有许倾尘。

  当晚,昏黄的台灯下,许倾尘坐在桌前,打开日记本,写下温柔的字迹。

  2015年3月3日

  我终于要幸福了。

  -

  为什么苏丽珍不该跟周慕云走,还有一个原因,许倾尘没告诉苏音——

  周慕云对苏丽珍说的是: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苏丽珍对周慕云说的是: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带我一起走?

  他们都处于被动位置,都在等着对方做决定。这样的爱,不够坚定。

  其实。

  从一开始,倘若苏音对许倾尘说的是:如果有多一张船票,我带你走。

  或者。

  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跟我走。

  那么。

  许倾尘真的会放弃一切,义无反顾地去爱苏音。

  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需要看见很多很多爱才能安心。很遗憾,这种安全感,苏音给不了。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亦或是未来。

  苏音都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