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音再没去过市北。虞枝闲时会来看她。经常当晚来,次日回。即使很折腾,但她依然坚持。

  事实上,她的选择是对的。

  在那些别人未曾参与的苏音人生中的重要时刻,查成绩时,填志愿时,虞枝都在。

  虞枝的付出,苏音全都看在眼里。

  苏音本就是头脑清醒的人,只不过这两年被爱冲昏了头,做了许多让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不过幸好,现在她醒了。

  对于许倾尘。

  她失望了,死心了,也不抱任何期望了。

  虞枝问她:“倾尘那样伤害你,你恨她吗?”

  苏音摇头,她手中正捧着华清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对着通知书拍了张照片,然后慢悠悠道:“有什么可恨的,不恨了。”

  虞枝轻笑道:“看得这么开?”

  苏音想了想,歪头说:“我也不知道。诶,姐,你说我这人奇怪不,明明上一秒还爱得要死要活,但当她的某句话触碰到我的某根神经后,我一下子就对她无感了。好像对我来说,不管多热烈的爱,都能在一瞬间被杀死,然后彻底消失。”

  虞枝:“真羡慕,我要是能像你这样洒脱就好了。”

  气氛片刻尴尬,她转移话题说:“还有,你能别管我叫姐吗,叫姐姐多好听,本来我岁数就大,被你这么叫,显得我更老了。”

  苏音连连摆手,“no,no,no.”

  “那别的小姑娘一口一个姐姐叫着是好听,但你看看我,我适合吗?”

  她边说边起身,在虞枝面前转了一圈。

  “你看我这吊儿郎当的样儿,被我追屁股后面喊姐姐你不觉得油?”

  虞枝被逗笑,笑得花枝烂颤。

  “音音,真好啊,你又变成以前的样子了。”

  苏音双手后撑在桌上,借力跳到桌子上坐,开始吐槽,“姐,这三年是真苦,自从遇见许倾尘起,我就没有一天做过我自己,为了得到她的欣赏和喜欢,我试着听话懂事,试着变乖,她在的时候我装,她不在的时候我也装,妈的演着演着都要演成真的了,到头来有个屁用,没用。”

  虞枝恍然大悟。

  “我说呢,虽说你心思细腻,但以前你可真是拽翻天了,骂街谁也骂不过你,怪不得一上高中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我还以为是小姑娘长大了,知道矜持了。”

  苏音:“嗯?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虞枝开玩笑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姐姐我白道黑.道都有人,平时眼观八方,长水这一片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苏音知道是玩笑话,却还是吹捧说:“厉害,我姐就是厉害。”

  虞枝倾身,媚态十足道:“姐姐可是单身,要不要跟我谈恋爱?”

  苏音:“怕了怕了,好不容易摆脱爱情的苦,我可不想再把自己搭进去。”

  虞枝抓住重点,“怎么,怕自己陷进去,怕你爱上我?”

  苏音是个机灵鬼,她狡黠一笑,从桌子上跳下来,去找橘子汽水喝了。

  这时,虞枝拿出手机,又发了一条和苏音有关的朋友圈。配图是苏音的录取通知书,文案是——

  “祝你日后成为一名优秀的道桥设计师,小朋友,恭喜你,梦想成真了。”

  -

  九月初,市北码头。

  许倾尘立在江边,手里拎着半瓶啤酒,她神色忧伤地盯着手机。

  屏幕界面是虞枝的朋友圈。

  虞枝朋友圈是全部可见,她以前不怎么发,但最近发得非常频繁,几乎两三天发一条,而她发的全都是苏音。

  有吃饭的苏音;有走路的苏音;有看书的苏音,有开怀大笑的苏音…

  全是苏音。

  这几个月,许倾尘总是忍不住去翻看虞枝的朋友圈,闲下来就会看,一看就会发呆很久,看着看着,她心中便会泛起无限酸楚。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在不知不觉中,她竟然把自己变成一个见不得人的偷窥者。

  此刻,她又管不住自己了。

  她失魂落魄地喝着啤酒,再将苏音的照片不断放大,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个动作,她快把自己折磨疯了。

  风吹湿她的眼。

  她抬眼,咬住颤抖的唇,捂住胸口说:“会好的,一定会好的吧。”

  -

  许倾尘重新带高一了,她依然是班主任,依然教高一一班,还是那间熟悉的教室,只是,坐在这里的人变了。

  教室内有45张桌椅,但有一位同学因病休学,于是,最北边最后面一个位置便空了。

  一节政治课。

  许倾尘双手撑在讲桌上,右手捏着粉笔,侧身写知识框架,她先后叫了几位同学叙述具体内容。

  这时,她写错两个字,她回头找黑板擦,顺便喊人回答问题,她脱口而出一个名字。

  “苏音。”

  瞬间,凄风从窗外刮进来,她混在乱糟糟的风里,低头苦笑了。

  她的学生们全都看着她。

  她捏紧指节,暗暗咀嚼掉一肚子心酸,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讲课。

  一堂课结束,她不走,她愣在讲台上,遥望那张空空的桌椅,她恍惚间看到——

  苏音坐在那里,坐姿端正,她低头认真做题,一抬眼,冲她笑了。

  看着看着。

  苏音的身影突然不在了。

  许倾尘下意识伸手去抓,但下秒,她落寞地走出了教室。

  因为。

  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学校东操场重建了,是虞枝出的资,许倾尘在窗前眺望,上课铃响,她向熟悉的地方走去。

  无人操场。

  许倾尘久久伫立在已经被拆掉的破乒乓球台处,她四下张望,找不到了,什么都找不到了。

  在不知道哪个平凡的日子里,苏音已经向前看了,只有她还留在过去。

  可那些记忆已经慢慢消隐,苏音可能早就不记得她了。

  想到这,许倾尘崩不住了。

  矜贵美丽的她流泪了。

  她说:“回不去了。”

  …

  真的回不去了吗?

  白天,许倾尘是情绪稳定的成年人,是大家敬仰的老师。

  夜晚,她变成疯女人。

  深夜不知几点,睡梦中的她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她发丝散乱,双眼猩红。几秒后,她失控般地下床,从抽屉中找出一个牛皮纸袋,眼泪像失禁般掉落。

  纸袋里装着一些碎纸。

  借月光,她将碎纸全部倒出来,随后跪在地上,弓着身子去拼凑它们。

  可纸片太碎了,根本拼不上,她急了,喉咙中发出压抑的呜咽声,眼泪更是遏制不住的往外流。

  这原本是一封信,和一张船票。

  信,是苏音被退学那天写给她的。

  看见这封信时,许倾尘说:“同性恋真恶心。”

  船票,是苏音扔进垃圾桶的那封。

  当时,苏音给许倾尘船票,许倾尘不收,她还说:“你,还有这种爱,全都让我感觉无比恶心。”

  可是。

  信,许倾尘舍不得扔。

  船票,是许倾尘从脏兮兮的垃圾桶里,一张一张捡回来的。

  她搞不清楚自己的心。

  明明是她决绝地把苏音推开,现在走不出来的人却是她自己。

  她几近崩溃。

  当她发现她根本无法将这些碎片拼好时,她双肩剧颤,随后抬起湿糊的脸,眼泪一滴又一滴砸下来,她沮丧道:“拼不好了,回不去了。”

  整晚,她望着远方发呆。

  泪湿衣衫,冰封的心彻底融化,她把眼泪揉进黑夜里,说:“恶心的不是同性恋,也不是你,而是我的后知后觉。”

  她后悔了。

  -

  苏音要快乐死了。

  虽然在京北上学,但她没想到,竟然又跟江佑和许清词凑到一起了。

  也是阴差阳错。

  江佑原本可以上一本,但高考当天没发挥好,而许清词原本能够到三本就不错了,但高考当天竟超常发挥。

  两人都上了二本。

  可谁成想,这俩人竟考到一所学校了。

  她们上的是京北师范学院,和华清大学隔了两条街,打车十几分钟就到了。

  她们经常去找苏音,苏音现在的日子过得是有滋有味,好不快活。

  许清词八卦过,“音音,自从上大学后,你好像变得更乐观更阳光了,我感觉…”

  剩下的话,是江佑问的,“我感觉你是不是不喜欢许老师了?”

  苏音脸上未起任何波澜,平静道:“是啊。”

  许清词震惊,“不对啊,那阵子你还说什么感觉至上呢,那时候不还很爱吗?”

  苏音笑了笑,“是,那时候是很爱,但因为一些原因,感觉消失了,也就不爱了。”

  许清词:“那挺好的。”

  是挺好,苏音也这样认为。她没口是心非,没逞强,也没骗任何人。

  她真的不爱许倾尘了。

  这种感觉真好,再也不用患得患失。以后,手里的玫瑰,想送谁就送谁了。

  …

  国庆假期,她们三个一起回长水市,坐的高铁,三个半小时就到了。

  高铁站在市北。

  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苏音回家的船没了,她只能在市北将就一晚。

  江佑刚出站,就被家里派来的车接走了,说是要参加家庭聚餐。

  苏音只能跟许清词回家。

  许清词还是一个人住,住在许倾尘的那栋房子里,一开始她还担心苏音不愿来,可苏音根本无所谓,住就住呗。

  许清词当即默默感慨:看来这是真一点不在意了,真不喜欢了,真放下了。

  她们打车回家。

  一路上,许清词张口闭口都是江佑,苏音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

  终于,上楼了。

  电梯门打开时,苏音快速走出去,打算摆脱许清词的“魔音”,她说:“清词,钥…”

  但剩下的话,卡到嗓眼了。

  她看见——

  许倾尘蹲在门边,脸庞微微扬起,空洞的眼里结满愁绪,右脸上还有一道未干涸的泪痕,她脆弱得像被打碎的玉瓷。

  苏音刚一露面,许倾尘眼中立刻流露出欣喜的情绪,她努力咧开一个颤抖的笑容。

  “苏音,好久不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