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自习结束,许倾尘就去办公室了。

  贺舟还没走,他在玩手机。一见许倾尘,他皮笑肉不笑道:“来了,老婆。”

  许倾尘心中泛起一片恶寒,站在原地没动,“你不觉得恶心吗?”

  “恶心就恶心,我不在乎。”

  贺舟屈指轻叩两下桌面,站起身走向许倾尘,待走到她身侧,贺舟拉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外带,“我有事和你说。”

  许倾尘手腕被攥得生疼,甩也甩不掉,她冷语:“松手。”

  贺舟笑道:“你别忘了,我们是合法夫妻,你甩不掉我的。”

  走出教学楼,在偏僻的墙角,贺舟才放开手,他从裤袋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烟递给许倾尘。

  许倾尘没接,不耐烦道:“有话快说。”

  贺舟没在意,懒散地点燃那根烟,狠狠吸了一口后说:“中秋节你有安排吗,没有的话陪我回趟家吧,爸妈说很长时间没见你了,想你了。”

  许倾尘嘲讽道:“究竟是想我还是想要孙子,你比谁都清楚。”

  贺舟边弹烟灰边说:“既然你都提到这件事了,那我就直说了,这也是我今天找你的原因。”

  他顿了顿,又猛抽一口烟,“倾尘,我们生个孩子吧。”

  许倾尘眼底涌出丝丝缕缕的怒意,眨眼间克制住了,她面无表情道:“你有病吧。”

  贺舟:“我是认真的。”

  许倾尘:“别来恶心我。”

  贺舟看着向上升腾的烟雾,把烟怼在墙上掐灭了,看着许倾尘的眼睛说:“我和他已经断干净了,以后我也不会再出去乱搞,我们好好过日子,行吗?”

  远处传来学生的嬉闹声,有三五个学生往这边走。许倾尘看过去,看见几张熟悉的脸,都是她的学生。最中间的是苏音。

  隔着半个操场。

  她看向她,她也看向她。

  少女永远怀带生生不息的希望,因为她还年轻。无论是不合身的校服,还是廉价的帆布鞋。都能穿得漂亮。

  风在吹,光在亮。

  第一次,许倾尘的冷静像洪水泛滥般失控。

  她开始渴望自由。她还没种过红玫瑰,也没收过一束白山茶。她只是在母亲的葬礼上捧过没有颜色的花。后来,就喜欢不上任何花了。

  然而,她怨不得任何人,是她主动走入这段婚姻的,也是她让这场悲剧发生的。是她自己毁了自己。她是一只断了翅膀的‘青春鸟’,她的青春早就飞走了。

  她没想挣脱,如果她没再次想起自己原本的样子。

  可是这个瞬间,一股不可战胜的力量试图拉她逃离苦海,但…

  但,算了吧。

  她从不指望谁能把她拉出苦海。

  只能屈从,只能认命。

  她不是穿校服和帆布鞋的年纪了。年轻的‘青春鸟’好好成长。至于断掉翅膀的,自生自灭吧。

  …

  一番纠结让许倾尘彻底冷静,比从前还要冷静,她眼神中透出绝望过后的机械,“我考虑一下。”

  贺舟喜上眉梢:“是考虑好好过日子的事,还是生孩子的事?”

  许倾尘:“都考虑。”

  她像个傀儡一般站在那,无根无魂,好像风一吹就要碎了。没有人心疼她,她没奢望过会有人心疼她。

  透过许倾尘的眼──

  这个世界早就烂透了。

  她说:

  那我,我也烂掉吧。

  -

  早四是体育课。

  第三节课课间,苏音便往政治办公室走。她不能进行剧烈运动,得去找许倾尘开张假条。

  这个时间段,老师几乎都在办公室,许倾尘也在,她办公桌前站着一个女生,单从背影苏音就认出来,是许清词。

  许清词低着头,眼睛红红的。

  苏音走过去,看一眼许清词,又看一眼许倾尘,看出她们两个心情都不大好。苏音不知道该不该讲话,就陪许清词站着了。

  许倾尘叹口气。

  对苏音来说,沉默太窒息,她选择打破,“老师,下节课是体育课,我想请假可以吗?”

  在听到‘体育课’三个字时,许倾尘已经从抽屉里拿出假条了。可能是心情烦躁,字体很潦草。她边低头写边说:“许清词,你究竟怎么了,没生病为什么无缘无故不去上课?”

  许清词的头越低越深,嘴巴抿得很紧。

  许倾尘半天没听见她讲话,无奈道:“行了,你回去上课吧。”

  话音刚落,许清词走了。

  几秒后,假条写好,许倾尘抬眼,看着许清词低落的背影,她无力地摇头,把假条递给苏音,“跟体育老师请完假后,来找我一下。”

  苏音双手接假条,“好的,老师。”

  许倾尘看着窗外,不知在看什么。

  可苏音认为,许倾尘什么都没看。因为她的眼神太空,看什么都毫无意义了。

  直到窗外一片火红的叶子飘落,许倾尘眼底掀起朦朦胧胧的涟漪,她轻声道:“我在东操场的乒乓球台那里等你。”

  苏音:“好。”

  临走之前,她瞥见许倾尘桌上摆满五颜六色的贺卡,设计得和艺术品一样精致,看上去是用了许多心思。

  苏音匆匆看一眼,走掉了。

  没留下什么祝福的话。

  此时,窗外枫叶落地,铺满许倾尘的眼。

  真美啊。

  -

  学校因资金紧张,东操场暂时没重修,那天校长和虞枝商量的就是这件事,不过虞枝忽然看他不顺眼,就没答应。看来这事想落实是遥遥无期了。

  这里该拆的都拆了,只留下一个破乒乓球台,它旁边有一棵枫树,这棵枫树是校园里长势最好的,叶子也最红。风吹得厉害,有几片新的叶子掉到台上,只有一片,落在许倾尘的肩上。

  于是这一片,变成最独特的那一片。

  如果苏音没捡起这片叶子,那她还可能去捡别的叶子。但她看见这一片,眼里就再也看不见别的了。

  刚才,苏音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竟伸手取下了许倾尘肩上的叶子。

  也许是枫叶美,又或者是许倾尘美。不,苏音不这样想。她往浪漫了想:是许倾尘和枫叶赋予了这场美,所以,许倾尘和枫叶都很美。

  所以此刻,当看着手心那片叶子,苏音不管不顾地笑了。最后,她的笑容终止在一阵风里。

  因为风吹走了叶子。

  然后──

  许倾尘笑了。

  她一笑,苏音立刻改变想法:许倾尘比枫叶美多了。

  抬头,一片蔚蓝。

  低头,一片火红。

  不管怎么看,心情都是好的。

  因此,许倾尘讲话的声音没那么冷硬了,“你知道许清词怎么了吗?”

  一提许清词,苏音瞬间将天马行空的想法抛诸脑后,她斟酌后说:“老师,我也不是很清楚,她可能就是心情不好吧。”

  许倾尘紧盯苏音,总算在苏音看起来还算‘诚恳’的表情中找到破绽,她顺手撩了下头发,淡淡道:“你在撒谎。”

  苏音揉搓手心,眼中闪过慌乱。

  许倾尘又说:“不要撒谎,说实话。”

  不是苏音想撒谎,而是她实在不知该怎么说。

  不管怎样,她都不会把许清词的秘密讲出来,她不是那样的人。但是总不能骗许倾尘吧。

  苏音陷入两难的境地。

  许倾尘有一双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她轻而易举看出苏音的为难,于是说:“许清词是我的妹妹,你可以相信我,我是真的很担心她,所以才会找你问她的情况。”

  苏音摇头说:“老师,我不是不相信你。”

  犹豫一会儿,她继续说:“不过老师你放心,许清词应该是心情不好,我想过了今晚她就会好起来的。”

  许倾尘:“你怎么这么确定?”

  苏音笑答:“因为她和老师你一样,都是很清醒的人。”

  许倾尘眨下眼,她有话想问苏音,但是忍住了。

  苏音知道她心情不错,便多说几句:“老师,给她一点时间吧,她可能只是想自己待一会儿。”

  许倾尘耐心听她说。

  等苏音讲完,许倾尘也不讲话,轻轻抬起下颌,比枫叶还红的红唇缓缓勾起,她伸出手,用力戳两下苏音的肩头,唇动了几下,嗓音像在清水里过一遍那样清澈:“让你撒谎,我早晚会知道的。”

  苏音:“…”

  许倾尘只是伸伸手,她就变成一块石头了,还是石头堆里最笨的那一个。

  不过,在许倾尘眼里:最笨的石头是最可爱的石头。

  和她待在一起,心里没那么烦了,大概是享受这种感觉,半节课过去,许倾尘都没走。

  她们倚在兵乓球台前,肩与肩之间隔了两个拳头的距离。

  其实三分钟前,是三个拳头的距离。

  有人悄悄动了。

  另一个人,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又过去十分钟,肩与肩之间,没有距离了。

  到底是谁主动靠近了谁。

  这是一个秘密。

  -

  晚上,政治办公室。

  窗外风与枫叶纠缠不清,许倾尘在一堆贺卡里,看见一片火红的枫叶,它红透了。

  许倾尘拿起它,放在手心。

  这是一片熟悉的叶子,她记得它。因为在那堆枫叶里,它绽放得最美。

  许倾尘轻轻笑了。

  枫叶上刻着字:

  老师,节日快乐,长乐永康。

  没有署名。

  不必有署名。

  这不是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