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延声没有死, 谢逐桥也没有死,所以谢逐桥总是怀疑,哪怕他日复一日的睡觉做梦, 也怀疑这辈子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谢逐桥等了许延声很久,等到期待慢慢变淡,难过渐渐变深,他睡了一觉,醒来就是这里。

  谢逐桥回到三年前, 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还有活生生的不要他的许延声。

  “什么意思?”许延声低头, 看见他被抓红的手。

  谢逐桥小声地解释,诉说上辈子的种种,那是他不愿意面对又不得不面对的回忆,那是许延声的伤口,还有他曾经真正受过的身体上的伤。

  许延声早就接受了自己的死讯, 默认为人死了才有下辈子, 可他又怕谢逐桥真死了, 只听到谢逐桥说自己没死就不再想了。

  事情被探究之下的真相必定很残忍, 许延声没想到时至今天谢逐桥还能捅他一刀。

  死了就死了,没死是什么意思, 许延声胃里犯恶心,挣开谢逐桥的手疾步走向转角的卫生间, 路上碰到了人也没管。

  “怎么了这是?”蒋行止紧张地快疯了, 根本没听见两人的动静, 直到许延声脚步很重的离开才发现不对劲。

  谢逐桥说没事, 他站起来看看蒋行止,确认对方一个人在这可以才追过去。

  许延声在干呕, 他早饭没吃,只能吐出点酸水。上辈子的他如果死了,那他和谢逐桥的关系干干净净结束了一世,这辈子再乱一场也不是不可以。

  可谢逐桥说他没死,那他们的爱恨纠葛好像不能很好的断掉,许延声皱着眉,透过镜子望向谢逐桥的眼神染上了厌恶和恨。

  谢逐桥上前想说话,不等他开口,许延声的手机铃声先响了,无声地打断了这场不合时宜的对话。

  他们透过镜子对视,许延声收回视线,拿出手机点了接听。

  许延声没说话,电话那头的人说:“是我。”

  许延声表情平淡,眉宇间却是明星的不耐烦,声线很冷地吐出三个字:“徐啸信。”

  徐啸信猜过,但还是觉得这场两人都心知肚明的通话让他意外又不痛快,他笑不出来,问了个上辈子许延声曾经听到过的问题:“你是姓许还是姓徐?”

  “你猜?”许延声抹干净了唇边的水,看着镜子的自己想象着徐啸信的脸。他只见过徐啸信两回,每一回都没把对方当回事,然而徐啸信明显不是这么想,这才过了不到两天,他迫不及待地调查许延声的身份,紧接着没有停留地给许延声打了这通电话,是挑衅还是宣誓主权。

  徐啸信爪牙毕现,他坐在办公室里,桌上放着一叠资料,冷冷看着上头十六岁时许延声的照片,亲切地笑出声来:“弟弟,你觉得我们有没有必要见个面?”

  许延声的脸上有一种谢逐桥看不懂的无动于衷,他这辈子经常看到这样的许延声,不在乎、无所谓。

  上次匆忙分开,谢逐桥至今一直没有机会问,许延声和徐啸信到底是什么关系。许延声这会儿的表情并不好,从他说出“徐啸信”三个字后,谢逐桥确信他的心情有一种较之先前不同的糟糕。

  许延声甚至不在乎,他在谢逐桥面前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要隐瞒的意思,谢逐桥在许延声化脓的伤口上捅了一刀,许延声对痛置之不顾,把谢逐桥当成了空气。

  “好啊。”许延声说。

  “那么现在?”徐啸信已经急不可耐了。

  许延声错身经过谢逐桥,他确实把他当空气,谢逐桥单手扶着门,许延声若无其事经过他,连眼神都没再给。

  望着许延声的背影,谢逐桥隐隐约约听见:“现在不行。”

  徐啸信简直可以确定,主动挑衅的人是许延声,不明白他这种时候的后退是为了什么。

  “就现在。”徐啸信说。

  “急什么,”许延声站在手术室外十米的地方,望着“手术中”三个字,轻声说:“有比你更重要的事,先来后到啊。”

  许延声走的时候带走了谢逐桥,回来时却却是一个人,蒋行止一个人待着难受,总是回头看看,有那么一眼,就让他看见了好像一直都陪在他和宋承悦身边的许延声。

  蒋行止小孩似的,跌跌撞撞走过去黏着许延声,喊:“老板——”

  许延声手上还有水,拍拍蒋行止的手,顺便把手擦干。蒋行止委屈,但不想说,因为许延声总在这样的时候让他觉得可靠。

  谢逐桥过了一会儿才回来,早先还坐在一块的两人现在又分坐在走廊两侧,许延声面露疲惫,抱着胳膊仰头在睡,谢逐桥一直盯着他,在接收到蒋行止的目光时也当看不见。

  蒋行止被两人奇怪的气氛夹击着,心里还掺和着对宋承悦的担忧,心情忐忑地度过了一整个上午。

  手术室外偶尔也会有人驻足,远远望着,因为不懂而好奇地站着,没多久又走开。午后阳光温暖,透过玻璃窗照进长长的走廊,宋承悦的手术比预计时间长了半个小时,在蒋行止的焦虑难安之下,终于等来了医生一句:“手术顺利。”

  蒋行止松了一口气,倒回椅子上,还不等他气喘匀,双眼紧闭的宋承悦便被推了出来。蒋行止就像电视里表现的那样,明知道宋承悦听不到也不会有回应,还是忍不住跟着宋承悦走,低声叫着他的名字。

  宋承悦被推进了上辈子许延声住了很久的重症监护室,三个人等待了地方又换了一个,医生说一般情况下,骨髓移植的病人术后六个小时左右才会苏醒。

  从来没觉得六个小时这么长过,蒋行止以往会顾及许延声吃饭了没有,现下根本没想起来,他坐在许延声旁边,枕着许延声过分瘦削的肩膀,脑子里乱乱的什么都不想想。

  “老板。”许久后,蒋行止叫许延声。

  “嗯。”许延声应他。

  “小时候真好,”蒋行止说话时,脑袋在许延声肩膀上一耸一耸的,说:“长大了,总听说谁生病住院,谁上了年纪去世。”

  这个世界奇怪到让人看不懂,生离死别那么多,导致人们总是找不到存在的意思。

  许延声没答话,过了一会儿,又听见蒋行止说:“过年的时候我许愿了,希望你们所有人都健健康康的。”

  下午六点半,护士通知说宋承悦已经醒了,目前不允许探视。

  许延声早上六点就醒了,他体质比宋承悦还差,等了这么久早就累了,站起来捏了捏被枕酸的肩膀。

  回头说:“蒋行止,你要在这待着?我先走了。”

  “老板,你去哪?”

  “你去哪?”

  许延声听到两人同时发出的问题,先对蒋行止说:“你管不着。”

  然后才去看谢逐桥,这几个小时里许延声想到最多的是当时的车祸,和谢逐桥曾经问过他的话,他当时挡在谢逐桥面前到底是为了自己活,还是想让谢逐桥活。

  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再让他去回想当时的场景,他已经没法置身之中,许延声清醒又理智,他找不到任何谢逐桥想要的答案。

  于是他对谢逐桥说:“我去哪,你管不着。”

  谢逐桥没听到许延声的通话,但目前在A市的人就那么几个,冯景和不是个值得让许延声在这种时候离开的人,事实上他觉得徐啸信也不值得,但谢逐桥又觉得许延声是要去见徐啸信。

  “我陪你去吧。”谢逐桥说,语气像在商量,目光却很坚决。

  许延声去瞧谢逐桥的眼睛,从里头发现了认真和天真,在今天之前看到这样的表情他一定会笑,小桥公主多有意思啊。现在的许延声只觉得自己更有意思,像个笑话,他笑不出来。

  许延声没说不用,谢逐桥捅他一刀,他知道怎么捅回去更疼:“你拿什么身份陪我去?”

  “男朋友”是许延声说的,如果谢逐桥够聪明就知道这三个字和他没关系,他果然没说出口,望着许延声的眼神里有了更多的欲言又止,过多的错误早就让他没了身份,他谁都比不过,在许延声面前连路人都算不上。

  “我陪你去。”谢逐桥还是说。

  “不用。”许延声觉得厌倦,懒得和谢逐桥浪费时间,可他又不了解现在的谢逐桥,对方做的事情和说的话经常会让他觉得匪夷所思,许延声因此给他下命令:“你就在这待着。”

  ·

  许延声一天没吃饭了,和徐啸信约在一家餐厅见面,地点是徐啸信选的,到的时候才觉得这地方浪漫过头,在餐桌上点两根蜡烛,他就能和可能要他命的同父异母的亲哥来一顿烛光晚餐。

  许延声心情微妙地到达了包厢,徐啸信比他来得早,正捏着被茶盏喝茶,见许延声过来,抬了下眼:“应该不需要我伺候你坐吧。”

  许延声自己挪着椅子坐了。

  餐桌上还是空的,贴墙的位置上立着被撤下的蜡烛,许延声忍住嘴角的抽动,面不改色地坐在徐啸信对面。

  “先点餐吧。”徐啸信说着叫来服务员,让对方把菜单递给许延声,许延声不挑食,但也不会点菜,对于什么都吃的人来说,点单也是件困难的事,他把菜单往对面推了推,说:“你给我点,我选不下来。”

  徐啸信闻言乐了:“这么腻歪呢,弟弟,不知道还以为我俩关系有多好。”

  “难说啊,”许延声的眼睛往四周转了转,“在这种地方吃饭,很难说我们关系怎么样。”

  徐啸信照自己的喜好点了几道菜,喊服务员进来把菜单拿走,这回包厢里没有任何能粉饰太平的东西,两人都不装了。

  徐啸信双手一摊,往椅背上靠着,姿势首先摆好了:“说说吧,找我干吗?”

  许延声发现,他在谢逐桥身边待了这么久还是很有演戏天分的,张口就呈委屈状:“难道不是你找的我?”

  “我听说你养了个小演员,”徐啸信不想陪他玩,“演挺好,都和他学的?”

  “都说是小演员了,能有演技?”许延声好像很有兴趣,他这一整天心情都不太好,这会儿却愿意和徐啸信在这逢场作戏、

  听到这,徐啸信反而笑了,端着茶杯嗅嗅,鼻尖一股清香的茶味,因此心情大好:“这话说的,不怕伤了人家的心?”

  徐啸信问:“白血病?你一下午都在陪他吧?”

  许延声没有软肋,他是个连自己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但他不介意让徐啸信知道自己在意什么,笑说:“是啊,劝你别动他,不然我们就没法同桌吃饭了。”

  被人威胁的滋味不好,就算是徐啸信也曾经尝试过,所以更不爽:“你那么在乎他,还在我和我谈条件?”

  “说错了,”许延声提醒他,“我不在乎他,他死了都没关系,但别人如果动我的东西,就不是这个说法了。”

  “许延声啊。”徐啸信柔情蜜意地叫他的名字,“你可真不愧是我的弟弟,看看你这张讨人厌的嘴脸。”

  许延声喝了那杯放在他面前的茶,不想演了:“约见面的是你,想说什么就说,别耽误我时间。”

  徐啸信敛了笑:“你敢说冯景和约我见面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许延声说,“他连名字都没告诉我。”

  “你那天的反应不是这么说的。”

  “我那天什么反应?”

  徐啸信又说不出来了,直觉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可他在生意场合摸爬滚打,怎么会看不懂一个人的眼神和言语。

  徐啸信换了思路:“白天我才给你打电话,你就知道我是谁?”

  “这事说起来也简单,”许延声演累了,所以有话直说,“我十八年那年才知道我爸是谁,哦,也就是你爸。”他抬眼观察着徐啸信的表情,“他隔着电话和我说,他叫徐领江。”

  “你不用一口一个弟弟叫得这么亲热,”许延声对徐啸信笑了下,“我长这么大,”二十五年里,“从来没见过徐领江。”

  “我不知道你从哪查得我,可能是钱吧,毕竟要说徐领江有什么好,大概就是钱多。”

  徐领江给了许延声那么多钱,想要查总能查的到,他对许延声设防,对徐啸信却没那么深的防备,毕竟是亲儿子。

  “人呢,总有好奇心,我的好奇心就是某一年从网上查了徐领江的身份,所以就看到了你啊,徐啸信,我早就认识你了,在好几年以前。”

  许延声没有搞你问我答的模式,他从来都是话少的人,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只是为了方便,他并不想和徐啸信做过多纠缠,最开始愿意和他见面只是为了解决麻烦,像解决肖亦南一样,麻烦放在眼前才能解决,未知才令人恐惧。

  许延声这话说的反而让徐啸信意外了,甚至不知道怎么去接话,他还没开始说,许延声就把自己放在了弱势的位置,他的语气人听起来并不需要徐啸信的同情,只是在陈述某件他自己都不在意的事。

  徐啸信差点想不起来找许延声是为了什么,盯着对面那张和他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相似的脸看了许久,说:“你的母亲是谁?”

  许延声露出了这天晚上第一个嘲笑的笑容,徐啸信喊他弟弟时,他都不这样,回答:“我不知道啊,我还想问问你呢,查到了吗?”

  徐啸信:“......”

  许延声不屑于和人谈论身世,对方是谁都不例外,他没有要继续说的意思。

  餐厅上菜很快,在徐啸信不知道话题该如何讨论下去的时候,服务员适时敲响了房门。他被那一下敲醒了,和许延声见面是为了宣誓主权,警告许延声这样生不了台面的私生子离他和他的家庭远一点,必要时他一定会做些什么。

  许延声饿了一天,面对徐啸信胃口也好不起来,他白天吐过,胃里缓过那阵痉挛,虽然空但也不想往里填东西。他舀了口蛋羹,在碗里翻来翻去,就是不肯吃。

  徐啸信看得牙疼,分明他什么都没做,却搞的像欺负这个私生子似的:“没毒。”

  许延声觉得没意思,他放下勺子,陶瓷碰撞很轻得响:“我知道你找我是为了什么。”

  徐啸信一口一个弟弟,叫得好像很亲热,许延声连徐啸信的名字都不屑叫。

  “你大概不知道,徐领江从来不允许我来A市,他以前把我养在L市,后来我自己去了F市,离A市是不远,但我从来不想过来。”

  “徐领江是会给我钱,但他分得清主次,他给我的几个钱够我玩什么?远远对你造不成威胁。”

  “还有一件事,”许延声顿了顿,皱了皱眉,又没什么犹豫地说:“我喜欢男的,那天那个男的确实是我男朋友,我这辈子都没有结婚生子的想法。你叫我一声弟,如果徐领江没有其他私生子的话,你这辈子都不会有弟妹和侄子。”

  徐啸信:“......”

  许延声问:“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徐啸信没吭声。

  许延声又问:“还需要我说什么吗?”

  徐啸信硬邦邦地说:“你那小破公司没什么前途。”

  许延声心里头吊着的那根神经终于松了点,淡淡道:“随便玩玩,我什么都不求。”

  两人这顿饭吃的很安静,大概是许延声和徐啸信真有点像的原因,他在白炽灯下看着这张对他不屑一顾的脸,起了点好像是心软的情绪。

  “你在L市待了很久?”

  “很久。”

  “谁在照顾你?”

  “保姆。”

  “后来为什么要去F市?”

  “......”

  许延声递给了徐啸信类似于难以理解的眼神,讥讽地笑:“你再问东问西,小心我和你争家产。”

  徐啸信:“......”

  徐啸信空出时间来和许延声见面是为了给他一个下马威,结果是许延声不紧不慢地吃饭,而他因为有事匆匆忙忙要走。

  挂了电话,徐啸信看着许延声欲言又止。许延声头都没抬:“有事说事。”

  “我要走了,有事。”

  许延声正在咬一块排骨,太难咬了,索性吐掉,他抬头,没什么表情地回望对方:“劝你不要对私生子有莫名其妙的想法,有事就先走吧,以后别再见了。”

  以后别再见了。

  许延声说完笑了,他好像不是第一次说这句话。

  本来私生子情节要有亲人朋友造势才吵的起来,许延声什么都没有,不止亲爹看不上他,他自己更是对徐家毫无兴趣。徐啸信走的时候表情没那么好看,像是吃了个闷头亏,同时他又放心下来。人好像总是这样,会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抱有持续的好奇心,徐啸信好像没那么讨厌许延声了。

  徐啸信离开后许延声一个人在包厢里待了很久,徐啸信点了很多菜,许延声饿惨了似的,一个人在里头吃了很久的饭。

  服务生就在门口,见许延声出来告诉他徐啸信已经付过钱了。

  许延声吃的有点撑,在曲径通幽的路上晃悠着找出口,服务生还要替他引路,许延声摆了摆手,吃饭把他吃醉了,笑起来:“我认得路。”

  餐厅搞浪漫,灯总是暗,马路在的地方灯火通明,往前走就是光。许延声往前走了两步,踏过一道高高的门槛,再出去,就看到了正确的路。

  谢逐桥在门旁等,转头对上了许延声望过来的视线。

  许延声看见谢逐桥走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真暖啊,许延声想。

  许延声虽然瘦,但个子高,没人因为他的体型觉得他性子弱,他现在路灯下,眼睛跟着谢逐桥的动作走,从他的脸看到他牵他的手。

  谢逐桥把许延声从台阶上牵下来,很自然地摩挲他被晚风吹凉的手,问:“吃饱了吗?”

  像是所有的事情都没发生过,这辈子上辈子都没有,谢逐桥那样温柔。

  许延声却说:“吃撑了,看见你想吐。”

  谢逐桥反而笑起来:“那你吐好了,我给你擦干净。”

  谢逐桥笑起来还是那样好看,从上辈子到下辈子,总能让许延声看晃了神,叫他:“谢逐桥。”

  谢逐桥晃晃他的手:“在。”

  “你背我回去,”许延声又开始不讲道理地耍赖,“我走不动了。”

  没吃饭的是谢逐桥,许延声早饱了,可他就要谢逐桥背,这路太难走了,他一个人走不动。

  谢逐桥没犹豫,蹲下来,许延声趴上谢逐桥的背,等谢逐桥把他背起来,才听见那人在他耳旁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