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逐桥醒来时天还暗着, 转头,看见方钦山睡在陪护床上,许延声不在。

  醒来的那一刻, 清楚地知道刚刚经历的全部不过是一场梦,梦里的感觉却传递到了现实,谢逐桥仍觉得无法呼吸,胸膛沉闷,痛苦到想要流泪。

  和许延声一起的日子就像在溺海, 他以为自己被许延声拽入深渊海底,握不住任何东西, 失去才知道原来曾经拥有过,如今胸腔疼痛,连溺水都不是,仅仅只是因为空。

  谢逐桥抬手,摸到了眼角的泪。

  冬天天亮的很晚, 天际亮起微光的时候, 谢逐桥闭上了睁了一夜眼, 他望着夜空和天花板, 在寂静的夜里,一次又一次回想梦里痛苦的瞬间, 不断自我折磨着。

  走廊里人来人往,脚步匆忙, 方钦山在此时醒来, 陪护床发出“吱呀”声音, 懊恼地望向床上睡着的人。

  谢逐桥恰好在此时睁眼, 平静地看着方钦山。

  方钦山抱歉道:“吵醒你了?”

  谢逐桥眼底满是血丝,浑然不知, 嗓音干涩:“没有。”

  不久后医生亲自查房,测量体温,记录数据,关切道:“昨晚睡得不好?”

  医生身上白大褂洁白干净,谢逐桥却想到了重复一夜的梦,他不想说话,却一反常态地开口:“不好。”

  医生说:“你还在发烧,确实会睡不好。”

  家里的退烧药放在哪里?谢逐桥迟钝地想,好像在茶几上摆了好几天,又好像被他随便丢到电视柜上面。

  那是他买给许延声的药,因为许延声发烧了,可是许延声没有吃到,他那天不告而别,谢逐桥等了他的电话很久。

  医生又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原来生病的人可以得到这样的照顾,许延声是不是什么都没有。

  谢逐桥哪里都不舒服,觉得自己像死了一样,凌晨拍戏熬夜的时候不少,昨晚也不是完全没睡,但他很难受。谢逐桥抬头,很乖的样子,因为天色足够昏暗,就算开了灯也没人看见他脸上在深夜里被枕被擦干的泪痕。

  “他什么时候会醒?”

  谢逐桥总是这么一句,来来回回地问,谁来他都要问一问,昨天问过了今天还会问。

  医生脸上不显,心里却咯噔一下,谢逐桥这种状况,可以说很糟糕了。

  医者最难医人心,想说“还要看病人恢复”,但昨天夜里,重症监护室病人的心电监护仪紊乱,病人心跳骤停,谢逐桥不知道里头的医生忙了大半宿。

  他不说话,谢逐桥便静静地抬头,像是耐心等待老师回答问题的好奇学生。

  “你怎么老是问医生这样。”方钦山尴尬起身,像电视剧演的那样,面露难堪,当个为难的和事佬,“医生才查房到你,还没去看他呢,怎么回答你啊。”

  谢逐桥还是那样的姿势,眼里的询问意味少了,只是说:“我没关系,麻烦您多看看他。”

  “你想不想出院?快过年了。”方钦山推门进来,神色如常拿了水果去洗,随口说。

  他刚从医生那回来,对方给出的意见是谢逐桥可以出院,换个环境换个心情,人慢慢就会好起来,任谁遭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会有一段低迷期,时间总能治愈一切。

  谢逐桥坐在病床上往外看,病房楼层太高,天色昏暗,其实看不到什么。

  “不用了。”他头也不回地说。

  病房里很干净,方钦山找不到要做的事:“过年了,不回家家里会担心你吧?”

  “前两年也没有回去。”

  进入娱乐圈总是有太多身不由己,前两年过年谢逐桥都在工作,除夕晚上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微信里发了红包就当是拜年,人在片场连汤圆都没有吃到。

  现在这个情况,公司和粉丝都能理解,刚好可以放假回去陪陪家里人。

  方钦山劝说道:“医院这个地方太闷了,没有生气,你反正在这也没事,换个环境待一段时间也好。”

  “许延声还在这。”谢逐桥没什么情绪地说。

  方钦山说:“有人会照顾。”

  谢逐桥这才转过头,视线对着方钦山,从觉得这个人怎么这么奇怪,变成懒得和这个人拐弯抹角。

  “前两天让你查的东西查了吗?”

  方钦山动作停顿,终于找到他要做的事了,从包里拿出文件,递给谢逐桥。

  几张纸而已,装在一个文件袋里,谢逐桥脑子很乱,只觉得白纸上的黑字在飘:“我看不懂这个,你告诉我就行。”

  方钦山于是走过来,在床另一侧坐好,把谢逐桥放到床上的资料拿过来。拿过第一张,说:“阴天,柏油路面,路面正常,无水无油没有任何易滑液体,以及路面垃圾。”说完把纸盖到谢逐桥搭在床上的手背上。

  紧接着是第二张:“许延声,24岁,A型血,血液检测报告显示,患者体内无酒精、无药物残留......”依旧是递给谢逐桥。

  第三张:“道路监控,车牌号F***1615,驾驶经过业跃大道以南路段,路口一绿灯正常行驶,路口二闯红灯违章行驶,路口二至路口三路段持续超车,最后于路口三段红灯时无减速撞上正在拐弯行驶的大货车,此时事故两人受伤,无人死亡。”

  谢逐桥翻过手掌,接下了这张纸。

  方钦山看着最后一张纸上内容,想着这些天外界发生的种种,包括他对谢逐桥说的话,沉默许久,深吸一口气:“汽车检测报告结合道路监控,汽车胎压正常,”讲话的语速慢了下来,声音变轻,缓缓道:“汽车制动系统损坏,经测试,无法正常刹车。”

  谢逐桥的反应比方钦山预料的要小,他低着头,睫毛很轻地颤着,张开手接下了轻飘飘落在他掌心的白纸。

  “还有一件事。”方钦山说着把许延声的身份证递到谢逐桥手上,于是谢逐桥看到了十六岁时的许延声。方钦山抿了抿唇,继续道:“事故地点人流密集,在汽车制动系统损坏的情况下只能采取强制刹车,也就是碰撞。”

  当时那个地方,左边是车,右边是人,许延声或许没那么伟大,他只是不想下地狱而已。这才有了货车司机说的“还好他撞的是我的车尾”,在那种情况下,听着谢逐桥的“想”,许延声冷静地什么都想到了。

  只是不知道,这其中包不包括那个拥抱。

  “身、份证……是怎么,回事。”他很慢很慢地说完这句话,眼泪却很快把身份证上许延声的脸砸湿了。

  “他这种情况......”方钦山犹豫了一会儿,觉得现在说这个很离谱,“市里可能会考虑给他颁个奖什么的,既然不是嫌疑人也没有必要扣留身份证,我就替你要回来了。”

  谢逐桥还是没什么反应,或许是情绪都耗干了,又或许终于累了。

  “其实,”方钦山毕竟是局外人,医生说谢逐桥只需要实话,他便说了:“他不一定是替你挡那一下,他那个位置车头破损的比副驾驶严重多了。”

  许延声或许只是在自救,谢逐桥不需要愧疚。

  “是你吗?”静谧中,谢逐桥突然问。

  方钦山猛地抬头:“什么。”

  “那是我的车,”谢逐桥摩挲着身份证上的照片,低垂着眼,神情似乎很温柔,轻声说:“你开去洗过车后,我没有再动过。”

  谢逐桥抬头,声音和眼神都很平常:“是你吗?动过手脚?”

  说是洗车其实是保养,有问题的话,早就检查出来了,但如果有人在事后对汽车做过手脚,反而可以解释得通,方钦山是这期间唯一接触过车子的人,谢逐桥的提问不无道理。

  方钦山说:“不是。”

  谢逐桥便垂下眼,变成一副不在意答案的样子。

  方钦山追问道:“你觉得是有人做的?”

  “需要做这种假设吗?”谢逐桥不喜欢猜测。

  “需要的。”方钦山的语气很严肃,“警方调查的结果和你猜想的一样,已经在找嫌疑人了。本来不想这么早问你。”他强烈表示谢逐桥状态不好,不想因为已经发生的事,让谢逐桥的未来变得更糟,“既然你提起来了,到时候警方可能需要你做个笔录。”

  谢逐桥:“受害者做什么笔录?”

  “替你找凶手就要做笔录。”

  谢逐桥扯了下嘴角,这么多天,方钦山第一次看见谢逐桥有个像样的表情,竟然是因为他在看许延声。

  “陈医生呢?陈医生在哪里?快给陈医生打电话!”

  谢逐桥摩挲照片的动作一顿,才放松片刻的脸色立即沉了下去,瞬间慌乱。

  “你怎么了?”谢逐桥走的很快,方钦山反应不及。

  病房外的过道上,总有人神色匆忙脚步慌乱。

  谢逐桥很少吃饭,力气少了大半,等不到电梯,他便冲下楼梯,用最快的速度到达重症监护室所在的楼层。才从安全通道口出来,就看见一个似乎是眼熟的医生进了重症监护室内。

  方钦山竟然追不上他,喘着气着急地问:“你在干吗?”

  方钦山看见谢逐桥慌了,谢逐桥站在那里不敢往前走一步,转头看向方钦山的那一刻眼眶里盛满了泪,像个做错了事手足无措想要被原谅的小孩。

  方钦山抓住他的手,怕他又跑了,安抚他:“你告诉我,怎么了。”

  盛满水光的眼睛那么亮,方钦山却觉得谢逐桥正在变得暗淡,那是一种不可逆的变化,因为他此时背对着重症监护室里躺着的那个人。

  谢逐桥嘴唇张合,像梦境那般,怎么都喊不出许延声的名字。

  他很着急,很着急地想要往前走。

  所有的力气似乎都在楼道里用尽了,谢逐桥搭着墙用尽全力往前迈了很小一步,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方钦山被那动静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他。

  谢逐桥却只是抬头,越过方钦山,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个他永远到不了的地方,眼泪是淌下来的。

  “求......”方钦山听见谢逐桥很轻地说,问他:“什么。”

  许延声。

  “求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