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冷清风虽然吃得快,但并不狼狈,看起来也不是长期饿肚子的模样。

  更别提他骑回来的那匹枣红骏马,一看便知血统纯正,吃食金贵,不论是买下还是养育,耗费的银子绝不会少。说明冷雨还是会给他零花钱的。

  知道男二没受委屈,段枕歌便宽了心,督促他多吃点。

  常言说秀色可餐,看冷清风吃的认真,段枕歌都感觉自己能多炫俩烧卖。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吃得太着急了,对方耳尖逐渐染了一层薄红,看着怪纯情的。似乎察觉到不妥,冷清风低了低头,用黑发掩住那抹嫩红。

  但很快,那点颜色又移到脸上去了,好似害羞一般。脸红的样子在段枕歌眼里可爱得很。

  男二当然是不会害羞的。

  或许……是因为日头正好吧。

  有婢女在一旁打着蒲扇,清风徐来,伴着屋外蝉鸣,平添几分岁月静好。

  两人沉默着,只有筷子轻微磕碰的声音。

  段枕歌纠结许久,待消暑的酸梅汤端上来后,他把碗递至冷清风面前,斟酌着问:“……这几年,你过得如何?”

  他本不想问,或者说,不太敢问。

  当年他已做好最坏的打算,觉得两人再见面恐怕就是刀剑相向。所以对冷清风的事情并不敢过度打探,生怕自己一片真心换来的却是对方的厌恶。

  可他总归是在乎的。

  他想知道冷清风这几年有没有受委屈,有没有被欺负,有没有经常想自己。

  他只是不清楚自己有没有资格再关心对方。

  冷清风似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执勺的手停了半刻,才垂下眸子,长长的睫毛掩住眸中神色道:“极好。冷雨大人常说主人待属下极好,从不短属下吃穿。”

  段枕歌听出他在避左右而言他:“我问的是你,说我做什么。”

  冷清风放下勺子,谨慎的说:“属下……三年来一直在努力练剑,偶尔打理主人离开泽州时留下的东西。其余事情,不太清楚。”

  他怕说多错多,暴露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段枕歌为了让他发展兴趣爱好,离开泽州前买了一堆新奇玩意,让冷清风看着玩。但他没什么心思玩东西,时间全用来思念段枕歌和学剑了。

  说多了,以主人的敏锐程度,肯定会发现端倪的。

  “我不是在试探你……”段枕歌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再说下去了。

  他知道,冷清风已经长大,思考问题定然比三年前更加周全。在冷清风心里,他和对方还没有熟到无话不谈、分享生活的那种程度,贸然探听他过去之事,只会让他心生警惕。

  确实是回不去了。

  见他双手又换了新的绷带,段枕歌内心叹了口气,只道:“先喝梅子汤吧,喝完了便回宫去,让御医看过你伤势。等你什么时候休息好了,我再给你安排事情。”

  听他这般说,冷清风疑惑放下碗,问:“主人不需属下看布防图安排吗?”

  段枕歌:……

  冷清风:……

  段枕歌清晰的看到,冷清风瞳孔有一瞬间颤抖,他自知失言,忙起身跪地道:“属下、属下并非有意偷听……”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说多错多,这不就来了。

  他昨晚并不在段枕歌身边,却知道对方给他安排了任务,旁人一听便觉得他是在有意刺探主人隐私。

  正如段枕歌所言,他们并没有熟到这种程度。

  段枕歌倒不在意他听见了,只惊讶于他居然还能做到这种事情:“书房离你所在的偏房少说也隔了半百米,中间还有墙瓦雕栏,你竟能听到我们在谈论什么?”

  冷清风抬头怯怯看他一眼,像闯了祸的大狗狗,“是。”

  好似这件事并不是他努力去听的,而是实在不小心听到的。

  “这倒是厉害。”段枕歌一句话淡淡揭过,随后话锋一转:“只是以后若要求你休息,你乖乖休息就是,不必这般紧绷。”

  笑话,三年来他哪天不是顶着掉脑袋的风险睡觉的,冷清风习惯就好,也不差他守不守这一晚。

  冷清风想到那些以段枕歌为目标的杀手,心里不安全感飙升,但他不敢表示出来,只点头道:“是,属下记住了。”

  段枕歌点点桌面,“起来继续吃吧,吃饱了再说。”

  冷清风见他并未生气,复又坐好,埋着头把酸梅汤迅速干光了。

  等他将桌面上的食物全部扫荡完毕,段枕歌满意看到他头顶的人物状态少了个饥饿后,领着他去书房看那张布防图。

  冷清风已经知道他诉求,故从御影的角度提了几点建议,让林向远直呼内行,欣然采纳。

  眼见完成目标,段枕歌也不久留,待到了时辰,帝宫大门已开,便带着冷清风穿过宫门,回了凤栖宫。

  冷清风端正坐在马车内,从风掀起的车帘缝隙中窥得帝宫一草一木。

  三年前出宫的那天,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竟会离开如此之久。如今再见,颇有几分怅然。

  不过他没表现出来,所以在段枕歌眼中,他始终面无表情,好似没什么情绪波动。

  段枕歌不知道说什么哄他开心,也因为有了早上的前车之鉴不好同他搭话,只能一路沉默着,到了凤栖宫宫门后,揣着手领着他去了自己寝殿旁边的偏房。

  王御医已经提前接到传令,早早便在屋内等着了。

  见段枕歌领着人来,他忙见礼:“参见三殿下。”

  “王大人免礼。”段枕歌点点头,率先指了椅子,让冷清风坐下,“还请王大人帮我这御影看看。”

  好在虽然这次再见面,冷清风总是兴致不高的模样。但他比三年前听话多了,段枕歌下令他便执行,也不说什么尊卑有别了,坐下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

  段枕歌走至他身后,将手搭到他肩膀上。

  他感受到手下的躯体僵硬一瞬,但很快便放松下来。

  两人的暗流涌动在外人眼中并无可查,王御医进门第一眼便认出冷清风身上的御影黑衣,忙道不敢,也迅速坐至冷清风面前,先给他把脉。

  听完脉象后,他友善询问:“御影大人脉象平稳,应该并无内伤。若御影大人不介意,可否给下官看看双手情况?”

  冷清风沉默的看着自己的手,又悄悄瞥了眼站在自己身边的段枕歌。

  如果可以,他不想让主人看自己的伤疤。

  之前赐印的时候,主人肯定是因为看到他背后伤疤心软了,所以下手轻巧,只印了小小一点痕迹。一开始他还能摸到疤痕的存在,可随着时间推移,那“段枕歌印”四个字便随着背后的鞭痕一起消失了。

  在它们消失后的那半年,他还会无意识的抚摸自己后腰,试图反复用那印记告诉自己主人没有抛弃自己。

  但那痕迹消失了,就如段枕歌突然消失在他生命中。

  随后,他度过了一段慌乱又冲动的时期。如果不是冷雨拦着,他恐怕会不管不顾冲回皇城,只为问清楚段枕歌是不是本就不想要自己了。

  等冷静下来后,他便再也不敢碰那块皮肤了,好似不碰到那里,他就能自欺欺人的认为那四个字还在,他仍是无可辩驳的三皇子御影。

  可是在来的路上,他又没法控制自己去想:万一主人已经有另一个御影了该怎么办?

  说不定主人只是给自己一个借口,让他主动离开。他若是现在回去,是不是反而会惹怒主人?

  可很快他便释然了。

  一个皇子只会有一个御影,正如一个御影只会有一个主人。如果主人真的不要他了,他也会继续保护主人的。只是他无印无册,名不正言不顺……没法再出现在主人面前了。

  但他昨天问过碧云,主人从来没有找过别的御影,说明他还是有机会的。只要得一份功劳,他定然能重新得主人赐印,重新拥有主人得印记。

  万一这双手再吓到主人,可怎么办……

  见他犹豫,段枕歌和王御医都没有催促,只静静盯着他。

  知道主人没有离开的意思,冷清风明白今日他非看不可,于是他抿了抿唇,抬手拆开双手的布条。

  随着布条慢慢落下,他的双手也逐渐出现在两人眼前。

  让两人都没想到,冷清风原本修长漂亮,骨节分明的双手,如今已遍布疤痕,虎口处更是有反复撕裂的痕迹。指骨有几处已经出现扭曲,另外几处甚至像折断了。

  除这些明显的手骨变形外,他指尖内外侧更有许多破皮磨损之处,不断渗出血迹。有的齐整指甲甚至在某处撕裂开来,周围的血肉泛着紫,愈合的地方留下丑陋的白色增生痕迹。

  冷清风自然知道这模样会让人倒吸一口凉气,他不自在的将手往自己怀里藏了藏,似是不想让段枕歌看到。

  见到这番场景,段枕歌面容扭曲了一瞬。

  他失声片刻,才压着愤怒声音问:“被谁弄的?”

  冷雨是怎么照顾人的?不会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虐待儿童吧!

  若不是怕吓到冷清风,他刚才就直接破口大骂了。

  冷清风小心翼翼看他一眼,小声答:“属下练剑时不慎伤了,与他人无关。”

  王御医也看得出来,这些伤势并不是外部折磨导致,而是使用者自身一次次超过肢体限度的逼迫双手,在使用超越自身极限的力量时造成了反噬。

  缠绕绷带,是为了给予手指更多的力量支撑,辅助肌肉完成动作。不然他指骨恐怕伤势更重,歪曲和断裂情况恐怕不容轻视。

  但这些外部补偿力同样在纵容他继续以超过极限的力道使用双手,令其伤上加伤。

  “应该是御影大人尚年幼,内功武学修炼速度太快,但身体机能跟不上,才造成这般损伤。若将修习武学的速度放缓,便不会有这等顾虑。”王御医面色凝重的接过他手点评。

  段枕歌放在冷清风肩膀上的手下意识握紧了,他问:“可能医治?将来会否有影响?”

  王御医掏出银针试了几个穴位,看了看冷清风的反应后,面容稍微放松了些:“现在医治倒是不晚。若放任下去,只怕染上骨病,阴雨冰雪天气会疼痛难忍。”

  他谨慎看了冷清风一眼,没敢把“将来可能再也握不了剑”说出来。

  这可是御影,御影的武功有多重要,谁不知道?用不了武器的御影,只能等着被主人遗弃。

  王御医想,既然这御影伤成这样才来治疗,说明定然是段枕歌默许的。如此逼迫着御影训练,想来三殿下定然很在意御影的武功而非御影本身。

  倒是可怜这些忠心耿耿的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