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区凡人官邸自然挡不住东华和通天的神识,刘玺拉着刘沉香给王桂英下跪,嘴上说着青天在上,覆土在下,做人父母的要知良心二字,不可偏心,最后迫使她立誓舍子这一节东华和通天自然也看在眼里。

  沉香和秋枫相互袒护,都非要自承打死老太师秦灿之子秦官保的人是自己,这是他们兄弟之间讲义气,彼此爱护。但刘玺为人父亲,在尚未查清事情经过的情况下,仅因沉香是少娘无母的孩子,是三圣母送来的神仙之后,便硬要推秋枫出去抵命……

  他说王氏做人母亲的,有两样的心肠,他这个做人父亲的,又何尝不是呢?

  东华和通天放下茶盏,走到大街上,与以绳索牵着刘秋枫的刘玺擦肩而过。指尖吞吐一点寒芒,绳索便被悄无声息地割断。而大步拉着刘秋枫往前走的刘玺竟也毫无所觉,仍板着一张脸,硬下心肠往秦府的方向而去。

  原本苍白了脸颊跌跌撞撞地被父亲拽着往前走,却还是咬死了没有改口的刘秋枫突然感觉到系在他手腕上,几乎将他勒得生疼的绳索上传来的力道变了。他被一股轻柔但无法抵挡的力量拽着往边上走了几步,方才透过被冷汗打湿的眼睫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街旁的小巷子里,而正站在他面前、牵着那根绳索的人却不是他的父亲,而换成了两个一身华服、卓尔不群的年轻人。

  “你们是什么人?”他牙齿有些打颤,抖着声音开口,不明白为什么仅仅是自己失神一会儿的功夫父亲就把他弄丢了。他看着其中一人手上拿着的绳索,明显是被利刃割断的。要是父亲注意到了,会不会觉得是自己或者母亲不甘心为哥哥抵命,偷偷在身上藏了小刀,背着他逃跑了?

  “小孩儿,刚才在大街上拿绳子绑着你走的是什么人?怎么那么嚣张,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明目张胆地绑架孩子?”

  从刘秋枫愿意为沉香顶罪可以看出,这孩子确实纯然孝悌。是以东华和通天虽然知道他无辜,但要救他这样的孩子,却也断不可能贸贸然地只将他放走了事。

  一来,他母亲王氏毕竟不可能轻易离开刘玺身边;二来,此时的他心中想的怕是只有用自己的性命保护哥哥。

  况且,刘沉香失手打死了人,所以才要狼狈奔逃。可刘秋枫既然无辜,又凭什么要他不明不白地背负着罪名?

  是以,东华和通天才会刻意在刘秋枫面前现身,探一探这孩子到底是怎样的性格。

  ——孝顺和愚孝是两回事。更何况,刘沉香用自己的砚台打死了秦官保,他们当时仓促逃离,可没来及收拾现场。

  听到通天的问话,刘秋枫渐渐镇定了下来。原来是两位误会了他和父亲之间所发生的事的好心人。他打量了一下东华和通天,认真辨认了一番,发现他们二人确实不是他所熟悉的任何一个面孔。

  化州府一带稍微有些出身的应当都认得他或者他父亲,那么大抵就是刚来到化州的外乡人,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误解。

  “两位兄台误会了,刚刚那位绑着在下的不是什么歹人,而是家父。在下刘秋枫,谢过两位兄台好意。不过在下与父亲还有要事要做,就不便多言了。”

  刘秋枫虽年纪尚小,但言谈举止已可见出教养。不过此时他显然心中煎熬,于是也只是匆匆冲东华和通天一拱手,就准备赶紧离开,好追上父亲。

  “等等。”东华往一侧挪了一步,挡住了刘秋枫的去向。“即便他是你父亲,也不该在大街上这么绑着你。”

  他看着刘秋枫露出了几分窘迫的模样,“莫非是你犯了什么错?”

  刘秋枫看着这位气质尤为出众的郎君挡在他面前,温柔地关心他,从小受到的教育让他不能就这么失礼地离开。但是……

  刘秋枫感受到了自己脸上骤然升腾起的热意。

  当着父亲和母亲的面,他可以和哥哥争着承认是自己失手打死了秦官保,因为他心知肚明,自己是在保护哥哥。但是当着这两位郎君,他竟有一瞬不希望他们觉得自己是个坏孩子。

  可是,等父亲带自己去了秦府,这件事到底是会被化州所有人得知的。刘秋枫的眼神有些黯淡,但却下意识地克制了自己,不希望自己再纠结于心中的那点小心思。

  哥哥已经逃走了,若他此时不再承认,岂不是让一切功亏一篑?到那时,父亲和母亲指不定又要为了他和哥哥的事争吵起来,而若是那位老太师追究,他们一家怕不是都要受到连累。

  “是我犯了大错,父亲要带我上门请罪。”刘秋枫微微垂下头,低声道。他已经是上了学堂的大人了,但此时说出这句话来,却好像自己还是垂髫小儿,还是需要大人管教的年纪,而不能与这两位郎君平辈相交。

  “不要害怕。”东华摸了摸刘秋枫的脑袋,“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看你是个好孩子,你父亲固然对你严厉了些,但应当也是为了你好。”

  然后他让开了身子,轻轻拍了拍刘秋枫的肩膀。

  “去吧,是我们误会了,莽撞行事。你若是怕你父亲会怪罪于你,我们也可以陪你去向你父亲解释。”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杀人偿命,父亲也说要他以命抵命,他怕是……已经没有以后了。

  刘秋枫不是不知道之前在家中父亲同母亲说的那番话的意思。不论失手打死秦官保的人是谁,父亲送去给秦家出气的,只会是自己。

  打死人是要偿命的。父亲知道,母亲哭着想要护住他,但最后还是默许了父亲放走哥哥。

  从小到大,因为哥哥比他大三岁的缘故,永远都是哥哥挡在他身前保护他。有时候兄弟俩一起犯了错,哥哥明明知道父亲对他一向严厉,而自己却有母亲护着,但却还是会试图将所有的错都归到他自己身上。即使有时候被父亲责问之下难以辩解了,也只咬死了说是他带坏了自己。

  如今,他终于能够保护哥哥一次了,虽然害怕,但是刘秋枫并不觉得后悔。

  可是,这不代表害怕和舍不得爹爹娘亲的情绪就会消失。

  而此时,听到来自陌生人的温和话语,不知怎的,明明之前一直坚强地克制住了、将之死死压在心底的情绪就突然翻涌了上来,变得完全无法自抑。

  “我……我害怕……”为了阻止身体无意识的颤栗,刘秋枫将两只手紧紧交握在了一起,但声音的抽噎却没有办法掩饰。

  “我……我杀了人……父亲要我……要我赔命给他……我……”但他直到现在,仍然记得要咬死失手打死秦官保的人是他,而不是哥哥沉香。

  东华和通天对视一眼,而后蹲下身来,平静地注视着刘秋枫,没有因为他的话语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而只是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

  “你……你还只是个孩子,怎么会杀了人?”

  “是……是真的。”刘秋枫用绑在一起的手努力抹了抹眼泪,却完全止不住。“我因为同窗追着师长责打,便与他起了争执,一不小心……一不小心就将他打死了。”

  “当真?”东华反问道,并递给了他一张手帕。

  “真的。”刘秋枫下意识地接过手帕紧紧攥在手心里,一双红通通的眼睛注视着东华。可他却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里藏着多少慌乱和心虚。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你用什么打死的同窗?”

  “是砚台。”刘秋枫手指开始搅在了一起。“虽然……虽然那个砚台是我哥哥的,但是因为刚好在我手边,我就顺手拿在了手上,不小心用它打死了同窗。”

  “你同窗今年几岁?”

  “十三。”

  “他可是比你年纪大一些?”

  “是的。”

  “那他定也比你高咯?”

  “他比我高一个头左右。”

  “那你哥哥呢?”

  “我哥哥长得可高了,我才到他胸口。”

  “所以那时你用你哥哥的砚台打中了同窗哪里?”

  “打中了他的头部。”

  “头顶?还是后脑勺?”

  “头顶……啊不,是后脑勺。”刘秋枫突然意识到了东华之前问的问题所想要表达的意思。“我当时很慌乱,也不记得到底打中他哪里了。”

  他试图努力回想起哥哥那时打中了秦官保头部的哪个位置。但慌乱是真的,发现哥哥失手打死了人,他只记得拉着哥哥赶紧回家找爹爹,却完全没有关注到秦官保受伤的具体位置。

  “那么那时,你哥哥也在咯?”

  “总之,秦官保是我失手打死的,与其他人无关。”刘秋枫脸色一白,意识到自己不能再与这两个好心人继续交谈下去。他们固然是在关心他,希望为他脱罪,但他所想要的,却不是让别人深究究竟是谁打死了秦官保。

  刘秋枫强打起精神,挺起胸膛,拱手冲东华和通天一礼。

  “两位先生,我知你们是关心秋枫。但此事乃秋枫之过,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同窗家中骤失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秋枫情愿抵命。父亲还在等我,秦家也需要我给他们一个交代,我便就此告辞了。”

  然后,就准备踏出巷子,去追父亲。

  “依我之见,你自承罪行,却疑点重重,又为何甘心去死?”东华并不拦他,只是继续开口。“况且,你同窗家中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若是这般不明不白地以命相抵,又何尝不是?”

  刘秋枫停住了脚步,几乎不能再向前。然而他终是背对着东华和通天两人,往繁华的大街上而去,也是去奔赴自己的死路。

  “是秋枫命该如此。”

  “可秦家就会接受吗?”

  刘秋枫停住了脚步。

  “两位先生这是何意?”

  “不知你与你那位兄长可有将作为‘凶器’的砚台带离现场?而你兄长在你与那位秦家少爷发生争执前,又是否有被人目睹到过他拿着他的砚台?”

  刘秋枫脸色一下子变得更白了。他想起了他和他哥哥冲进去拦住秦官保时守在门外的两个秦家下仆。

  哥哥的砚台是那时候起就拿着的,但他也不知道那两人是不是有注意到这一点。

  “小孩儿,想帮人顶罪可没有那么容易。一个不好,惹怒秦家,你们阖家上下,一样逃不了灾祸。”

  “请两位先生教我。”

  “你可读过《刑统》?”

  “尚只学到《诗》、《书》。”刘秋枫有些羞愧。但实际上,正常人家准备走科举路子的孩子,其实谁也不会刻意去学《刑统》,毕竟刑狱之事在读书人看来始终不过是小道。

  “《刑统·卷二十一·斗讼律》有言,斗殴者,元无杀心,因相斗殴而杀人者,绞。以刃及故杀者,谓斗而用刃,即有害心;及非因斗争,无事而杀,是名‘故杀’:各合斩罪……诸同谋共殴伤人者……若乱殴伤,不知先后轻重者,以谋首及初斗者为重罪,余各减二等。”东华将《刑统》中涉及“斗杀”部分的内容念了一遍,然后看着刘秋枫的脸色愈发苍白。

  “你可听懂了?”

  刘秋枫无措地点点头。

  他以为,只要他替哥哥顶了罪,哥哥就一定没事了。但原来,父亲一定要让哥哥逃走,还有这样的原因。

  他是和哥哥一起同秦官保打起来的,不管秦家下仆有没有注意到哥哥的砚台,这都是不容他们辩驳的事实。

  而如此情况下,打死了秦官保,他们两人本就都需要承担罪责。只不过是一个要偿命,一个要流放而已,从来就没有保一舍一的选项。

  “你父亲要带你去秦府偿命,不过是希望那位秦老太师出气后,能够私了此事,留他一个孩子。”东华淡淡道,“你觉得你父亲的想法是否会实现?”

  刘玺明知秦家跋扈,竟也还如此天真。

  不……或许这也是刘玺选择放刘沉香离开的原因。毕竟纵使祸端是刘沉香惹出来的,但身为神仙之子的他也是最有可能找出办法使刘家度过这次难关的人。他要刘沉香去找他的亲生母亲,不是为了保住刘沉香这个仙凡所生的刘家子嗣,而是为了保住他自己。

  “律法如此,我更该承担罪责。”刘秋枫却因为东华的话语突然冷静了下来,连心底最后那一点不甘心都消失了。他本以为自己是在替哥哥顶罪,却原来,按照律法,自己也不是无辜的。

  “谢过先生指点。”他深深冲东华一揖到底,而后露出一抹苦笑和愧疚。“只是秋枫和兄长犯下大错,到底拖累父亲。”

  [1]秋枫,既是一种植物,也是中药名,算是与沉香相对,故而拿来做秋儿的大名。

  [2]《宋刑统·卷二十一·斗讼律》:“斗殴者,元无杀心,因相斗殴而杀人者,绞。以刃及故杀者,谓斗而用刃,即有害心;及非因斗争,无事而杀,是名‘故杀’:各合斩罪……诸同谋共殴伤人者,各以下手重者为重罪,元谋减一等,从者又减一等;若元谋下手重者,余各减二等;至死者,随所因为重罪。……其不同谋者,各依所殴伤杀论;其事不可分者,以后下手为重罪。……若乱殴伤,不知先后轻重者,以谋首及初斗者为重罪,余各减二等。”

  完蛋,考据了才发现古代过失杀人也是死罪,而且参与斗殴者也要流三千里/徒三年。之前想的太简单了,感觉要重新调整后面的剧情。顺便还没来得及重温《大宋提刑官》、《少年包青天》、《神探狄仁杰》竟然就已经写到这里了,感觉前段时间真的是摸了好久的鱼←所以大家应该可以猜到本来计划的后续剧情会是什么类型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