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诸事全待清源决断,若能查明那凡人与三圣母是如何相识的,也一并去蜀中报于草头神。”

  东华最后叮嘱了门下灵官一句,然后同通天对视一眼,都明白了他们各自所想的眼下最迫切应该做的事情是什么。

  ——有些决定,让清源来做未来难免会有人多嘴多舌。但紫府之中,却藏了一位最有资格决定如何处置杨婵思凡一事的人。

  华山脚下,今日突然来了三位绝色女子。她们一人明艳,一人温婉,一人清绝,如春兰秋菊各有胜处,叫路过的人全然移不开眼。

  连新搬来此地,平日里素来不为美色所动,路上迎面碰上姑娘都一向目不斜视的刘书生也忍不住多看了她们几眼。已经渐渐和他熟悉起来了的街坊们看到了,免不了调笑他几句。

  “我只是看着这几位姑娘有点眼生。”

  刘玺笑着为自己辩解,态度坦荡,倒让知晓他与家中娘子情深的几人不好意思再多说些什么了。

  也是,其实他们多看那三位姑娘一眼,不也有几分是因为这样出众的人物,不像是他们这儿乡里乡亲的人吗?就是家中的妒妇,总怀疑他们有什么龌龊心思。几人理直气壮地想着,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那三位姑娘,也开始猜测起了她们究竟是为什么才来到此地的。

  若是来投奔亲戚的,那该有多好啊……

  刘玺告别几人,在离开前,也一样禁不住回头再看了那三位姑娘一眼。不过他说的话倒也并非全然是辩解之语,注意到这几个姑娘,一开始固然有被美色惊艳,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意味,但在第一眼的惊艳过去后,却也实实在在地是好奇起了她们的来历,忧心几人并非凡人,而是为了他与三圣母之事来到此地的神仙。

  当初他担忧前途,于圣母庙叩问,却只抽出了三支空签,怒而提笔在宫墙上写下“刘玺提笔怒满腔,怨乃圣母三娘娘,安居神龛心如铁,枉受香火在一方”这样泄愤的打油诗后,却因此见到了三圣母真身时,他心中不是不恐惧的。

  他是读书人,自然知晓纣王女娲宫进香,吟诗亵渎神明的下场。

  连殷商偌大王朝都挡不住神明的怒火,更遑论他区区一个赶考的书生?

  只是十载寒窗苦读,如何甘心因为一时任性之举而尽数付诸流水?急中生智,几句示弱之语后,看到神女眼中的恻隐怜悯,刘玺便赶紧蛇随棍上,抓住那一线生机。

  待保住性命前程无忧后,刘玺再看着三圣母眼中完全没有费心掩藏的情思,不由得动了别的念头。

  “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

  自《高唐赋》后,又有哪个读书人没有做过神女投怀的美梦呢?

  况且,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梦中虚无缥缈的神女,而是真真正正的、可以被他抓住的神明。

  被轻易宽宥后,神女在刘玺心中已不再似过去那般高高在上。

  也是,一个普通的神仙,如何能够与圣人相较?

  于是刘玺放纵了自己,与三圣母同居共寢,还因此结识了月宫的嫦娥、百花的仙子、东海的龙女。

  第一次面对嫦娥仙子的冷眼,知晓天庭不许仙凡相恋,三圣母的兄长更是大权在握,执掌天条时,刘玺不是没有再一次生出对神明的恐惧的。

  但是托三圣母的福,三言两语安抚下了嫦娥仙子,又拿出了女娲娘娘赐予她的至宝宝莲灯,再加上来往的几个神仙均愿意为他们隐瞒此事,刘玺便也放下心来,继续在圣母宫安居。

  反正一年之后他就要继续赴京赶考,地上一年,天上不过一日,一晌贪欢而已,难道还真就会倒霉到被天庭发现?

  不过他多少也记挂着此事,平日里偶尔下山会注意留心华山周围出现的陌生人,生怕被哪个多管闲事的神仙告上天庭,耽误了他的前程性命。

  好在往日里,除了三圣母交好的个别几位神仙,或许是因为顾忌着她兄长的关系,鲜少会有其他神仙出现在华山附近。而他能够得到三圣母青睐,大抵多少也和她久居华山、寂寞难耐有几分关系。

  但是眼下这三位……刘玺想着刚才落于眼中的玉容花颜,哪怕是月宫仙子论起姿色气度来,也未必及得上那两位或明艳、或清绝的女子动人。便是三人中容色稍逊几分,但一身温婉气质的姑娘,也有着与东海龙女、百花仙子不相上下的姝色。

  不是说人间没有天香国色,但真的会随随便便出现几个人——特别是还出现在华山脚下——就能与被隐隐誉为三界第一美人的嫦娥仙子比美吗?

  刘玺将此事放在心上,想着回去之后一定要同三圣母提起,问上一问好做打算。然后他又思忖了一番今次科举开始的时间和路上可能的耗费,觉得辞行一事也需提上日程了。

  ——不能陪着三圣母直到她生产确实有几分遗憾,毕竟刘玺对于三圣母腹中这个由神仙孕育的刘家长子还是颇为重视的。但男人嘛,到底还是事业功名更为重要。更何况三圣母在华山有侍女照顾,又是神仙之身,不像凡间女子那样生个孩子便像是一脚跨进了鬼门关,倒也不用他太过担心。

  而就在刘玺想着回去怎样和三圣母提起他偶遇的三位姑娘时,那三位“姑娘”也正在谈论着他。

  许是走得累了,在与刘玺擦肩而过后不久,三位“姑娘”便选了座茶楼,进了包间休息。

  包间的大门隔开了跟着她们的视线,也让不少人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这三位早就对落在自己身上的注目习以为常,自然不会在意外面这些人的小心思。

  已经调侃过一番某人的倾国倾城的妲己托着腮,知道另外两位此时怕是有满肚子的心思想法,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后就自觉安安静静地坐在了一边发呆。

  “所托非人,自贻伊戚……婵娘,还真是像我这个母亲。”

  而原本勉强脸上维持着温和笑容的敖琬自进到包间内,面色便沉凝了下来。

  “他……”

  杨戬看着琬姨难看的脸色,挖空心思想要找出些刘玺的优点,证明婵娘并非完全看错了人。但想到紫府灵官们帮他们查出的刘玺与婵娘相识的过程,和合仙宫内刘玺与另一个凡人女子间仍然闪烁的、萦绕着喜乐神力的红线,还有刚刚迎面观察到的刘玺此时的情绪状态,都让他无法轻易开口。

  若论起来,单就刘玺这个人来说,并非是完全没有优点的。才华出众,遇危机时亦颇有急智,懂人心善谋算,以杨戬的目光来看,日后此人不出意料能够蟾宫折桂,在朝堂上有一番作为,平步青云。

  但这些,都不是为人夫婿的优点,更何况是对凡间荣华富贵于之毫无意义的神仙来说。

  “婵娘只是被人蒙蔽。”

  最终,杨戬也只能为杨婵辩解这一句。

  “被人蒙蔽……”敖琬想到过去那个天真妄为的自己,自己当年又何尝不是为人所欺?但有些错,本就不能犯,也不该犯。错了,便会赔上自己的一生。“若说她看错了人是被人蒙蔽,那瞒着你呢?”

  敖琬想到杨婵这一年来所做的事情,只觉得怒其不争。

  “她若只是求一晌贪欢也就罢了,风流韵事而已,确实没人会拿华岳三圣母怎么样。但是如今,真君,她都准备为这个凡人生下腹中的孩儿,却仍不肯告诉您一声……”

  甚至于,嫦娥、百花、听心都知道了杨婵和刘玺那个凡人的事,杨婵更是自己做主,与刘玺拜了天地,却仍独独瞒着她唯一的兄长。

  从小被杨戬一手带大,不说数千年的兄妹情谊,单就杨戬的亲身经历,难道还不足以让杨婵明白仙凡混血之子究竟意味着什么吗?可她仍然不管不顾地做下了这些事,她除了杨戬,又还有什么别的依仗?

  莫非杨婵当真以为,此事可以做的天衣无缝,永远不为更多人所知吗?

  不说别的,如果不是玉帝知晓杨婵身世,当年圣旨册封的“华岳三圣母”不过是个虚衔而不曾真正在天册上录名,圣母宫也并非天庭意义上的地仙道场,而是依仗杨戬和宝莲灯之力开辟稳定的。那么单就她于地仙道场按照凡人的礼节同刘玺拜了天地,便足以将此事传达至天庭。

  神道因何立足,这么些年了她都不曾明白,更别说妄图将此事瞒上更久。

  “琬姨,婵娘她……只是害怕而已……”

  杨戬端着茶盏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是了,瞒着他不过是害怕“铁面无私”的司法天神会阻拦她追求爱情,只不过是……当初那个曾经告诉他“就算三界内的人都误会你,但是我永远相信你!我的二哥是三界内少有的大英雄”的妹妹,到底已经不再相信她的二哥了而已。

  “真君,这么些年来,多亏有您替我照顾婵娘。养恩重于生恩,长兄如父,无论如何,做出这等事来,都是她不孝,是我们母女有负真君。”

  敖琬看着端坐在她面前,身姿挺拔,即使是化作女相,依然可见鹤骨松姿的杨戬,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初遇时见到的那个少年,一时之间,眼眶竟有些湿热。

  当初她将高烧昏迷,晕倒在华山脚下不过八岁的杨戬带回她的洞府,喂以粥食,照料一夜,说到底也不过是不知者无畏,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孩子就是那场震动三界的天罚所要诛杀的对象之一罢了。

  而且等到次日清晨,醒来的杨戬便为了不拖累她,趁着她打瞌睡的功夫一个人悄悄离开了华山。

  可就是这样顺手而为的小事,却换来了八年后杨戬尽心尽力地以玉虚灵药救她性命,并因为她那日自觉命不久矣的托孤之言而抚养照顾杨婵三千两百余年。

  如今,三界皆知华岳三圣母是二郎显圣真君最疼爱的妹妹,可谁又知道,杨婵的“杨”并非杨戬的“杨”?

  杨,蒲柳也。

  她虽是北海龙王的幼女,但因为所嫁并非龙族,所生之子自然也不能以“敖”为姓。

  而她生下杨婵之时本就难产,又被……那人趁机强行夺走了龙珠,身心皆伤,满目悲意,看着刚出生如幼猫般虚弱的女儿,自然也觉得其似蒲柳,望秋而落,于是便指蒲柳为姓。

  直到那日病重垂死,却于微熹的日光中见到了向她伸出手、一脸关切的杨戬,那个曾经受她一饭之恩,后来被她猜到了身份,如今已经名扬三界的少年时,敖琬才恍惚觉得,或许她会取“杨”字作为女儿的姓氏,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她叫杨……婵……”

  若这孩子的“杨”能是杨戬的“杨”,倒也算得上是一件幸事。以及……她果然还是怀念北海龙宫之中所见的那一轮清澈明月啊……

  敖琬用自己最后的力气,挣扎着将刚刚取好名字的女儿递给了已经可以见出日后清源妙道真君风采的杨戬,然后便陷入了自以为永久的沉眠之中。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再醒来的一天,也从来没有想到,被她怀着那样的希冀托付给于她们母女有大恩的杨戬的女儿,会做出这样狠狠伤害他的事。

  “琬姨……”

  杨戬眉心微蹙,似想说些什么,却被敖琬止住了话头。而坐在一旁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妲己只觉得此时杨戬的模样像极了人间西子捧心,真真是惹人怜爱。

  想来这个虽然扮作女相是一把好手,但骨子里从来都不懂得什么叫做怜香惜玉的男人怕是不知道,他愈是这般模样,真切感激、喜爱着他的敖琬便愈会生女儿的气吧。

  不过,妲己可不敢把话说出口。她已经在杨戬手上“死”过一次了,可不想再死第二次。

  “婵娘的事我已经全数了解了,真君所谋划种种帝君也不曾瞒我。”敖琬不想为杨婵辩解,更不想听杨戬为杨婵开脱。“如今,真君有何打算?”

  杨戬看着敖琬的神色,知道她对婵娘的寒心暂时无法开解,只得先撇开这个话题。

  “既然那凡人另有姻缘,此事,未必不能瞒过去。”

  待得那凡人离开,谁又知道婵娘曾经喜欢过一个凡人?只是亲眼看着爱人另娶,婵娘怕不是要伤心了而已。

  “那那个孩子呢?”

  敖琬对于杨戬说出这番话来并不吃惊,或者说,若是杨戬会顺水推舟,真的只把婵娘作为棋子,她才会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她认识的那个少年,从来都是那么温柔的人啊。

  “……待婵娘将他生下来,送去交给那个凡人抚养。”做一辈子普普通通的凡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真君已为婵娘考虑周全,但我还想请真君替我做一件事。”敖琬没有反对杨戬的决定,但她亦有自己的想法。她起身,冲杨戬深深一礼。

  杨戬连忙扶住她,“琬姨,何至于此?”

  敖琬此时不过勉强苏醒,如何能抵抗杨戬的力道拜下去?但她神色坚决,让杨戬意识到,今番若他不应,敖琬自然也会想别的办法做成此事。

  “您说便是。”

  “我请真君代行家法,禁足杨婵百年,面壁思过,直至那凡人并小儿身死,方可开释。”

  “琬姨。”

  杨戬心头一震,不可置信地望向敖琬。

  “昔年我任性妄为,不念父母深恩,不顾北海与西海的婚约,与华山山神私定终身,直至险些身死道消方才幡然悔悟,至今无颜再见父王母后。杨婵她犯下如此大错,却仍毫无悔意,总也该吃点教训,让她长长记性。

  “养不教,父之过。杨婵幼年失父,我亦从不曾尽到教养之责。如今,我总该弥补一二,好好管教管教女儿。”

  [1]神话故事版劈山救母中有刘玺题诗一节,“刘玺提笔怒满腔,怨乃圣母三娘娘,安居神龛心如铁,枉受香火在一方”为引用。

  [2]宋玉《高唐赋》:“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3]电视剧《宝莲灯前传》杨婵台词:“就算三界内的人都误会你,但是我永远相信你!我的二哥是三界内少有的大英雄。”

  [4]《尔雅·释木》:“杨,蒲柳。”

  [5]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蒲柳之姿,望秋而落。”

  敖琬这个角色之前提到过,希望大家还记得2333

  本文杨婵身世私设已经基本都交代了,灵感一小部分来源于神话里华岳神君和华岳神系的风(好)流(色),比如华岳神君和华岳三郎喜欢抢人/妻妾啦,《广异记·三卫》中记载的北海神女嫁于华岳三郎,自陈“夫婿极恶”,且为夫婿所薄啦←这个算是敖琬故事的原型。

  包括敖琬说杨婵如果只是一晌贪欢也就罢了,也是因为传说里华岳神系的风流是不分男女的,《广异记·李湜》中有记载华岳神君的三位夫人会在夫君上天述职期间与书生幽会,就当敖琬当年在华山的时候被耳濡目染带坏了。

  而前面提到华山现在的神是西岳大帝,则是因为融合了《封神》,所以华岳神系就作为封神前华山的神明,因为大劫都陨落了。这个后面还会进一步交代。

  不过私设嘛,本质上还是作者在瞎编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