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云媖传来消息,终于准备与敖济,也与这泾川、洞庭两处龙宫做个了断。尽管得知云媖争取到了紫府、东海两方势力的助力,但云笈却也还是免不了会忧心自己的女儿。

  更何况,这么多年来,云媖始终没有回过洞庭。云笈久不见女儿音容,而云媖以玄邮为中间人递来的消息中,有对自己的关心,也有对溟洲宝肆和未来的谋划,但到提及自身的境遇时,却总是只有一句“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

  若当真是一切都好,她与她又何至于同云媖她父亲离心?

  所以这回见了自泾川而来的妲己,饶是知道正事要紧,云笈第一个问出口的问题,却还是云媖近来是否都好。

  “殿下莫忧,云媖便是为了您也会保重自己。敖济那点小把戏,她又岂会应付不过来?”妲己巧笑嫣然。“更何况,她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是啊,她很快就可以……”

  云笈勉强笑了笑,妥帖地收拾了自己的心情,然后望向妲己。

  “我儿所谋之事,多有劳夫人为之奔波。”

  “我亦没有多做什么。”妲己倒也不居功。“云媖的谋划已甚为周全,我所能做的,也不过是代她跑一跑腿罢了。”

  没有紫府、东海的相助,云媖所谋之事亦能成功。所别之处,不过在于事情结束的早晚与日后是否会因此而心生魔障罢了。

  想来这也是那日东华帝君会这般轻易松口同意她与敖丙出紫府的原因之一。她不愿再困守一处,想要试着为自己和子受的未来多少做些什么,也为保她一命,给了她和子受未来的帝君出一份力。而肩负着一族希望的敖丙,随着帝君计划的逐步推进,也到了该出来历练一番,看一看他的族人们过去、现在和未来所求、所想的时候。

  云媖心有成算,想要做的事又不大不小。他们前去泾川助她,既是锦上添花,又不用担太多的风险。

  至于更多的事,自有紫府灵官和东海水族暗中协助。也是她和敖丙一时忘了,他们两个明面上都已经不在了的狐/龙,离开了紫府的庇护,很多时候,也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为他日之大计,有些事他们只能想想,却不能亲自去做。

  只是自在长安感业寺中找回了当日朝宫城中那个惑乱商纣的妖妃应有的手段,而不再整日沉湎于过去发生的一切,假装自己不过是海外仙山天生地养下长大的一只单纯无辜的白狐,妲己多少也脑子清醒了一些,想明白了帝君的应允大抵就像是在看稚子蹦跳着说要够到天边的红日,哄孩子一般地答应他们放手去做。

  就是不知道,尚没有恢复记忆的敖丙,又是否想透了这一切?

  妲己摸了摸缠绕在她手腕上的敖丙似白玉般微凉的龙身,面上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抹极其浅淡的笑意。

  惹出那样天大的祸事,她不敢再回到青丘。但在紫府,在东华帝君身上,她却还是感受到了暌违已久的、源自长辈的爱护。

  “唉,云媖这孩子……”

  云笈有些怅然。她想到女儿谋划的种种,旁的都无所谓,唯独对于钱塘君,她……

  “殿下可是在想那位钱塘君?”

  云笈哑然,不曾想这位神秘莫测、据说来自紫府东华宫的子夫人会凭着她这半句话便猜到自己在想些什么。

  莫不是女儿将她们与钱塘君之间的种种也如数说与了她听?可这样一来,若是紫府中人心生不屑,不愿再依约相助那又该如何是好?

  “殿下莫忧,我亲自来此,便是受云媖所托,保证钱塘君不插手此事。”

  得罪了一位圣人,却还能够安安稳稳地活着已是不易。再被自己最亲近的家人利用,祸乱人间,不说犯下天条会惹来的惩罚,扰乱凡人命数……如今执掌地府的,可也是那位人族圣皇啊。

  “可是如此一来——”

  云笈有些讶异,面上带了几分踌躇。

  在云媖和她最初的计划里,云媖会将她在泾川的遭遇托人递至洞庭龙宫之中。有外人在场,为了维持自己的形象,无论如何洞庭龙君也不能对此事视若罔闻。而她不管怎么样都有知情的资格。再经由她使得其间种种无意间被钱塘君知晓,师出有名,又牵扯进了人族,洞庭龙君哪怕再怎么不高兴,很大可能也还是会对钱塘君的行为坐视不理,任由事情如云媖所希望的那样发展。

  而她和云媖则轻巧地被从中摘了出来,一个是实在再也挨不得苦,忍不住像娘家求助;另一个则只是骤闻女儿这些年的遭遇,悲从中来,方才泄露了几分情绪,惹来钱塘君询问。

  泾川与洞庭之间消息不通是敖济和洞庭龙君联手所为,由此已经可以看出洞庭龙君的态度。她与云媖实力到底及不上洞庭龙君,纵使得到了洞庭这方水域的所有权,亦不能当即与云媖的父亲彻底翻脸。

  为了不先一步惹来父亲的忌惮,云媖和她必须要在这件事中清清白白,可以有小错,却不能让洞庭龙君看出事情是由她们故意推动的。

  而传递消息的人选,当然只能选择敖济和洞庭君两龙完全没有考虑过的人族这一渠道。

  同时为了保证洞庭君不会干脆杀了传信之人了事,对于这个人也需要花大功夫甄别。一来,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叩开龙宫的门扉,并且在得知龙王家丑后安然而退;二来,做过的事总会留下痕迹。溟洲宝肆在陆上铺展开来是为了寻人,但若是有意引人来此,或是将其间种种内情直言以告,难保不会造成事情败露。

  如此,这个人便既要得人间皇朝龙气庇护,又不能历经千帆、漠然世事,而是要有勇有谋,并且常怀一颗仗义而行的侠义心肠。

  大唐的官员虽多,但宦海沉浮多年,往往谨慎多疑,有失锐气,不易为云媖所用。似柳毅这般高中进士,有皇朝国运在身,却又偏偏还未入官场的年轻人,倒是正好合适。

  溟洲宝肆势力虽然在不断扩张,但能用之人中到底还是凡人居多。发现疑似符合要求的人物,都还需要玄邮安排麾下最为得用可信的水族前去辨认,多少费些水磨工夫。而紫府灵官遍布九州,皆是修行之辈,望气之术于他们而言本就是基础中的基础,寻起人来效率自然要比云媖自己手下的势力来得快上许多。

  如今得闻云媖已经托人传书,云笈觉得了了一事之余,心情却也有些复杂。

  或许是敖济这个丈夫让女儿对婚姻之事全然没了别的想法,只当是行事谋划中的一种手段。借与敖济的婚姻换来发展自身势力、磨砺实力的时间和自由后,她仍要将第二段婚姻作为攫取权力的代价。

  不过既已决定支持女儿的所有选择,云笈也没有做任何劝说,只是等待着那个柳姓书生来此,打破僵持已久的局面。

  而这其中,唯一让她心生犹豫和愧疚的,也就只有她丈夫的弟弟,也算是受她照顾着长大的钱塘君了。

  但小叔子与女儿之间,她只能选择后者。

  只是如今,竟还有两全的余地吗?

  “泾川龙王已死,若是洞庭君想要带走他的女儿,泾川之中本就没有龙能够拦得住。”

  云笈对于妲己的这句话没有任何反应。毕竟哪怕泾川龙王未死,既然理亏的是敖济,若是洞庭龙君不考虑太多,即便泾川和洞庭两脉龙族彻底决裂,难道他还带不回自己的女儿?

  说一万道一千,不过是洞庭君不愿意罢了。

  “西海龙王那边,有敖广陛下负责牵制。更何况,他未必会管敖济内宅之事。”

  只要不伤敖济性命,不过是小辈们之间的分分合合,闹出些不愉快,真当西海龙王会放在心上吗?

  “所以我们只需拦住钱塘君,不让他冲动行事,同时说动我们的洞庭龙君陛下,让他‘纡尊降贵’,亲自出手便可。”

  “夫人可是已有定计?”

  云笈有几分急切地问道。

  妲己将杯中茶水泼至半空,以手代笔,以水为墨,写下了几个字。

  “如此……当真可行?”

  云笈有些迟疑,但终究决定相信自己的女儿和这位紫府而来的子夫人。

  “我明白了。”云笈缓慢而郑重地点头,而后轻轻摇了摇内室所悬挂的金铃。

  在外面侍奉钱塘君的玄邮听到声音,眼神闪了闪,冲着钱塘君露出了谄媚的笑容。

  “钱塘君,龙后殿下有召,老臣就先行告退了。”

  “既是大嫂找你,你还不快去。”

  钱塘君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连另一只手握着的酒壶都不曾放下,而是仰头又饮了一大口。

  玄邮躬身倒退着出了亭子,而后才往云笈所在的宫殿而去。背后,还传来了钱塘君含糊的声音,“磨磨蹭蹭地,龟族就是不利索”。

  玄邮微微一笑,并不曾因为钱塘君的态度而有半分委屈恼火之意。他只是维持着身为龟族该有的速度,脑海中有一瞬间掠过某个念头。

  ——说起来,今日的钱塘君倒是难得的有耐心,没有半路就嫌弃酒不好喝,东西不好吃,龙宫的侍女们所排的舞蹈不够好看,而是让龙后殿下顺利地和那位夫人谈完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