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师徒二人自离开观音禅院后,一路继续向西而去。走过了那五七日荒路,却尚不知何时才能觅得人家。

  而方砚并没有跟上去,因为他知道前头正是那猪悟能做了女婿的高家庄。既然是天庭塞进取经路上的棋子,曾经执掌天河八万水兵的天蓬元帅临凡,又得了观音亲赐法号“悟能”要他去做取经人的徒弟,那他和唐僧师徒之间的种种,自然用不着他们紫府插手。

  于是方砚便掐诀回了紫府灵官们所在的小秘境,一现身,就被其他同僚们团团围住。

  “方砚,你竟然让那黑熊妖入了佛道?”

  这小秘境是他们借助帝君赐下的法宝开辟出来的一个移动空间,锚点正设在西海三太子敖烈腹内的那颗明珠上。如此,西行途中无论帝君对唐僧师徒一行人有什么计划,他们都能够及时反应过来,安排人手依照帝君的吩咐行事。

  而秘境之中,还放有通天教主根据昆仑镜的原理炼制而成的昆仑子镜。

  昆仑镜被清源妙道真君借给了菩提祖师,便于他隐于暗处调度所归附的妖族,并与紫府灵官们远程沟通。而子镜则可与昆仑镜配合使用,将昆仑镜所探知的声画影像也传到子镜中来。如此,既能保障菩提祖师与他们联络的隐蔽性,又可以使得他们身处秘境之中,仍能及时看到外界种种,以防止原定的计划万一临时出了什么变故,他们可以现身前去救急。

  方砚示意同僚们退开些,又理了理衣袖,方才不急不缓地开口:“熊罴道友虽是以道启灵,但这些年一直居于观音禅院旁,受佛法浸染。一朝顿悟,入了佛道也不为怪。”

  何况,人修有百道可选,妖修又何必拘泥于一法一派?

  “入了佛道倒也无妨。”一位灰发红眸的紫府灵官看着就地做起了观音禅院新任住持的熊罴,冷笑一声。“就是不知似他这般教化小妖充作僧众的做派,会不会有哪位路过的菩萨当他是鸠占鹊巢的妖邪,要将他诛杀。”

  “沉殷!”另一位气质出众、容貌柔美的紫府灵官越过人群走出,喝止了他的话语。“戒贪法师本就与观世音菩萨有一段因果,佛门中人也并非全然都是面善心恶之辈。”

  ——你莫要因为自己心中怨怼,就妄加猜测,口出恶言!

  沉殷看出了这位灵官眼中所含之意,见出面的是她,虽然心有不服,却还是乖乖闭上了嘴。

  原来,这位紫府灵官名唤采碧,正是他们这帮奉东华帝君之命前来参与西游大事的灵官中的领头之妖。

  采碧本是一株生于凡间的桃树,灵智未开之时有幸遇到了东华帝君与一身怀大气运的人族在她树下对弈。棋局玄妙,道蕴冥冥,她侥幸沾染了几丝,于是便有了生出灵智的机缘。

  彼时她并不知道那位在她树下下棋的仙人究竟是谁。然而或许是受了这段经历的影响,在她化形后,能够有机会学习各种道法之时,采碧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易数卜算。

  在那个时候,古神虽然已经开始逐渐隐退,但天地间到底还是给修士们存留了不少机缘。

  采碧磕磕绊绊地成长,终于等到了一日修为有成,算出了她与东华紫府少阳帝君之间的因果。

  灵智初开时的惊鸿一瞥不敢忘却,明心启智之恩无以为报,采碧凭着一腔执着寻到了当初还封闭着的紫府,成功通过考验,成为了紫府灵官中的一员。

  后来她有幸得到了东华帝君的亲自指点,更是修为大进。加之行事细腻有度,故而此番在阆风、拾兰均未出紫府的情况下,众灵官都甘愿以她为首。

  而为了更好地完成帝君交付给她的任务,采碧有备无患,曾逐一了解过参与此次行动的同伴们的来历与根脚。

  方砚的本体乃是一块金星雪浪砚,由人族之中一位爱好砚石的大家精心雕琢后,辗转流于儒、释、道各派名家之手。

  砚台本是消耗品,即使有再好的材质,或是制作者再怎么用心也往往没有足够的时间让它们生出灵性。

  不过方砚也是有机缘在身,虽然被这些名家们珍藏、把玩,却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未被使用。反倒因为耳濡目染了各派玄妙之法,渐渐有了灵性。后来又被一位东海散修无意中遇见,念他生灵不易,将之带回洞府,替他启智,授他道法。

  只是那散修到底修为不高,比不得方砚器物化灵后的寿数悠长,早在几百年前便已天人五衰,入了轮回。

  而方砚在孤身一妖漂泊了几年后,机缘巧合下遇上了难得出紫府的阆风。

  阆风怜他化形难得,又看他精通儒、释、道诸家之说,也算是个稀罕的妖才,便在帝君面前提了方砚一句。

  帝君亲自出面与方砚对谈三刻,随后就允了他入紫府。

  在紫府灵官之中,方砚可以算得上是脾气最好的那撮,又曾在人间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是以采碧觉得,比起紫府中的其他人,想必方砚应该会是最适合第一个去试探、接触唐僧的灵官。

  而沉殷的性格则是与方砚完全相反。

  他的本体是一只玉爪海东青,兼修金、火道法,性格最为激进。又因修为低下时,曾被人族捕获,试图用熬鹰的手段磨掉他的野性。虽然后来得以逃出生天,并报了此仇,但性子也因此变得愈发偏激。

  只是帝君于他有救命之恩,他又感念帝君庇护妖族之情,这才心甘情愿成为紫府灵官,为帝君奔走。

  一场小纷争就因为采碧的出面平息了下来,不过……

  “待那唐僧收了猪刚鬣,想必还要往流沙河遇一遇沙悟净。这路途上的那只老鼠,就交给我了。”

  沉殷半点都不想揽似方砚做的那般麻烦活计。不过黄风山上的那只黄毛貂鼠,看他行事,必是要做过一场才能有所结果的。沉殷已在这秘境之中待了好些时日,早已手痒难耐,正好拿这只黄毛貂鼠磨磨他的喙爪。

  这本就是采碧的打算,因为论战力,他们之中哪怕是她恐怕都比不过沉殷。

  然而此时沉殷主动提出来,采碧反倒有几分犹豫了起来。

  不过那日采碧以自身本体所制的桃木盘推衍黄风怪的能耐时,只见到了一片被遮掩的天机。若是不让沉殷出手去对付那黄风怪,其他人恐怕谁都不敢说有五成以上的把握。

  “那黄风怪颇有神通,很有可能掌握了一门异术或是握着什么异宝。黄风山不远处又有灵吉菩萨辖押。你且小心,莫要大意轻敌。”

  “我知道了。”见采碧神色松动,知她是准备答允了,沉殷抬脚便往外走去。听得她在他背后的告诫之言,更是只背着身摆了摆手,就化作原形飞出了秘境。

  小须弥山。

  灵吉菩萨本端坐在堂内,为门下弟子讲经。倏尔心头一跳,听得禅院内迎客钟无风自响,知是有贵客前来。至于来客为谁……灵吉菩萨想到如来交给他的任务,不由得叹息一声,却也只能披上袈裟,出门迎接。

  “帝君远道而来,恕贫僧失礼。”

  “是吾冒昧前来拜访,又如何怪得了菩萨?”

  东华微笑颔首。

  于是两人就仿佛真的主客和谐一般,相携着步入了堂内。

  “不知帝君此来,所谓何事?”

  “无甚要事。”东华自然地端起香茶,轻抿一口。“不过是路过此地,便来拜会菩萨一二。”

  然后话头一转,突然道:“听闻菩萨之道为‘度厄’。佛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有‘度一切苦厄’之语,玄门亦有《太上灵宝天尊说禳灾度厄真经》,使门下弟子日日诵念。”

  “吾近日于道途有惑,想来问一问菩萨,何为‘度厄’?”

  “贫僧境界低微,如何能解帝君之惑?”

  “不然。”东华坦然道,“凡人有言,学无常师。吾确有惑,请与菩萨论道。”

  东华紫府少阳帝君既然已经将话说到了这等地步,灵吉菩萨纵使心中很想叹气,也只能勉强维持住笑容,以手示意。

  “如此,帝君请。”

  似他们这般境界,若是坐而论道,动辄便要以年计时。

  灵吉菩萨本以为东华帝君所谓的“有惑”不过只是为了绊住他手脚的托辞,然而等到两人真正道意碰撞,才恍然发现竟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世间道。

  没有想到,偏居一隅已久的东华紫府少阳帝君所修的,居然是本该入世而行的世间道。

  世间道攘尽红尘万象,众生喜怒哀乐俱在其中。

  何为世间?世间有车水马龙、油盐酱醋,有七情六欲、善恶悲欢,有红尘烟火、百态炎凉。

  春花秋月是世间,夏蝉冬雪亦是世间。

  故世间道以天地万物为道心,道心可谓之有,亦可谓之无。

  ——这本是最虚无缥缈,却也最真实可触的道。

  然而,越是与东华帝君交谈,灵吉菩萨就越感到某种强烈的违和感。

  以东华紫府少阳帝君的修为境界,他本不该在立道之本上有如此偏差。

  “帝君,世事莫测,如何能以一人之力挽之?”纵使道统对立,但灵吉菩萨还是双掌合十,将他发现的问题直言点出。“我佛门讲渡尽众生,也有前辈发下大宏愿,誓要普救含灵之苦。可渡众生,需先救一人。纵使有大神通,亦不能将尘世置于掌中,使万物万灵尽数按照最完美的命途发展。”

  东华闻言,蓦然一怔。他寻灵吉菩萨论道,一者自是为了替手下灵官牵制佛门中人;二来却也是如他所言,希望以小见大,借“度厄”一道补世间道之缺漏。

  《太上灵宝天尊说禳灾度厄真经》乃通天所传,他自与他谈论过“何为度厄”。然而他们两人几番探讨,却都完全忘了一点。

  通天传下此经时,已是圣人之尊,故而可言“一一解散,勿为留难”。

  他受通天截道影响,又还保留着修行帝王道时的一些思维,只道放牧众生,却忘了众生亦可自渡,世间道应先修己。

  道蕴的光华在东华眼眸中闪烁,一念通达,原本笼罩在道途上的迷雾便骤然散开,让人能够依稀可见大道的微光。

  “此番,谢过菩萨。”

  “不敢当。”灵吉菩萨见东华帝君此礼行得郑重,连忙回礼。“贫僧亦是颇有所得。”

  许是地位不同,帝君言谈间视角更为高远,确实也使得灵吉菩萨有所收获。

  两人之间的气氛于是便就此融洽了下来,再不见一开始那无形的尴尬。

  忽而,一阵怪风从空刮起,吹得天摇地动、山河震颤,灵吉菩萨这才恍惚从两人的道意中惊醒。

  东华也有些无奈。此事,到底是他欠下了灵吉因果。

  不过,他昔年曾为妖皇多年,论脸皮厚度,灵吉是远远及不上他的。

  是以此时他也面不改色,只中止了两人的论道,向灵吉菩萨发出邀请。

  “想来菩萨此时心不在此,不妨一道去看看?”

  至于这次欠下的因果,总还是有还的机会的。

  “帝君……”

  灵吉菩萨无奈苦笑,不必掐算便已经知晓此时与黄风怪斗得天翻地覆的绝非齐天大圣,而是东华帝君门下灵官。

  如此,他确实难以定心。毕竟如来为了西行四人的九九八十一难筹划良久,此前黑风怪的变故尚且无伤大雅,唐僧的袈裟不那么严格来说,也算是失了片刻。但黄风怪却该是要抓那唐僧一抓,才好让三界的妖怪们当真相信吃了唐僧肉便可以长生不老。

  然而此时唐僧一行尚还在高老庄与那猪悟能纠缠,却已经有妖找上了黄风怪与他相斗。如此,这黄风怪还能安然等到唐僧师徒的到来吗?

  “此时胜负未分,菩萨若想,还可以插手。”

  东华开口,却是算准了哪怕灵吉菩萨受他因果,也绝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再做些什么动作。

  毕竟黄风怪能放出这一阵惊动三界的三昧神风,已是如佛门所愿做了足够多的手脚了。与如来说定的诸天神佛也已经借着这阵风,依约放出了门下童子、胯/下坐骑来人间“兴风作浪”。九九八十一难凑齐了大半,他难道还非要出面与一小辈为难?

  见灵吉不欲插手,于是东华便同他一道架起云头,隐在高处观战。

  两人只见那沉殷虽被这三昧神风猝不及防地吹退了几步,但却及时反应了过来,化作原形。因此倒是抓住了这个机会,不退反进,趁机逼近了黄风怪。

  毕竟哪怕是他那未曾修行的同族也能直上层霄、下击千里。三昧神风到底不是黄风怪自己修炼出来的神通,只是如来让他“借”到的本事,又如何能够拦得住神鹰之中最为俊绝的海东青?

  利爪之上附上了金气之锋利,沉殷虽平日里显得性子古怪,但斗法时却是最好的猎手,绝不会错过每一丝每一毫的机会。

  趁着黄风怪分心控制三昧神风,沉殷已经借近身之机,划破了他的护身法袍。

  “啊——”

  一声惨叫自黄风怪口中响起,他连忙收回三昧神风,双手横握钢叉,拦住了沉殷的利爪。

  见三昧神风于沉殷无用,黄风怪面容狰狞。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来寻我麻烦?”

  沉殷不答,只是一个振翅,用喙叼下了黄风怪的一块血肉。

  黄风怪意识到人身到底不如本体灵便,忙也化为了原形,想要遁入山林,回到自己的洞府之中。

  不料,此举却正是中了沉殷的下怀。

  鹰本就是鼠之天敌,而若论于山林中捕猎,又有谁能胜得过天生神异的海东青?沉殷无声地在黄风怪头顶上方盘旋,一双鹰目死死地盯着专注逃窜的黄风怪。倏尔,沉殷丢下一缕火苗,将黄风怪不远处的枯枝烧得噼啪作响。

  黄风怪陡然一惊,连忙往另一侧逃窜,却正好自己跳到了飞扑而下的沉殷嘴下,被他叼住后颈,拎到了半空中。

  黄风怪试图挣扎,然而要害既已落入他妖口中,又哪里是轻易能够挣脱开的?

  于是黄风怪终于收敛了厉色,连声讨饶:“这位爷爷?鹰兄?不知您有什么所求。我这黄风岭黄风洞俱可送予鹰兄,还望鹰兄饶我一条性命。”

  见沉殷还不松口,反而越衔越紧,黄风怪只能继续绞尽脑汁,试图想出可以从他手中换得自家性命的办法。

  权势地位、尊严骄傲固然重要,又哪里比得上他自家小命?

  “听说东土大唐驾下国师三藏法师不日将要路过此山?”沉殷见黄风怪的态度愈发卑微低下,方才淡淡地传音道。

  “鹰兄莫不是想要尝一尝那唐僧肉?小弟愿意为王前驱,替鹰兄拿住那位佛子转世。”

  “不,我要你好声好气地招待唐僧师徒,务必让他们感到宾至如归。”

  “啊?”黄袍怪被沉殷的要求弄得反应不过来。不过见他终于将自己丢到了地上,便下意识地想要逃跑,然后在对上已经重新化为人形的沉殷那双殷红的眼眸时吓出了一个激灵。

  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有灵吉菩萨在旁虎视眈眈,他本也没有想过要去招惹那个唐僧。如今不过是费些心思招待几个人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

  “好说,好说。”于是黄风怪连声应诺,又殷切地问。“鹰兄可还有别的要求?”

  “听闻你本是灵山脚下得道的灵鼠,莫要忘了与唐僧谈论谈论佛法。”沉殷想到之前方砚所做的,面无表情地补充了一句。

  “还有,记得称呼那个孙猴子为‘齐天大圣’,不可提‘弼马温’三个字。”

  “是,小弟明白了。”

  黄风怪点头哈腰地目送沉殷离去,面上刚刚露出一点怨怼狠毒的神色,就见沉殷又回转了过来,重新化为原形落在黄风山顶。

  然后是一道熟悉的声音落入黄风怪耳中。

  “这几日,我便在此处歇脚。”

  于是黄风怪再也不敢生出什么别的心思,只得老老实实地回洞府准备款待唐僧师徒的一应事项。

  灵吉菩萨看着沉殷这等神俊的模样,也是颇为欣赏。又见他术法皆明,亦通谋略,更是佩服起东华帝君教导门人的手段。

  不过待到后来听了沉殷对黄风怪提出的种种要求,便是灵吉菩萨也不免有些哭笑不得。

  “帝君,如此……又是为何?”

  “我紫府门下仰慕佛子,听闻佛子欲往西天大雷音宝刹求取真经,特来相助。”东华神色自若。

  西方菩萨罗汉可以相助,天庭神仙功曹可以出手,他们紫府又凭什么不能助金蝉子转世一臂之力呢?

  谁也不能说他们是在阻挠佛法东渡。

  只不过与西方和天庭不同的是,他们不会等到被求到头上来了再伸以援手罢了。

  “至于对那孙悟空……菩萨想必是清楚的。那猴子,多多少少有些讨人喜欢或是受妖崇拜。”

  却说唐僧师徒一行于高老庄又添了一位二徒弟,名唤猪刚鬣,法号悟能,别名八戒。三人一马辞别了高老庄一众老少后,安稳行了数月,除了中途被那乌巢禅师授予一篇心经,倒也没有起什么别的波澜。

  直至自春朝行至夏日,到了黄风岭八百里外,才听得一老儿讲起前方有众多妖怪,前些时日还起过一阵怪风,直搅得天上地下都不得安宁。

  不过唐僧取经之意甚坚,并不会因为这点难处而轻易退缩。师徒三人自也没有折返的道理,便径直往黄风岭来了。

  待到得山脚下,孙悟空突然停云慢步,牵住白龙马的缰绳不让他再往前去。

  “悟空,可是前面出了什么事?”

  “师父,前方妖气深重,待俺老孙先去探一探再行前路。”

  孙悟空示意猪八戒保护好唐僧,毕竟他们这个师父虽然说不上手无缚鸡之力,面对妖怪偶尔也能挥着禅杖勉强保护自己,但到底是肉/体凡胎。要是碰上个难缠的妖怪,难保不会有什么损伤。

  猪八戒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接过孙悟空手中的缰绳就要将白龙马连带坐在马上的唐僧一起,牵到边上去。

  忽而,前方响起喧天锣鼓,又似有踏舞之声,自山中传来。

  孙悟空正警惕着,却见一帮小妖怪排成两列,个个穿红戴绿,手中或锣或笙,正从山上敲着、吹着虽不成曲但仍能听出欢庆之音的调子走下来。

  而其后则另有两排小妖怪,将红绸锦缎舞得花枝招展,令人深感眼睛甚痛地扭着胳膊、屁股努力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

  看到这一出,别说是悟空、八戒了,连一路上一直表现得冷静沉着的唐僧都有些目瞪口呆。而曾在龙宫中见多了各种仙音妙舞的小白龙更是磕擦擦连退几步,似是被这辣眼睛的场面吓到了。

  “莫不是这山上的大王要娶亲?”

  孙悟空一拍脑袋,却听到那些已经站定的小妖怪们突然齐声大喊:“恭迎齐天大圣踏足贱地。”

  呸呸呸。

  于是孙悟空顿时就想把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吞回去了。

  不过……

  什么时候,俺老孙的名号这么响亮了吗?

  猴子满脸疑惑,然后唐僧师徒几人就看到一位穿着僧袍的妖怪走了出来。

  “吾乃黄风山一小小修者,听闻大唐圣僧为取真经途径此地,更有齐天大圣相随,特摆下这点粗陋阵势,聊作欢迎。”随后做出邀客的手势,“还请圣僧并大圣到卑下洞府小坐,使我感沐佛法。”

  “嘿,那俺老猪呢?!”

  猪八戒顿时有些不服气起来了。凭什么大师兄能得到这样大的阵势欢迎,他却连一声问候都没有,好歹他老猪也曾经是天庭威名赫赫的天蓬大元帅哩!

  选择性地忘记了身为天蓬大元帅的他夙日里也曾被一个“小小”的弼马温欺负,连练兵的天河都被人家抢去牧马的事,猪八戒挺了挺胸脯,理直气壮地问道。

  黄风怪的面皮抽了抽,但感受到身后戳得他背脊发疼的锐利眼神,只得继续低头。

  “这位……天蓬大元帅也请。”

  猪八戒露出这还差不多的表情,便要率先跟着黄风怪往里走去。

  “诶。”孙悟空毛绒绒的小手一拉,拽住了猪八戒,将唐僧让到前面。然后自己跟在后面走了上去,这才松开拽着猪八戒的手。

  猪八戒“哼哼”了一声,倒也没有说些什么,顺手牵上了小白龙,就摇头晃脑地跟了上去。

  “不知这位修士如何称呼?”

  唐僧见孙悟空无意阻拦,知道这妖怪说的话至少当下并非虚言,便友善地同黄风怪搭起了话来。

  “我乃西天如来佛祖座下得道的灵鼠,因佛法不精,未能有幸蒙得佛祖赐名。不过近来离开灵山历练,得了一些兄弟抬爱,给我起了个‘黄风大王’的名号。圣僧若是有意,不妨便唤我‘黄风’就好。”

  “大王何必自谦?我看这黄风山的妖怪们行事都颇为有度。”唐僧还是第一次见到原来妖怪们也会吹笙跳舞。

  那是因为有个煞星盯着我们排演了好几天!

  黄风怪心下切齿,面上却没有露出半分,只谦虚地应承了几句,然后便埋头引着唐僧师徒一行往他的黄风洞去。

  至于先前沉殷说的与唐僧谈论佛法……谁说一只生活在灵山脚下的鼠妖就一定懂得佛法了?这些时日他试图临时抱佛脚了一番,但看着佛经却仍如阅天书。

  若他当真对佛法有悟性,当初又岂会行差踏错,盗了佛祖琉璃盏内的清油被迫逃来此处做个山大王?黄风怪想到自己战战兢兢地去找那蛮横的鹰妖说明情况时,鹰妖看他的那个眼神,那眼中的每一分神韵都像是在说“这就是你的佛法水平?”

  继而想到了在灵山时听到的那些菩萨、罗汉们偶尔的私语。

  “那只小老鼠可惜了,竟是于佛法一道没有半点悟性。”

  “也是佛祖仁慈,每每刻意送些佛光于他。”

  这些话语曾日日夜夜缠绕在他心头,才让他生出背离西天之心,不愿意再待在佛修们人人向往的灵山大雷音宝刹。

  说来也是鼠心不平。

  这黄风怪其实已经比他大多数同族都生得优越,一出生便在灵山脚下,从小就能够自由地在大雷音宝刹中穿行,得佛光浸染。

  如此得天独厚的生活环境自然也使得他的修为比之其他同族要来得进步飞速。纵使他于佛法一道悟性不高,但这世间又有几个妖怪能像他这般将佛祖、菩萨、罗汉论道时生出的佛光当作大补丸一样吃呢?

  可是,对于黄风怪来说,他眼中却看不到自己已经远远胜过别人的地方,而是总盯着如来佛祖,心中生出了不尽的嫉妒与渴慕。

  如来佛祖,西方大雷音宝刹的主人,不也就是一只多宝鼠吗?虽然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他族,但在黄风怪心中,他却始终觉得如来佛祖也和他一样,同样是个鼠妖而已。

  所以,凭什么身为多宝鼠的如来早早地就能够被通天圣人收为徒弟,细心教养。在截教败落后,又能被太上老君送来西方,被接引和准提两位圣人钦点为如来佛祖,统领佛门。而他就只能在大雷音宝刹中当一只隐形鼠,靠着有事没事蹭点佛光来增进修为?

  在黄风怪看来,他在灵山看似荣耀的自由与无束,实则不过是因为灵山之中的漫天神佛都没有将他放在眼中罢了。

  后来当面见识过了如来的威能,黄风怪又慢慢改变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是他出生的时间不够早,没能赶上圣人们广收门徒的好时机。但是既然同为鼠妖,若是如来愿意提携一下他,哪怕是收他为徒,让他低一个辈分,他也是愿意的。

  只可惜,黄风怪的这一点心声没有任何一个菩萨或是罗汉注意到,更不用说传达到如来佛祖的耳中了。而他自己,也从来没有试图去争取过,只是想要等着谁先主动将他放在眼中。

  不过黄风怪在灵山也确实是太过于渺小,于是连愤怒不平都显得无力。只是报复性地偷了一点琉璃盏中的清油,使得大雷音寺殿内的灯火灰暗了几分,便自己生出畏惧,急急如丧家之犬一般,仓皇地逃离了西方。

  想来,若是黄风怪知晓连他这点发泄怒意的行为都被如来佛祖漫不经心地利用,成了他为唐僧一行人制造九九八十一难的工具鼠,会愈发不平,却也更加感到无力吧。

  当然,暂且黄风怪并不会知道此事。甚至可能终其一生,都不会明白他在他满心嫉恨的鼠心中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此时的黄风怪只是陷在性命被旁妖捏在手中的那一点烦恼之中,于是不得不开了一场客欢主无意的盛宴而已。

  唐僧本就是七窍玲珑之人,几番交谈下来,便知这位黄风大王如此热情地接待他们,这其中的缘由恐怕与他自己所说的不尽相同。

  不过既然表面上看宾主尽欢,那么无论内里有什么隐情,他们区区过客也就没有必要去深究。

  酒是素酒,另有茶饭。在沉殷的监督下,黄风怪这个主人翁做得不可谓不尽心。

  待到众人酒酣饭饱,黄风怪更是为唐僧师徒几人都备好了各自的卧室,精心打点,供他们休憩。可以说,虽是山窟石洞,却也不比那些豪门大院差上多少。

  直至第二日重新踏上了行程,猪八戒还在津津有味地回忆着在黄风山受到的招待。

  “老猪我本以为出家在外只能像前些时日那样过过清苦日子,倒是不想师父和大师兄在妖怪之中有这等声望。就不知道下一座山头,还有没有这样的妖怪。”

  “你这呆子!”

  孙悟空骂咧了一句,却也没有挑破。

  除了这呆子,别说师父,怕是连小白龙都看出了黄风山上的不对。

  孙悟空有火眼金睛在身,沉殷固然刻意隐藏了自己的身形,但既要让黄风怪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就势必也将自己暴露在了孙悟空的视野中。

  孙悟空早就发现黄风山上除了那些小妖们以外,另外还存在的一双窥视的眼睛。昨夜八戒睡得深沉,师父肉/体凡胎,必须好好休息。而他和小白龙则是在师父的卧室外,无声地守了一夜。

  直到他们踏出黄风山的范围,那双眼睛才彻底消失不见。

  不过除了似有若无地被窥视的感觉,孙悟空并没有从目光中察觉出半点恶意,是以也就不曾非要将那双眼睛的主人揪出来。

  反正师父身边暗中观察的视线从来就不少,负责隐于暗处轮番保护的护教伽蓝等人也就算了。偶然路过的菩萨、罗汉,远远投来关注的玄门大能……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不少。

  若孙悟空此时仍是孤身一猴,或许会去探个究竟。但既然有了需要保护的师父,就不能因小失大,忘记了轻重缓急。

  于是,一行人之中,只有“天真烂漫”的猪八戒是真正享受了一日的黄风山特别招待,一路上还要砸吧砸吧嘴,回味美酒佳肴,还有洞府内那个偶然瞥见的、长得灵动貌美的小妖精。

  唉,可惜可惜,没来得及问一问那小娘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看来就只有这一面之缘了。

  猪八戒有几分遗憾地想着,却不知他此时的神态模样俱都入了路过的黎山老母眼中,并在后来与观世音菩萨一道时告诉了他,才让猪八戒遇上了四位菩萨前来与他做亲的“好事”。

  这便是——

  流沙河中收悟净,锦绣丛中试禅心。

  东华宫。

  那日东华见沉殷顺利制住了黄风怪,便同灵吉菩萨作别,回到了紫府。

  此次出行,完全可以说是有意外之喜,也不枉他因想起灵吉菩萨所修的度厄之道或可与他修行的世间道互相印证时,特意亲自前去拦他。

  算过时日知晓东华差不多也该回来了的通天早早就已经等在了东华宫中,一见到东华进来,便眼睛一亮。

  “大喜!”

  “确实大喜。”

  东华知道自己心境的变化瞒不过通天,将在小须弥山的那番论道一一复述给通天听。

  通天听完,也是猛一拍手,“是我一叶障目了。”

  其实若不是东华自斩道重修后,一直同通天一起,受他影响颇深,未必不会意识不到这一点。

  然而两人相处成自然,对对方的道意了如指掌后,反倒都成了灯下黑。

  “你既改修世间道,怕是确实不能闭门造车。”

  通天担忧地握住东华的手。

  他此前自觉自己有圣人心修,足以为东华排忧解难,然而却忘了大道三千,纵使同归,却也殊途。

  更何况东华不是普通的修行,他是舍弃了原本最适合自己的道,而选择了另一条截然相反的大道。

  妖皇帝俊、东华紫府少阳帝君,无论哪个身份,东华都是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世间。

  可若如此便能观得世间道全貌,这条大道,又怎会至今无人修行?

  只是……若东华只为求证己身之道,自不用常居紫府,而是该飘然世间,体味众生百态。

  然而东华却还要为妖族筹谋,也要护住那些甘愿为他的理想而奔走的小妖们,是以不能消隐无踪,总要有一根线维系着彼此。

  “无妨。”东华回握住通天的手。“之后,我们便去人间走一走如何?你我此番,正好可以试一试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通天当然觉得好。他现在的这个分身,实际上除了陪伴东华或是借着一口气的特性跑跑腿、找找人之外,并不能帮上东华什么忙。

  他有时无处可去,也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便守在东华宫中。但以他的性子,终归会觉得有些拘束。

  只是……

  “三岛十洲有阆风坐镇,西游那边我看过了,采碧行事颇有章法。加之还有菩提借昆仑镜看护着两边……我们只是出去走一走,并不妨碍什么。”

  更何况,他的修为更进一步,能做的才会更多。

  “既如此,便说定了。”通天见东华并不是为了迁就他才做出这样的决定,便也不再反对。

  不过此时,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你心境既涨,伤势更有几分好转……”通天凑近了东华,“我这一缕气,可撑不了多久了。”

  虽然这个“撑不了多久”,是以圣人的时间观念来说的。

  东华任由通天直抵目标,然后反守为攻,借着东华至真之气主人的身份,轻易将两方逆转。

  “此次可能满足你?”

  “唔,试过才知道。”

  [1]金星雪浪砚:即砣矶砚,始于北宋,盛于明清。此处是冲它的名字跟修仙画风特别契合,所以移作方砚本体。

  [2]灵吉菩萨的原形是谁没有一个固定的说法,但是《封神演义》中度厄真人与他有一样的法宝定风珠,所以就借用了“度厄”二字。论道的内容作者尽力了。

  [3]孙思邈《大医精诚》:“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4]《太上灵宝天尊说禳灾度厄真经》:“一一解散,勿为留难。”

  说万字更新就万字,谢谢一直以来支持我的大家~

  第一次试着一口气写这么多,感觉身体简直被掏空ORZ

  鉴于deadline近一点更有码字的动力,所以v后更新时间调整为每天的00:00,有特殊情况会提前说明。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