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实做过什么。”

  西王母微微阖眸,想起很多年以前。那时三青鸟和玄女都尚还陪伴在她身侧,在东王公诸事不管的情况下,她便是妖族天庭倾颓后,三界除圣人外最尊贵的神只。

  彼时现在的昊天玉帝还在轮回中挣扎,天地间不能失去秩序,新生的、初初踏上洪荒舞台的人族更需要一个引导者,于是便由她来亲自选择一个执掌四方的天帝。

  伏羲身份特殊,早早出局,而炎、黄之间则各有胜处。只是她更偏爱黄帝几分,便随意选中了他,命九天玄女代她授书,助其胜于阪泉、涿鹿。而蜀山氏既因她而生,知她选择,自也派了族人协战,展露出了过人的锐勇。

  那时她对天道高高捧起的人族充满好奇与兴味,常常流连人间,不惮于与人族往来,同蜀山氏原本疏远的神、人关系也渐渐亲密了起来。

  杨戬的父亲禀君是个很有趣的人,并不像他祖父颛顼那般无趣又惹她心烦。而云华虽是昊天的妹妹,却也是她的旧识瑶姬,爱屋及乌之下,她对两人诞下的孩子也有了几分偏爱。

  她并没有意识到,昊天归位后,本该与他并尊的瑶池会视她为怎样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是仍如过去数千年般肆意妄为,高居于昆仑玉山上,指着那初初诞生便颇具灵性的幼儿,笑着对左右说:“这孩子,倒是似我池中金花,阶前玉树。”

  而后被小青鸟哄得开心,又见那孩子颇有仙缘,便索性取出了为诸仙录名的瑶池金册,在上面挥笔写下了“金花太子”的名号。

  那一念动间,她说不清是本心所向还是天道驱使。然而几年后那一场变故,却让她明白,天意从来高难问,眷者方可任妄为。

  一朝天道不眷,她便能被原本不放在眼中的宵小之辈打落尘埃。

  可是,谁愿意屈服于这样的命运?闭守昆仑,为的不过是有朝一日夺回原本属于她的一切。而那借着偷来的权柄高居众生之上的窃贼,午夜梦回时,可曾有过心惊胆战?

  金册录名……

  东华若有所思,如此一来,昊天无论如何都要杨戬接受天庭册封的缘由便也就找到了。

  只不知,比之当年的雷霆烈日,如今他的心意可曾有所改变?

  待得东华帝君离去,西王母站起身,踱步往石窟深处而去。

  大鵹和少鵹不知何时也已回到了她的身侧,两禽在无人时亦是一副冷肃而不近人情的模样,只是望向西王母的眼中,充满了崇敬与忠诚。

  东华帝君尚能以西华至妙之气凝而化之的青玉珏保下东海龙三太子,西王母自然也能凭着她所能调动的最后一口本源之气护住她想要保护的人。

  或许也不是全然出于保护之意,那时的她又岂会与一个凡人羁绊至深至此?不过是……让她狠狠跌了个跟头的瑶池想要杀了谁,她便想要救下谁罢了。

  但若非如此,她也不会知晓,那本该即使不与人族互为仇雠,也应视人族如蝼蚁的东华紫府少阳帝君,竟也会与一个凡人交情深厚。

  ※※※

  “帝君,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拾兰见到帝君出来,连忙回到了他身边。她可没有想到,那两只看起来冷冰冰的青鸟,说起清源来,竟会是这般急切又关心的模样。

  虽然她确实小心眼啦,看不惯任何对帝君不敬的人妖神鬼。但清源是她的好朋友,好朋友的面子总是要给的。更何况真打起来她也未必能占到多少便宜,又不想让帝君觉得她不乖,只好故意吊着她们的胃口,小小、小小地作弄她们一下。

  可是啊……帝君在上,那样的眼神,她发现她真的有点扛不住。

  好不容易等到帝君出来了,拾兰连忙跑路,借着帝君挡住了某些让她坐立难安的情感。

  “我们……”

  东华帝君一眼就看出拾兰对上性情耿直的青鸟一定是吃了“亏”,好笑地拍了拍她的脑袋,正想说些什么,却看到了不远处正倚石垂钓的青衣道人。

  道人垂钓并不奇怪,姜子牙就是这么钓上文王的。磻溪边那直钩一钓,怕不是足以令后世文人称道千年。奇怪的却是——因着东华与拾兰脚程快,他们的不远处,已是昆仑山脚下鸿毛不浮的弱水。

  “……通天教主。”

  东华的神情是难得的凝重,而跟在他身侧的拾兰更是直接化为了原形,浑身紧绷地盯着不远处的道人。

  在拾兰心中,所有圣人都是她家帝君的敌人,哪怕她对通天教主的观感不坏,也不会因此放松了警惕。

  “这里没有上清通天,只有一个无名散仙。”

  自称“无名散仙”的道人抖了抖手上的鱼竿,叹了口气:“昔日姜子牙一竿钓上了文王并众文武,隆礼迎请,好不气派。我在此盘桓数日,竟只钓上一夫一兽,还是双眼神不好的,真是可惜。”

  东华看着他,突然洒然一笑,摸了摸拾兰身上柔顺的毛发,让她渐渐放松了下来。

  他注意到青衣道人拿着钓竿的手忍不住动了动,心头发笑,在本该紧张的当下,竟突然想起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原来当年他跟太一的那一句戏言,竟然是真的。他想到那时太一跟他吐槽的通天老是盯着他一身金灿灿的羽毛不放,复又忆起传到他耳中的碧游宫里群兽嬉闹的场景,竟真的是因为这个。

  “是我眼拙。”

  东华冲道人拱了拱手,“便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尚青。”道人收起了钓竿,眼也不眨地道。“‘尚忆当年事,青衫怀故人’的尚青。”

  “好名姓。”

  拾兰听到这过于敷衍的假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而东华却是一脸平静,同样眼也不眨地称赞道。

  “有眼光。”道人点点头,似对自己的取名水平甚是满意,尔后才说起他特意来此蹲守东华帝君的目的。“听闻帝君治下的三岛九洲广纳天下散修、妖族,不知可介意多我一个?”

  “当然不介意。若道友想,紫府亦可。”

  “欸,不可不可。紫府冷寂,又怎及三岛九洲热闹快活?”

  道人优哉游哉地理了理袖口,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根青玉簪将原本斜倚在石上小憩时披散下来的长发挽起——由此可见,他这钓鱼钓得,着实是比太公还要敷衍——踏着弱水如履平地地踱步到东华身边。

  “那便走吧。”

  “走去哪儿?”拾兰也不怕他了,插嘴问道。

  “自然是回东海啊。”道人顺手撸了一把拾兰身上柔顺的毛,“你家帝君不是答应了吗?”

  “帝君只是答应了你可以去,又没有说……”拾兰被撸得舒服,连话都磕巴了一下。“更何况,帝君还有要事要做呢!”

  她觉得自己就这么屈服实在是显得太没有原则和立场了,说到后半句时,努力使语气变得强硬了些。

  “故布疑阵走这一遭也就够了,帝君莫不是当真还要在外面久留?”

  道人的目光轻轻扫过东华的袖袍,仿佛能够看到隐藏在袖袍下的那个铃铛。

  为了不让这诸天神佛轻易看破他此时的境界,连本来已经从三界消失的东皇钟都不得不带在身边防身,还逞什么强?

  “是了,也该回去了。”

  东华默然片刻,冲拾兰点了点头,架起云头,带着一人一兽往东而去。

  而青衣道人则将懒散发挥到了极致,见东华主动捎上了他,竟是连半分法力也懒得动用。就这么随意地坐在云上,靠着仍是兽形模样的拾兰,用袖袍掩着打了个哈欠。

  “道友可是累了?”

  东华也半点都不介意,甚至还将云蓄得大了些,又拉了个结界,挡住了高处凛冽的寒风。

  “唉,前些时日听老师讲道理讲的头疼,近来恨不得一天睡上十二个时辰。”

  “那便去我东华宫好好睡上一觉,正好紫府清静。”

  “不……”道人没想到自己会被东华拿自己刚刚说出口的话噎回来,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到东华轻笑着提起。

  “正好前些时日在宫中养了只小狐狸,毛色纯正,发质柔软。”

  “……也好。”

  道人非常没有立场地改了口风,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妲己:帝君你礼貌吗?

  当然,此时尚还远在东海之上的九尾狐狸并没有意识到自家帝君把她卖了来讨别人的“欢心”,她仍抱着自己仅剩的八尾努力修炼,争取重新再长出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来。

  就目的地达成了一致,东华倒也并不急着回返紫府。自极西而东,虽也不是不能瞬息而至,却到底不适合他这个“老人家”。

  倏尔,有偌大妖气冲天而起,拦在了他们前行的路上。

  不待拾兰有所反应,东华和尚青都已经发现了,这股妖气并不是冲他们而来。甚至于,妖气的主人也未必发现了他们。

  不过说来也是,一个东华紫府少阳帝君,一个不愿意透露自己身份的通天教主,他们的行踪若是能够这般轻易地被人窥破,那才是个笑话。

  东华目光扫过那股妖气的主人,却在看到他卷着的人族时顿了顿。

  “相逢即是有缘,不妨去看一看?”

  尚青也注意到了这点,捋了捋衣袖,猛地从云头上跳了下去。

  “你——”

  东华下意识地想去拉他,却在下一瞬反应了过来,摇了摇头,也降下云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