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月沉, 周而复始,日子转眼就入了冬。

  如外界所传一致,张云驰拍戏都是以年为计算单位的,除夕夜余丞穿着戏里的狐裘大氅, 蹲在松树下的雪地里, 远远望去像个粉雕玉砌的白色雪人, 花絮师特地将这画面多录了几秒, 又转向褚寒峰的方向。

  褚寒峰正陪着张云驰回看前几分钟刚刚拍摄好的片段。

  向来人畜无害的废太子终于在功败垂成之际, 展现出歇斯底里的疯狂姿态,明明只一步之遥了——不过一夜,他便能得偿所愿,站在权力的巅峰睥睨众生。

  视频画面中是余丞近乎偏执的神色。

  明明皑皑白雪将对方本就赏心悦目的脸部线条衬得更加柔和, 偏偏在扯唇嗤笑间,连眉眼神态都染上了几分本不该有的邪气,眸色浅淡的笑眼就这么微抬着, 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人看了极久,久到眼睫上都飘落了星星点点的雪色, 才很轻地眨了那么一下……

  “瞧我养出的狼王,吃饱喝足了,就开始惦记起自己不该惦记的东西, ”余丞的眼里映着松山冰雪, 映着眼前人冷如寒霜的脸, “不过是头畜生!”

  他忽地抬手,攥紧了那把抵在自己喉间的锋利剑刃。

  这人干净、瘦长的手指本就被冻得发红,自白皙的肌肤下透出灼人的粉色, 稍微收力,温热的血迹便顺着指缝渗出来, 沿着发凉的剑尖滑落至层层霜雪上漫开,像前一天对方折下又随意丢弃的红梅。

  “杀啊……杀了我!”

  余丞的手背绷得很紧,现出明晰青筋,说着说着,竟又低低笑出了声:“杀了我,就再也没人知道你落魄时屈膝卑躬的丑态,没人知道我随意赏了你一口饭吃时,你那感深肺腑的样子……”

  “拎着我的脑袋去向你那好皇帝求赏,太子式微,大哥又是个哑巴,说不定你争把气,熬到他病死,连江山都是你的,”余丞笑道,“你看,我早说过了,从一开始我就是弃子,从一开始就没有人站在我这一边。”

  “包括你也是,口口声声说着连命都是我的,到头来,还不是要拿我来保命。”

  余丞似笑非笑偏了下脑袋,有风雪猝然吹来,拂起他脸侧的青丝长发,扫过轻轻开合的唇缝——

  “没人能从局里挣脱,等我这废太子没了,还会有下一个。”

  “你说对吗,哥哥?”

  ……

  四周一时没人出声,直到副导演啧了一下,打趣开口:“要不是知道这小子下一秒就要夺刀,拼死一搏解决自家老爹的私生子,连我都要差点被说动了。”

  张云驰将这番镜头反复重拍上十次后,这回终于满意点头,又去问褚寒峰的意见:“你觉得怎么样?”

  褚寒峰出神了半秒,颔首:“很漂亮。”

  是真的漂亮。

  所有人都以为,养尊处优、弱不禁风的废太子,该是块玲珑剔透的温润璞玉,皎洁无垢……

  可待那层迷雾散尽,鸟尽弓藏,才发现这人应是把漂亮的刀。

  卸下镶满宝石玉珠的刀鞘,陵劲淬砺,锋芒逼人。

  花絮镜头中,褚寒峰有片刻的怔然,似是看得晃了神,最后监控的电影画面上移,现出与其重叠的清隽面孔。

  被唤作狼王的年轻男人半垂着眼帘,眸色极深,蹙眉间凤目在眼尾拉出浅浅一道褶,无端叫人在这绝对强势的压迫下,窥见几分不忍的错觉。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狼王喜欢上废太子了。”

  场务正调侃,就听旁边人接话:“要不是过不了审,没准真可以。”

  “屁,什么过审不过审,那人看狗都深情!”

  谢星河不屑的嗓音适时响起,刚打算把褚寒峰扒拉开,后背就被人拿雪球一砸,猝然回首!

  上一秒还蹲在地上捏雪球的余丞神色错愕,解释:“我本来打算丢褚寒峰的,你突然窜过来做啥?”

  谢星河:“……”

  谢星河满脸怀疑地打量余丞,就见褚寒峰朝余丞走去,漫不经心接话:“我还以为你故意的。”

  余丞:“你别血口喷人!”

  褚寒峰说:“他骂你是狗。”

  余丞:“?”

  谢星河:“……”

  闻言,谢星河捋起袖子,搓了个更大的雪球狠狠掷去。

  褚寒峰风轻云淡侧身闪过,砸在余丞脚边的霜雪瞬间与天际骤然升起的绚烂烟火一同炸开,溅在那袭拖地狐裘上。

  余丞上一秒才从沉浸式拍戏的情绪中脱离,登时来了劲,拉长了嗓子招呼孙灿:“我让你买的雪球机到了没?”

  “到了到了!”

  孙灿抱着保温杯朝树下跑,回:“薛总正玩着呢,说让你再买一个!”

  余丞叉腰:“他这人怎么还抢员工的玩具?”

  话音刚落,柔软雪球由远及近,呈直线轨迹正中谢星河肩膀!

  谢星河:“!!!”

  薛济握着雪球机扣动扳机,旁边裴彦跳着嚷嚷:“给我试试,快快快!我也想玩!”

  下一秒,谢星河冲过去,双手捧着冰雪直接往薛济的衣服领灌:“要你玩,老子冻不死你!”

  被殃及的裴彦冻得连打三个喷嚏,也没分清面前是谁,从薛济手里抢过雪球机,加入战局。

  场面一时格外混乱。

  余丞百无聊赖看了一会儿,随后捧着保温杯喝了几口热茶,热气氤氲着那双因为入戏而微微充红的眼睛,熏得鼻尖也泛起些微的红。

  哈欠喧天时,有人从旁边朝他伸出手。

  余丞茫然抬眼。

  褚寒峰拿着手机说:“找你的。”

  余丞凑过脑袋去,才发现褚寒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的视频通话,对面是红裙长发的宋非晚,一瞧见他更是笑靥如花:“好可爱啊,小丞这副打扮比我想象中的还俊呢!”

  猝不及防挨一顿夸,饶是余丞脸皮再厚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半晌没憋出来几句话。

  好在褚寒峰没过多久就再次入了镜,提醒:“妈妈,说正事。”

  宋非晚微微一愣,旋即笑得愈发灿烂:“其实也没有其它特别的事……”

  余丞挺直腰板,脑子里全是:

  什么正事?

  该不会宋非晚知道自己的宝贝儿子被他给拐跑了?

  可是拐跑了还这么夸他?

  应该不会反对吧?

  不会吧……

  吧……

  同一时间,余丞的手机一震。

  余丞低眸轻轻一瞥,耳边是宋非晚细声细语的温柔嗓音:“小丞,新年快乐。”

  入眼是余征祥前一秒刚发来的短消息:宝贝儿子新年快乐,最近天气冷,记得多穿点衣服别冻感冒了。

  不算特别。

  但又珍贵非常。

  余丞有时候会有某种错觉,仿佛如今每一分再平凡不过的小事与点滴,都是自己穿越时光长河,好不容易抢回的星点碎片,这才渐渐拼凑出年华原本该有的样子。

  “新年快乐,”余丞抬眼,“明年,后年,大后年……”

  “每一天都是。”

  ……

  隔天余丞睡眼惺忪,还没完全清醒,脑海中就已经浮现出褚寒峰夜里吻着自己的耳朵和唇瓣,一遍又一遍说“新年快乐”的场景。

  就挺疯的。

  若不是梁宥杰突然打来问候电话,他们俩估计得在沙发上过夜。

  余丞强装镇定夸梁宥杰在春晚上的表现特别棒,电话另一端热闹非常,不过多时,背景音里就传来熟悉声线:“余丞?”

  付年凑上前:“新年快乐!你看没看到我!我唱得怎么样?”

  余丞捧场答:“巨棒!你的热搜片段我看了好几遍呢!”

  “真的吗?”

  “真的!”

  “真的有这么棒吗?”

  “简直绝了!”

  事后,褚寒峰对此评价:“情绪价值这么到位,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这么夸过我?”

  余丞:“……”

  余丞有一瞬间想怼回去,可看着褚寒峰黑沉的眼睛,余丞话锋一转:“你在怀疑我的眼光?”

  褚寒峰笑而不语与他对视。

  余丞拽着褚寒峰的衣领朝自己方向轻轻一拉,轻启的唇瓣几乎就要贴上对方的微勾嘴角:“没有新年礼物别想让我夸你。”

  褚寒峰的眼里藏着笑意,额头抵着余丞的额头:“有,但怕你不要。”

  余丞:“嗯?”

  余丞本来也只是随口一提。

  没想到还真有。

  “什么?”余丞好奇问,原本搭在两侧的手下意识去摸褚寒峰的上衣口袋。

  下一秒,他摸到了一个方形的天鹅绒小盒子。

  是戒指。

  这个认知让余丞一时有些喉头发热,犹豫几秒,又把盒子放回褚寒峰口袋,麻利抽回手。

  褚寒峰被余丞这副模样逗乐:“怕了?”

  余丞默然两秒:“你这进度会不会有点快?你妈知道你这么恨嫁吗?”

  褚寒峰:“……”

  余丞嬉皮笑脸道:“而且我还没做好准备跟我爸说我要娶媳妇儿……”

  然后余丞就被教训了。

  浴室里雾气弥漫,显得空气都稀薄,让理智慢慢断了弦。

  连余丞自己都觉得神经,自己居然还能在这时候,想起曾几何时,褚寒峰将平安扣红绳作为迟到的新年礼物拿给他后,祝他新年快乐,问他喜不喜欢。

  是在问他。

  也是在问那个十几岁的少年人。

  那时褚寒峰说:“帮我和九年前的你说一声,看看他愿不愿意再理我……”

  如今已经该是十年了。

  所有的短暂交集和错过的路,在朦胧的记忆里汇聚成漫天星河,如当晚惊鸿一瞥的璀璨烟火,横跨天际。

  余丞被迫感受着对方贴近的呼吸与心跳,余光中是彼此倒映在镜中,影影绰绰的相拥身影。

  余丞稍微一偏头,就被褚寒峰抚着脸,重新亲上来。

  曾经那些害怕被褚寒峰知晓的隐秘心思……

  又唯恐对方全然不晓,在夜色弥漫时试探着道出隐晦的只言片语——

  余丞的指尖摁上褚寒峰滚动的喉结,嗓音轻哑:“喜欢你。”

  “褚寒峰……”他下意识唤了一句。

  压抑在心底的漫长酸楚重新冒头,连喉咙口都泛着细细密密的灼意。

  “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

  以前是。

  现在也是。

  余丞说:“新的一年了……”

  “我还是最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