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山石【完结番外】>第11章 Silent Night

  李方潜的母亲很美,这是沈拙清的第一印象。

  宿舍已经收拾地差不多,李方潜招呼沈拙清坐下,桌椅、柜子、床栏都被水洗过一通,窗明几净,连上次来时奄奄一息的那盆菊花都有了生气。

  阮琳琳穿着很时兴的大衣,一条喇叭裤几乎要拖地,高跟鞋有一搭没一搭地随着右脚晃动的幅度拍打着脚后跟。坐在小方凳上也是腰板儿挺直,天鹅一般,完全看不出年纪。

  沈拙清问了声好,便在床边坐下,打量到李方潜的行李,问道,“什么时候走?”

  “吃过饭就走了。”李方潜正拿绳子准备打包,突然想起被子还没有带,懊丧的拍了下脑袋,往沈拙清坐的地方走。

  “唉我这记性!拙清,你稍稍侧个身,我忘记拿被子了。”

  沈拙清正要起身让,阮琳琳突然站起来,接过行李清点着:“去那再买吧,带这么多过去也是用不上的,难道你要背着四五个袋子去美国——对了,这些东西你绝对不能跟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女孩子分,我可不想要一个洋媳妇儿,你给我老老实实找国内的姑娘,听见没?”

  说罢往床边看了一眼,嘱咐道:“你过去以后注意点个人卫生,你看我来之前,宿舍乱成什么样子了?跟你说过多少遍,穿着外衣不要往床上坐,阳台也要按时打扫......”

  沈拙清听到“外衣”那句,便不自在地站起来,拿手拍了拍床单上的灰。

  “妈,我知道了。”李方潜依旧把被子捆成一团,和行李放在一起,忙完还朝床那边笑笑,“拙清,你什么时候走?”

  “先回家陪我爸妈待几周,下个月五号走。”

  “拙清也要出国啊?”阮琳琳听言,颇有些委屈的意思,“我老听方潜提起你。你多懂事儿啊,还知道回家陪爸妈待会,潜潜一年不着几次家——”

  李方潜笑着打断了:“妈,看样子您不急着赶路,要不你们接着聊,我先去吃饭?”

  阮琳琳嗔怪地拍了儿子一下。

  “专业不同嘛。”沈拙清说着也站了起来,一直把两位送到门口,“那,下个月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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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家的几周,沈拙清学会了简单的缝纫,围巾和毛衣都织得有模有样,也能帮着做些小工。

  王霞下岗后,盘了个小店面给人缝衣服,因此,沈拙清总算可以淘汰掉一些洗变形了的旧衣服,从压仓的过时款式中,挑些卖不出去的装进箱子里。

  家附近是没有机场的,只能先坐大巴去市区。王霞依旧为了省那几块路途费,将包裹扎得结结实实,便让沈拙清自己上路了。路上一片漆黑,只有大巴发动机的轰鸣。

  沈拙清扛着大包小包,前路看不见光,但他却觉得自己生出一双翅膀,飞出窗外,看万家灯火。他即将生平第一次坐飞机,也即将真的在云端俯瞰整座城市。

  沈拙清伸手按住心脏,咚咚的响声透过手心传到耳朵里。

  飞机呼啸着冲上云霄。此时是夜里,本看不见一点云彩,但沈拙清伸手碰了碰窗户,指尖仿佛跳出一团团白色的棉花,包裹着他,托着他,带他离开这个鱼龙混杂的世界。

  失重感竟然可以如此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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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时正赶上雾天延误,落地,又是深夜。沈拙清有些晕机,双脚踏在地板上时,站不太稳。

  来来往往的人已经不是平日里熟悉的模样,却也不像印象里一水的金发碧眼。沈拙清揉了揉腿,在一众熙熙攘攘里,找到了熟悉的眼睛。

  李方潜从信上得知降落时间,却没能及时沟通延误的事情,在奥克兰机场待了三个小时才接到人。见到沈拙清出来,赶紧迎了上去。

  “雾太大了,等久了吧?”沈拙清很是抱歉。

  李方潜提前查好了电车路线,从检查到换乘几乎没耽误一分钟。上车后,他一手扶着行李防止滑落,一手护住沈拙清:“客气什么,才一个月不见就生分了?”

  因为第二天是礼拜日,沈拙清得以喘口气再办入学。

  舍友去听音乐会了,李方潜直接把沈拙清带到自己宿舍,帮他清点着行李,问:“明天你去不了宿舍,也没法收拾,要不出去逛逛?”

  沈拙清点点头,眼睛却在看李方潜书桌上的地球仪。比他平时见到的要大上一倍,上面画满了横竖线条和他看不懂的符号。桌前贴着《低俗小说》的海报。

  “那是我舍友的。”李方潜以为他在看海报,解释道,“一个白人,狂热的昆汀爱好者。下次,我让他叫上你一起去看电影。”

  说着,李方潜帮他把日用品一一分类好,换了个更结实的包装上;见他没带香皂,又悄悄去浴室拿了块新的塞进包里。

  沈拙清余光看到了这一切,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大一开学时,李方潜递来毛巾的画面。

  这个人啊,永远都能让人移不开目光。

  阳光穿堂而过,透过白色的窗帘,落下半透明的投影。

  这一刻,沈拙清惘然有种错觉,离家前那一点迷茫和恐惧,都融化在这风吹帘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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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错觉只能是错觉。异国他乡的现实生活还是狠狠给了沈拙清一巴掌。

  沈拙清自认为英语还不错,语言成绩也在上游。但此时的沈拙清,直愣愣盯着台上激情澎湃的戏剧史老师,无数个音节以每分钟80个单词的速度蹦进右耳,还没来得及过滤,下一波抑扬顿挫的长句就从左耳挤了进来。

  这些单词在脑海中乱成了一团麻,偏偏这位Ryan教授偏爱更加戏剧的互动方式,每隔十分钟就会与台下进行亲切的眼神或言语交流。

  沈拙清只得摆出一副了然于胸的神色,不时抓住自己能听懂的几个转折词,给出微笑、点头或摇头的反应。情真意切、求知非常。

  这节课怕不是“戏剧写作”,是“表演艺术基础”吧。

  下课后的闲聊时间更是考验演技。沈拙清觉得自己的词汇量仿佛一夜之间倒退了十年,永远保持得体的笑容,Pardon成了使用频率最高的词。

  心力交瘁的沈拙清又一次跑到湾区——从洛杉矶到湾区的公交线,怕是近来最熟的路了。

  李方潜安静听完沈拙清的抱怨,带着似有似无的笑,表情很是诡异。

  “你笑什么!”沈拙清哀嚎着趴在桌上,有气无力转着地球仪,“我最近一直在想,我的语言考试是不是开光了才考那么高。”

  李方潜笑出了声,从抽屉拿出一个卡带机,递给沈拙清:“考试跟日常交流当然是不一样的。我刚来时比你还夸张——我们教授是爱尔兰人,而且那节课几乎全是术语。”

  “......”

  沈拙清听言,瞬间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神色严肃地拍了拍他的背:“那你辛苦了。”

  “所以,我就把上课的内容录下来。专心听课,听不懂的部分就直接跳下一part。等回宿舍再倒回去,一遍遍重听。”李方潜指了指那个铁盒子,继续说:

  “其实下课他们聊天都很随意,有些俚语咱没听说过很正常。你只需要如实告诉他们,还不太适应这边的语言环境,请他们放慢语速或和你解释一下俚语就行。”

  “有些时兴的东西可能是咱们的盲区。这个卡带机也可以收音,我一般整理完当天的课堂笔记后,会听半个小时的新闻。”

  李方潜说着,把铁盒子装进沈拙清的包里。

  “这么万能?”沈拙清好奇地拿出来盘弄,对着说明书一个个试着按键,“可是,你把它借我了,你用什么?”

  “你师兄天赋异禀啊,如今已经这些苦恼都已经解决了。”

  哪里是什么天赋好。李方潜想起自己刚来时每天只睡三个小时的日子,不禁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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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科技的助攻,沈拙清起早贪黑,总算能摸索到教授讲话的精髓,回想起之前课上给出的错误回应,他总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当然咬舌是不可能咬舌的,他还得兼职以供给生活。

  之后的几个月简直可以用水深火热来形容,除了听录音、练听力外,繁重的剧本创作任务也压得人喘不过气。

  用非母语写文学性强的句子不容易,沈拙清总是先用中文写一遍,再对照着翻译。

  兴许是他中文使用地过于娴熟,有些意境很难翻,要么出现语法问题、要么词不达意。

  所以,虽然依旧有公用电话可以用,但沈拙清打回家的频率已经下降到一个月一次,和李方潜的联系次数却直线上升。

  因为李方潜有手机。诺基亚6150,能存8条中文短信,随时随地接听拨打,这让沈拙清惊讶了很久。他经常能听到班里BP机的响声,第一次碰手机,还是看李方潜回电。

  于是,除了和家人联系之外,李方潜通话的任务还添加了一条:帮沈拙清通读作业。李方潜虽然不懂什么信达雅,但对语法和词汇敏感得很。作为回报,沈拙清时常熬夜帮他查好第二天要用的文献,标清楚术语和长难句的意思。

  因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再加上沈拙清闲时就得兼职,两人虽然通信频繁,但再一次见面时,已经是圣诞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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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方潜常常能在外文名著里读到圣诞节,什么飘雪的天空和灰色的建筑群,通常伴随着革命、求婚、私奔等一系列浪漫的事件发生。

  特殊的日子配剧烈的冲突。正如中国戏曲中,无数个家庭在中秋离散,无数对爱侣于年夜痛哭。

  李方潜想,如果让身边人来写,必不会有那些残忍又幽怨的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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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特里公园的街灯接连亮起,没有飘雪也没有建筑群。

  出国以来,这是沈拙清第一次到加州以外的地方,也是他很久之前就想踏足的地方。

  身边站着李方潜。

  一条宽路自公园一路向北,从41街往外延伸。这条路上,无数好莱坞巨星冉冉升起,剧作家、作曲家们聚集在此,实验着长篇对白的独角戏或摇滚融合古典的歌舞剧。总会有观众来买单,这里毫不忌惮出格和创意。

  沈拙清一路小跑着,街灯飞速后退,随处可闻的《Silent Night》因为风速变调。

  风是冷的,血是热的。

  剧院中传出的阵阵掌声,是谢幕时不住的安可,是摇滚乐的嘶鸣,是掷地有声的念白,是如泣如诉的咏叹调。

  沈拙清跑到一间剧院前停下,因为惯性,踉跄了几下,胸膛随着大口喘气上下起伏着,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奔跑。

  “是这儿!”

  沈拙清回头,朝小跑着跟过来的李方潜大喊。

  其实李方潜的速度很快,但沈拙清似乎看见一组绝美的慢镜头:

  来人的棉袄敞开着,露出衬衫黑裤。刘海被风吹到了头顶,露出额头的李方潜显得很年轻,但厚重的黑框眼镜又压住了轻佻。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躲在镜片后面,却吸纳进了满街的灯火。

  来人眉梢是带笑的,沈拙清却读出了除兴奋、喜悦以外的情绪,似乎是一丝期待。

  是了,期待。

  沈拙清站在寤寐思服的剧院前,从来人眼中,能看到光芒万丈的自己。

  而这个眼神,也成了他后来的颠沛半生里,最强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