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俊彦看似在喝水，眼睛落在杂志上左右摇摆耳朵却竖的高高的，听见动静了他害怕，可听不见了他更觉得害怕。做饭都是这么安静的吗？他搜索自己贫瘠的记忆，在他的概念里，做饭不都应该是刀剁在案板上咚咚响，然后带着水的菜滑进油锅刷拉一声，蒸汽顶着锅盖叮叮叮叮？他在厨房干什么？
杂志翻了两页，许俊彦开始闻见股若有似无的香气，没忍住，他看了一眼，男孩叉着两条腿，弯着腰在案板上切着什么东西，身上还系着一条围裙。好居家。许俊彦被这个念头刺激得猛地回神，生怕被谁发现自己偷看，匆匆忙忙转过头，抖搂两下根本不知道在讲什么的杂志。
樊亮把最后一个碟子端上桌，“开饭了。”许俊彦听见叫他，站起来去洗手，然后扯椅子坐下，接过男孩递给他的筷子。
也不知道樊亮上哪儿学来的厨艺，许俊彦坐在桌前，竟然觉得看上去很不错，色香俱全。他有点诧异。
“没想到吧。”樊亮一边给他盛汤一边很骄傲地说，“我是不是总给你惊喜。”
“本来是有惊喜，被你这么一说我只觉得惊吓。”许俊彦嘴硬道，“现在还没吃呢，不好吃什么都白搭。”
樊亮给他夹了一筷子，“那你就尝尝。”
许俊彦活了这么多年，菜市场就去过屈指可数的几次，年轻时候吃食堂，现在下馆子，没自己做过什么正儿八经的饭。他不重口腹之欲，所以对食材火候什么的也没多大研究，他看着白瓷盘里面绿油油的叶子菜，只觉得这菜熟了，也没带着一股油花子味儿，挺爽口的。竟然真的很不错。
樊亮还眼巴巴地等着，许俊彦把嘴里的东西咽了，想了想，“……樊大厨。”算是承认他对厨房的统治地位了。
“好吃你就多吃点。”樊亮笑得小舌头都能看见了，一筷子接着一筷子地给他夹菜。
不知不觉，许俊彦吃的有些多了。他按住还想去给他盛二碗的樊亮，感觉自己吃得都要顶到嗓子尖了，“够了够了。”
“啊？”樊亮看看桌上的菜，四道菜，哪个都没见底，“不是说喜欢吃吗？”
许俊彦敲了他脑袋一下，“喜欢吃也不代表能全吃了啊，撑死我得了。”
樊亮也跟着他站起来，然后被许俊彦按着坐下，“我去那边消消食，你跟着干什么，你继续吃。”看看自家那还没男孩巴掌大的小碗，许俊彦补充一句，“都吃完，浪费可耻。”
“哦。”樊亮看着许俊彦挪动到了客厅，打开电视，瘫在沙发上面，形象全无，再看看他许老师吃得干干净净的碗，挺高兴地又哦了一声。
吃饱了就容易犯困，犯困的时候思维就不怎么受控制。许俊彦先是听了半天万通筋骨贴的广告，广告里面夹着快板的声音，然后想到马三立，再想到天津，从天津想到河，从河想到海河牛奶，从牛奶想到以前和丁向阳在门口钉的奶箱，想到补钙，想到长高个，想到猫着腰给他做饭的樊亮。樊亮真是好高啊，在他们那个年代，这种高是极端少见的，但是现在，许俊彦想起来男孩们一起打篮球时的画面，现在长得高的男孩太多了。
长得高或者长得矮，好像对人有一定的影响，在心理和生理方面。许俊彦意识到自己好像想了句废话，他发现自己是真的困了。
吃太多了就容易困，因为血糖和一些别的原因，有时候比安眠药还好使。他是在找到这个规律之后，才看见有人已经为这样的路径起了个名，“碳水后置”，可惜了，本来他能因此拿个什么生理学方面的奖的。
樊亮站起来了，樊亮盛了一碗饭，樊亮又站起来了，又去盛了一碗饭。过了太久的时间，久到他尽力保存，这个家里的另外一个人的痕迹也在渐渐消退了。男孩做饭吃饭，没有请示没有问询，带着鼓鼓囊囊的包裹来到了他家，穿着他撅着屁股挑拣出来的拖鞋，像是位主人一样进驻了他的家，把另一个人的痕迹亲手抚平。说不烦躁是假的，一个……情人，一个和他长得很像的人，就这样堂而皇之地鸠占鹊巢了。许俊彦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不应该象征性地想一想丁向阳。
他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很生气，觉得自己的领地被侵犯，觉得丁向阳的消失和他脱不了干系，但是，许俊彦闭着眼仔细咂摸，他好像没什么太过强烈的反应，他在男人推土机一样声势浩大的碾压过程中，如同阳痿了的男人一样有心无力了。哦，他本来就是个阳痿了的男人。这可真是个地狱笑话。
人总归是群体动物的，虽然大家的目的都不单纯，但还是要感谢他对于孤寡老人的慰问。
在许俊彦快要眯着了的时候，玻璃碰撞的细小声音把他惊醒了。
“去屋里睡？”樊亮端着果盘。
“这才几点。”许俊彦坐直，“没睡，看电视呢。”
“那就吃点水果？”
“唔，放那儿吧。”许俊彦也没说吃不吃。
樊亮给他把纸巾和叉子往他手边推了推，就继续去收拾厨房了。洗碗擦灶台收拾桌子扫地，他都不知道原来厨房里还有这么多活，更不知道原来这些事情都不属于家务日，而是属于“一顿饭”中的一部分。许俊彦突然有些感慨。
正当许俊彦胡思乱想的时候，樊亮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他的手落在许俊彦的肩膀上，然后在许俊彦转头看的时候，贴着他坐在了沙发上。好一招声东击西。许俊彦“啧”了一声。
樊亮动动腿，他的膝盖碰碰许俊彦的膝盖，“在看什么呢？”
许俊彦扫了眼电视，购物频道，一男一女正一唱一和地推销天文望远镜，“看雪，看星星，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诗词歌赋？人生哲学？他什么也不知道。樊亮就哦了一声没再继续说。
没有反应？许俊彦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这个段子？”
“什么？”樊亮一脸迷茫。
许俊彦顿感无趣，他把腿并拢，不和他贴着了。现在小孩怎么连《还珠格格》都不看的。
樊亮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那句话可能是个段子，他问，“‘看雪看星星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你是说这是个段子吗？这是个梗？”
扫兴，世界上最不好笑的事情就是把笑话拆开了翻来覆去地讲。“好了，下个话题吧。”
“啊，哦。”樊亮想了想，挺认真地问，“那你，老师你平常吃了饭都干什么啊？”
干什么？什么也不干，擎等着困了然后睡觉。但是这话不能这么说。许俊彦给许老师现编个人设，“我一般就，去旁边的公园遛弯，绕着公园转四大圈，走个三公里。老小区嘛，门口总是有趁着晚上出来摆摊子的，假如门口有卖鲜奶的就买点鲜奶，有新鲜水果就买点新鲜水果。然后回家，洗澡，看会儿书，睡觉。”很健康。
“每天都是这样吗？”
许俊彦沉吟，问这个不会是想要一会儿下去绕着公园转一圈吧？三公里！开什么玩笑。他模糊道，“差不多吧，看情况，也不一定。”
“那平常都是你自己一个人去转吗老师？”
“嗯哼。”
“那我之后可以陪你一起……”
“别，”许俊彦打了个哆嗦，把他嘴堵上。什么乱七八糟的矫情话，“还陪我一起，你该不会还想散步的时候说什么今晚月色真美之类的吧？可别，千万别，我听不得这个。”
樊亮朝他眨巴眨巴眼。
许俊彦被刚才那句话雷得七荤八素的，拿着遥控器一通按，按到了某个纪录片频道，上面的丛林部落正在给女人进行面部刺青。樊亮突然哎了一声。许俊彦看他，他咳了一声，“纹身诶。”
这不是废话吗。许俊彦又把自己和他贴着的腿收回去了。
樊亮把男人的膝盖按住，身体转过来，和他直视，“我也想纹身。”
“嗯哼。”
“老师你不反对吗？”
许俊彦听得好笑，“我有什么反对的，你都是个成年人了——”
“老师你不问问我想纹什么纹在哪里吗？”
许俊彦也转过来，看着他，哄小孩似的语气夸张，“你想纹什么？想纹在哪里呀？”
樊亮把自己领口扒下去，点着心脏旁边的位置说，“想纹在这儿，纹个——”
“纹个？”许俊彦重复。
男孩却没再说话，只是看着他。许俊彦和他对视，然后在男孩一瞬不瞬的目光里明白他的未尽的话。
他把男孩的衣服拉上去，“不许！不许纹！”他迁怒于无辜的纪录片，啪地一声把电视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