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没少为聂冰仪的病操心。
特别是朱文姝,作为全家唯一健全的人,平时都是她带着聂冰仪去市里看病。市里的医生说治不了,推荐她去省城,省城的医生又建议她去首都。于是朱文姝代替徐知雪,扛着行礼拉着聂冰仪,四处奔波去看病。
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医生们都说从生理上看,聂冰仪的脑子没问题,只能靠大家的关爱去恢复了。
朱文姝和徐知雪都是学医的,道理她们都懂。
反正聂冰仪的情况就是这样。治疗全靠随缘,无药可医。
现在无药可医的聂冰仪跑了……毓殊绝对不相信这货是犯病找抽。
你说她怎么这么巧,偏偏在魏嵩和自己谈论金芳珍时出现?然后就在知道金芳珍的下落后离开了?
她何时头脑恢复清醒的?又或者她是不是在浑浑噩噩中唯一记得的就是迫害过她的敌人?如果是前者,她现在去找金芳珍,那就是妨碍魏嵩的同事们公务;如果是后者,毓殊十分担忧她的安全。
聂冰仪已经五十岁,她的前大半生颠簸流离、潜伏在敌营深处。那时她没有家人、与爱人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好不容易过上了好日子,人又昏昏傻傻的。
就算聂姐早已清醒了,这才过去多久呢?如果因为仇敌还活着,就要去寻找她惹出麻烦、毁掉余生的幸福生活,未免太不值当。
毓殊心里想着,那个人夺去了我的家人,我又何尝不痛恨她呢?知道她还活着时,我恨不得手刃她、让她尝尝你我所遭受的、我的父母与晴玟所遭受的……
当下的社会是法治的、文明的,毓殊只能眼巴巴地等着那些公务人员处理这件事。不出意外的话,还是一颗枪子的事儿。
毓殊懊恼起来,为何不早几年知道这件事呢?那时候她就可以亲自动手、让金芳珍尝尝复仇的怒火。
魏嵩借了自行车去追聂冰仪。丁六崔七也双双帮忙。徐知雪急得跟什么似的,朱文姝只能安慰她,说聂姐要是疯的,她跑不了多远,要是清醒的,那么以她的冷静,不会出事。
“冷静?她冷静?那都是假象。你们不知道她有多急躁……”
坐在轮椅上的徐知雪捂着脸。
自从她的腰被村川芳忠撞伤、以至于下半身瘫痪后,她越来越阴郁。毓殊不好拿对付朱文姝的那套说辞讲给徐知雪听。
有个说法就是,人知道的知识越多,就越会觉得自己渺小无力、越容易钻进牛角尖里。徐知雪就是这样心细敏感的知识分子。
朱文姝与徐医生是不同的。起初她是乡下无知的土妞,在她眼里什么道理都懂的毓殊永远是对的。到了现在,她还会觉得,毓殊在大多数时候依然是对的……除了健康上的问题。
“徐医生,你别急,我肯定会把她带回来的。”毓殊放下拐,坐在床边,开始套外裤。
朱文姝起身:“毓殊,你留在家陪徐医生吧,我去找。”
毓殊想着:你去找是可以,但金芳珍的事不就露馅了吗?
“她把阿瑾骑走了,你小心点。还有她往东去了,应该是去隔壁城市。”
“她去隔壁城市干嘛?”朱文姝不解。
“你问老魏。”毓殊见满是疑惑地看着自己,赶紧道:“还是我跟你们一起找吧。”
她可不想被徐知雪揪住问这问那的。徐医生万一哭起来,可比姐姐麻烦多了。姐姐比较直,说哭就哭,而且只哭不叨叨,你劝一劝也就好了。那徐医生……她能把你给说郁闷。
“那我在家等你们。”徐知雪低声说。
“我让小孩们过来陪你,再说这儿还有丁六媳妇呢。”毓殊说。
说是陪伴,其实是让孩子们盯着她,别让她做什么傻事或者出了意外。
朱文姝先行出门,毓殊叮嘱好小明、丽云和瑞瑞看家,然后也拿着手电筒一瘸一拐地走了。因为走得太快,垫脚的鞋底不知掉到哪里去,她的腿脚更跛了。
走到村口,她撞见被拴在树干上的阿瑾。
黑夜里突然冒出一匹黑马,它还用热乎乎的舌头舔你,不吓一跳才怪。
毓殊一边解绳一边寻思,这聂姐真是绝啊,还他妈的懂得弃马保帅,这是疯娘们儿能干出的事儿吗?
她翻身上马,拍拍阿瑾的脑袋。久违被主人骑的阿瑾,欢快地打鸣、撒丫子迈开蹄子。不一会儿,毓殊追上了朱文姝,她把姐姐拉上马背。
“你在哪找到的阿瑾?”
“就在路边,你没看见?”
“我眼神儿不好!”
眼神儿不好应该在家待着去,毓殊心里说。末了,她把手电筒交给朱文姝,阿瑾看不看见路无所谓,自己能看清就行。
鬼知道那三个老爷们儿跑哪去了。路过杨婶儿家的地时,毓殊看见雪地里多了一串新脚印,于是她驱马顺着脚印找。南行一里地,聂冰仪终于让她给追上了。
毓殊从马上一跃而下,将聂冰仪扑倒。两个人抱在一起在雪地里滚了几圈,身上皆白。
“我看你往哪跑!”毓殊坐在聂冰仪身上,解下裤腰带,把她的双手给绑了。
“我要宰了金芳珍!”聂冰仪挣扎翻身。
“呦,知道金芳珍啊,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啊?不疯了啊?”毓殊抓起一把雪糊聂冰仪脸上,不,正确的说是塞进她嘴里,“跑个屁!你宰了她,你也得进监狱,懂不懂?”
聂冰仪连呸两下吐出冰冷的雪团:“我不在乎!”
“傻逼吧你?你进监狱了,那徐医生怎么办?还得我们替你养着呗?你他妈自个儿看着她去。”
朱文姝来了,她也解下裤腰带,把聂冰仪的脚腕绑了个严实。毓殊和聂冰仪的话她都听见了,一头雾水的同时隐隐又有些害怕。
姐妹俩把聂冰仪扛起来扔马背上。阿瑾一匹老马承受不住三个人的重量,最后是朱文姝牵着缰绳在下面步行。
“你让我去宰了她,我不怕被小鬼子、满洲政府和南方政府抓住。”伏在马背上的聂冰仪身上说。
“聂姐……”毓殊叹气,“你脑子是真好了还是假好了。现在是人民当家作主的新时代啦,你说的那些旧政府,都滚出去了。现在的国家可好了,他们可不会容忍这么个叛徒罪人逍遥法外。”
直到刚才还在挣扎的聂冰仪,身子突然瘫软,像一块挂在马背上的抹布。
“和岛国人的战争……是我们赢了?”
“是啊,而且我们的组织,还在后续战争中战胜了旧腐败政府。”
聂冰仪就这么挂在马背上,直到回家前,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聂冰仪恢复了,但恢复得不完全。被金芳珍囚禁前的记忆,她记得清清楚楚。最近几年自己是怎么度过的,很多事都想不起来。
仿佛一觉起来,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没有了侵略者、没有了反动势力,突如其来的和平领聂冰仪无法适应。
她回到家中照镜子,看着自己变得越发苍老的脸,才知道毓殊说得是真的。
十年,她蹉跎了十年,人生又有几个十年?
那金芳珍白白多活了十年!
稍晚的时候,魏嵩与丁六崔七哥俩回来,毓殊饱含歉意地告知他们,聂冰仪只是犯病,她已经被抓回来让徐医生打一顿,现在已经睡着了。
老魏要是知道那人已经清醒了,不得气得用鞭子抽人?所以还是由机智的毓殊含糊搪塞过去吧。
“连长妹妹,徐医生虐待病人啊这是?”飞行员崔七说。
这声久违的“连长妹妹”叫得毓殊心情舒畅,她难免会对崔七客气耐心些:“徐医生算是她的监护人,她们自家人的事我们不好管。”
“她们姓都不一样,怎么就成了自家人?”崔七疑惑。
“我俩姓也不一样,我俩不也和亲兄弟一样吗。”丁六说。
“是吼,我懂了。”
毓殊心里说不,她俩之间和你们那男人间真挚的友谊绝对不一样……不过,就这么误解下去也不错。
虚惊一场,送走了客人们,毓殊觉得自己这副烂骨头要散架子了。
被传言“殴打病人”的徐知雪和聂冰仪回到屋子里,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最终还是聂冰仪先开口:“你还好吗?”
“挺好的。”徐知雪说。
“你怎么坐轮椅了?”
“摔的。”徐知雪说。
“是吗?”聂冰仪皱眉,直觉告诉她,事情并不是这样。
“你呢?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什么时候变清醒的?”
“我去厕所,听见毓殊和小魏说话。小魏提起金芳珍这个名字,我就觉得耳熟……”聂冰仪隐去了后半段要紧的话。
我听见她还活着,心里没由来的愤怒,我想杀了她。于是骑着马朝东去。东边的城市有矿场,举报人就是在那看见她的。
她想回忆更多记忆,却是头疼欲裂。徐知雪上前拥抱她,同时用指肚帮忙按压聂冰仪头上的穴位、舒缓她的疼痛。
“要不要让文姝过来帮你做个针灸?”
“太晚了,明天吧。”聂冰仪轻声说,“对不起,我给你添了麻烦,害你等我这么久。”
徐知雪摇头,她依然拥抱着聂冰仪。
“没事的,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是的,迷路的人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