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殊姝【完结】>44、第44章

  我是■■

  我在飞

  太阳在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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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海里有什么

  于审■■■■■■

  日历上有六行字,依稀看得清的只有三行。乍一看有些像诗,但毫无逻辑、且没有韵律。朱文姝询问仆人们爱子有没有吸食大烟的经历,大家都说爱子很规矩,也没那个钱堕落。

  仆人们断定爱子是疯了,是因为爱子最近经常在宿舍里胡言乱语。

  “她经常说自己是神,是主。还经常问我们,知不知道大海里有什么。”一个仆人小声说。

  好了,日历上第一句话后半是什么,已经有了答案。

  “‘太阳在流血’,是说夕阳是红色的么?” 管家疑惑。

  “不要揣测这些没逻辑的话。”朱文姝警告。

  她大概知道爱子为何发疯了。

  语言可以蛊惑人心。

  比如,很多人会被邪教洗脑。比如,在岛国,国民被天皇灌输军国主义思想、对战争无比狂热。

  朱文姝想起她在庆应的医学导师说过,医生不要试图理解精神疾病患者话语的含义,可以揣测的,只有病人为何说出这样的话。否则救人者将落入深渊、不得善终。

  管家是有见识的,他大概猜到了爱子发疯的原因,所以,他才会说此事事关大小姐吧。

  朱文姝回到藤原笹子的卧房,刚好看见千鹤在给毓殊喂水。不过,从毓殊吞咽的样子看,她像是在吃药。

  “她刚刚吃的什么药?”朱文姝问。

  “是安定。”千鹤说。

  “维生素片吃了吗?”

  “还没有。”

  朱文姝望着被五花大绑、半躺在榻榻米上毓殊,“她这么可怜,瘦脱形了,又是一身伤病,你们却绑着她。”

  千鹤惶恐地跪下道歉。

  “你们害怕她,却不知道她也在害怕你们。”朱文姝给毓殊解开绳子,“你瞧,她平时都不会出这个屋子的,她对外界充满恐惧。你们这样对待她,是在刺激她,这样很难治愈病症的。”

  “您说得是。”千鹤颤抖。

  “野村小姐快快起来吧。这儿有我照顾大小姐,剩下的药我来喂她。”

  千鹤应了一声“是”,等她站起来时,看见鸠山医生抬手轻抚大小姐的额发。

  要不是小百合是个女的、又是大小姐的主治医生,千鹤大概会制止她——这是何等僭越的行为。

  真意外,大小姐并没有抗拒鸠山医生的抚摸,眼睛里反而带着点好奇、细细打量着鸠山医生,末了,还绽放出一抹暖洋洋的笑容。

  千鹤松了一口气,她好久没见过大小姐笑了。看样子大小姐心情不错。

  说起来,自己侍奉大小姐这么多年,之前竟然没注意到大小姐笑起来有虎牙。

  千鹤退下了,朱文姝瞧着毓殊的嘴角——毓殊方才一咧嘴,火泡裂开个口子,流了血。

  “仆人有没有给你涂抹红霉素啊?”

  毓殊点头,悄悄指着千鹤的背影。

  她不敢说每次千鹤都会被她装疯打伤,抹药不太顺利。

  朱文姝从药箱里取了红霉素药片,放在白纸上用玻璃瓶碾碎成粉末状,然后兑点温水,用棉签蘸着给毓殊涂抹嘴角。她的脸和毓殊贴得很近,毓殊的呼吸吹拂她的刘海,有些痒痒。

  “爱子自杀了,你是不是和她说了些什么?”朱文姝悄声问。

  “爱子是谁?”毓殊低声。

  “给你送饭的那个。”

  “她啊。”毓殊推开朱文姝,拿了棉签和镜子,自己抹药,“是啊,我刚来这儿的第一天,跟她说了几句话。”

  “你跟她说了什么?”

  “她问我:‘大小姐,您真的得了精神病吗?’我就回答她喽:‘说不定你们才是得精神病的,我才是正常人。’呵呵,你猜她怎么说?”

  “怎么说?”

  毓殊停下抹药的手,与朱文姝目光交汇:“当然是‘精神病是不会承认自己有病的,就像被情报局抓到的间谍不会承认自己是间谍一样。’呵呵。”

  “你给她洗脑下了心理暗示!”

  “你这话说得太专业了,姐姐,我只在西伯利亚的间谍学校课程上学了一点心理学的皮毛。”毓殊随手一扔棉签,胳膊支撑在矮几上。

  “你知道吗?你这是在残害平民。”朱文姝揪住毓殊的衣领。

  毓殊推开她:“我跟十几个仆人说过同样的话,为什么只有爱子发疯自杀了?是她自己内心防壁太脆弱!她提到了那些被情报局抓到的同志们,她该死!”

  “你太激进了,别忘了你的任务,是找到公爵运送黄金与煤矿的计划书。你这样把事情闹大不利于潜伏。”

  “这事儿不用你操心。”

  “我的任务是掩护你完成任务,如果你不对劲,我有义务向我们的上级聂长官报告。”

  毓殊起身俯瞰指着对方:“我才是你上……”

  朱文姝亦起身,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道:“你太暴躁了!”

  毓殊茫然。

  和风的卧室内静寂无声。

  “对不起。”

  两个人异口同声。

  “没事。”

  两个人又合上拍子,说完,不约而同地笑了——或是讨好,或是饱含歉意。

  朱文姝站在那里,静静等待毓殊先开口。

  “我……可能生病了。”毓殊慢慢坐下,“有时候我分不清自己是真疯了还是假疯了。”

  朱文姝扶着她,一滴热泪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像针扎一样。

  毓殊抹着眼睛:“我想趁着自己知道病了,赶紧吃药治病,我就……吃了你留下来的安定。”

  “你没病,别乱吃药了。”朱文姝轻轻拥抱她。

  这样填满彼此包裹对方的感觉真好,只是抱一抱,就会觉得连空虚的心也变得充实了。

  “你没病,真的。”

  姐姐如是呢喃。

  管家如往日一般送别鸠山小百合。

  朱文姝站在庭院里,瞧着盛夏里绽放的波斯菊。

  “花开的真好。”朱文姝感叹。

  管家道:“鸠山医生来了快半个月了,也没在小院逛过,不如随我四处走走?”

  “可以吗?”

  “当然可以。最近大小姐胃口好,多吃了几口饭菜,公爵大人知道了,别提有多开心了。公爵大人说您是他的贵客呐!您可以把这儿当做自己家。”

  朱文姝心想,毓殊她本来就很能吃。

  既然是可以当做自己家,那就是随便走动的意思了。朱文姝没想到她与毓殊来藤原家十来天,竟然是自己先一步熟悉这座公馆。她在管家的陪同下四处转转,欣赏花朵、池塘。

  稍稍往西走二十来米,一声马鸣传来。

  “公馆还有马吗?”朱文姝问。

  “当然了。公爵大人喜欢骑马,他养了一匹良驹,时常去马场赛马。”

  “我可以看看马儿吗?”朱文姝说,“我家住在爱知县,我家离牧场很近,小时候天天看见大马。”

  “当然可以。我知道的,爱知县,有全北海道最好的牧场。”管家邀请。

  跟在管家身后的朱文姝吐吐舌。

  到了马厩,二人看见一匹发狂挣扎的黑色马儿。坐在地上是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若不是骏马被拴住了,恐怕他会被踩踏受伤甚至丧命。

  “阿彻!这是怎么回事?”管家大怒,他这一喘气,有点受不了畜生排泄的味道。

  樱井彻没想到管家这时候会来马厩,他慌乱站起来,反复鞠躬:“有一只蜜蜂蛰了游龙大人。”

  想必游龙就是马的名字。朱文姝受毓殊影响也喜欢上了马,只是想不到一匹马竟被称呼为“大人”,这太过夸张了。

  管家正欲斥责樱井彻,朱文姝先开口:“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没、没有的。”

  “那快起来安抚马儿吧,免得它太过痛苦,待会儿伤了人。”朱文姝说。

  樱井彻大声道了一声“是”,起身驯服受惊的游龙。

  “管家,马被蜜蜂蛰了,我给它瞧瞧。耽误了您的时间真是不好意思。”

  手捏帕子掩盖口鼻的管家放下手,笑道:“鸠山医生,这是哪的话?您帮了我们藤原家不少忙呢。我不影响你给马看伤,我先去忙了。”

  樱井彻安抚了马,又给朱文姝指出他拍死蜜蜂的地方。朱文姝有点想笑,难怪游龙那般狂躁,原来是少年一巴掌呼在马腚上了。她用镊子拔出尾刺,又寻了一块胰子,打水沾湿,在马腚上涂了又涂。

  男孩对着朱文姝不住地鞠躬。朱文姝实在受不了,扶住他:“真没伤到哪?蜜蜂没蜇你吗?小心蜂蜇会死人哦。”

  樱井彻慌张:“真的没有的、没有的。谢谢您,医生。”

  朱文姝瞧着樱井彻流泪的样子,道:“区区蜂蜇,主人家不会因为这个责备你的,你哭什么?”

  “医生您、您人太好啦。这座公馆里从未有人对我这么客气过。除了母亲和阿哥阿姐也从未有人这么关心过我……呜呜呜……”

  朱文姝脸微红,她不过是听了毓殊一言才来到这里的。

  你若是有空,就去看看公馆的马夫樱井彻。朱文姝离开前,毓殊这么说道。

  朱文姝拿了帕子递给少年:“你有什么难处吗?”

  少年迟疑地摇摇头,他瞧着朱文姝是个好说话的,半晌才道:“医生,我要付多少钱才能请您看病?”

  “你家里有人生病了吗?”

  少年点点头:“母亲病倒了,阿姐又有孕在身不好照顾母亲。我把三个月的工钱给你,你看够吗?”

  不等朱文姝回答,少年又道:“我给你我五个月的工钱。”

  朱文姝说:“不同的病要付不同的价钱。”

  “那接生要多少钱?”

  “不贵的。”朱文姝笑笑。

  傍晚,朱文姝来到樱井家。

  樱井家住在岛国人居住区的边缘。三层高的圈口里,住满了来满洲的最底层岛国人。

  樱井家的邻居正在办葬礼。听说是在慰安营的女儿被军官虐待致死。朱文姝瞧着为逝者抬棺的年轻岛国兵,向樱井彻询问:“那是她的兄弟么?”

  “不,那是她的丈夫。男人入营的那一天,女人也跟着入营了。”樱井彻咬唇,“如果不是姐姐有孕,哥哥战死了,恐怕姐姐也要被拉到营里去……”

  朱文姝了然,原来姐姐不是亲姐姐,是兄嫂。

  樱井家很干净,干净到什么都没有。樱井彻给她倒个水,都得拎着水壶先去院子里和大人们抢水龙头。

  樱井彻的母亲躺在矮床上,这个女人才四十,与聂姐同龄,但在朱文姝看来,模样却是有六七十岁了。她捏了捏樱井夫人苍白枯瘦的手腕,手指按上去会留下一个坑,再捏一捏,皮下有硬疙瘩。

  樱井夫人说不出话,朱文姝便询问樱井家的嫂嫂,当家当家主母有什么病症。清瘦的樱井嫂嫂指指自己的嘴巴,摇摇头。

  原来是个哑巴。

  朱文姝隔着毯子摸了摸夫人的身体,胃部一张薄皮下是饭盆大的圆球。

  樱井彻拎着水壶回来了,里面的水已经烧开,他倒了一小碗,吹了吹,放到朱文姝身边。

  “医生,我母亲的病怎么样了?”男孩局促不安,“我存了半年的工钱,不能再多了。”

  “你母亲的病……我给她用点药,用不了几个钱。”

  “真的?”樱井彻的眼睛亮了起来,很快他又生气:“之前的医生都在骗我,骗了我家好多钱。母亲去住院,花了那么多钱也没治好。”

  朱文姝心里想,那些医生没骗你啊,你母亲得了癌症,胃里那么大一个瘤子,哪还有地方消化食物和药呢?而且她已经癌症转移,全身都是鼓包了,你该留着钱和隔壁一样办葬礼。

  “医生,你能给我姐姐看看,她什么时候生宝宝吗?”

  “好啊。”朱文姝示意樱井嫂嫂伸手号脉。加上她询问一番最后一次生理期为何时,估算出产期在这个月月底。

  “只是……你姐姐营养不太好,可能会早产。”朱文姝从口袋里摸出记事本和钢笔,“你认识字吗?”

  “认识的,哥哥教过我。因为这个我才能在藤原家工作。”樱井彻自豪地说。

  “这是我的诊所的电话和地址,有事你可以找我。如果我不在诊所也不在藤原家,你找那个高个子的男医生也没关系,他是我‘弟弟’。”

  朱文姝又吩咐一番产前注意事项,最后取出针筒,换个针头,给樱井夫人扎了一针止疼剂。

  这时候用什么药都无力回天,她能做到的只有减轻樱井夫人的痛苦。

  扎完了针,朱文姝瞧着还在冒热气的水碗,犹豫再三,决定喝掉。

  这白开水有点甜。

  “谢谢您,医生,请问我该付多少钱?”

  “出来说。”朱文姝招手。

  樱井家的嫂嫂一手扶着沉重的肚子,一手扶着门框,送二人离开屋子。

  朱文姝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站定:“我不收你钱,你母亲的病我治不好,你给母亲准备好后事吧。”

  泪水夺眶而出,樱井彻受到莫大的震撼。

  “你骗我……”孩子小声说。

  “我没骗你,你再找几个医生,他们也只会用昂贵的止疼剂减轻你母亲的痛苦,不会延长她的寿命。”朱文姝说,“让你母亲体面的走,然后迎接你兄嫂肚子里的新生命吧。”

  朱文姝想掏出手帕给樱井彻擦眼泪,才想起手帕已经在樱井彻的口袋里。她拿出口袋里的帕子,给男孩擦脸。

  “父亲、兄长牺牲了,母亲也要离开我吗?”

  不知过了多久,男孩才止住哭泣:“您说得对,还有人需要我照顾、等着我养活呢。我得为姐姐和她的宝宝努力工作。”

  “这就对了。”朱文姝摸摸男孩的头,把手帕留给他。

  “可是,我到底要付给您多少钱呢?”

  “等你姐姐的宝宝出生了再说。”朱文姝从钱包里摸出几张钱,“先借给你,给你姐姐买点好吃的补补身子。以后还给我。”

  樱井彻拒绝:“我有钱的,半年的工钱。”

  “那些钱留着办丧事、养小孩。万事留一线,以防万一,富裕一些总是好的。”

  “那我给你利息。”小孩认真道。

  “好啊,到时候你看着给吧。”朱文姝说。

  离开圈楼,朱文姝低头走了几条街后,突然对一面高墙拳打脚踢,口中大骂“馬鹿”(注:日语笨蛋、白痴的意思,读音八嘎)。

  她对一个岛国人热心肠个什么劲儿?没听那孩子说吗?父亲兄长都牺牲了,他的父兄都是敌人的士兵啊!那么多的同胞生活在比樱井彻更艰难困苦的环境中,他们才是最需要帮助的人啊!

  可是樱井彻的凄惨正是源于这场战争。如果他的父兄建在,做着正经的工作,那么他的母亲也许会早早得到救治,一家人也不用住在如此憋屈的楼房里。

  也许樱井彻和他的母亲、嫂嫂,和这满洲土地上的人一样厌恶发动战争的人。

  “馬鹿野郎!”(注:日语读音八嘎呀路,野郎是形容对方粗鄙。与馬鹿合起来意为蠢到没救了)

  朱文姝抱住电线杆,一头撞上去。

  回到小洋楼,朱文姝看见客厅里坐着个岛国军官。她第一反应是:坏菜,暴露了。敌人上门了。

  她刚想转身离开,对方一开口,她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聂冰仪。

  “你怎么才回来?遇见什么麻烦了吗?”坐在沙发上的聂冰仪说。

  “藤原家有个仆人让我帮忙看病。耽误了点时间。”朱文姝放下药箱,把毓殊扔进去的苞米芯子拿出来,扔垃圾桶里,“聂姐来了,有什么事吗?”

  “没事我不能来么?”聂冰仪起身,走过来。

  “当然可以,欢迎欢迎。”朱文姝尴尬不失礼貌地讪笑。

  聂冰仪摘了朱文姝的眼镜,瞅瞅眼镜片的厚度:“你镜片多少度?”

  “左六百,右七百。”朱文姝的头往前凑,眯眼瞧着眼前的模糊人影。

  “四年的时间。你从一个好好的人变成半瞎,厉害。我近视十年才一百度。”

  这话有点伤人了,伤到朱文姝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这时一只拖鞋擦着朱文姝头顶飞过来。投掷凶器的人正是站在楼梯处的雪代。

  “都是四十岁的人了,你别老欺负她!”

  雪代剪了短发扮做男人,此时穿的却是她以前的女式居家服饰,温柔中多了飒爽与可爱。

  “四十岁怎么了?四十岁也要寻求新鲜刺激的事物。总不能像她和毓殊一样年纪轻轻活成老夫老妻。对了,我今天看了一本书……”

  第二只拖鞋接踵而至,这次打得挺准的,直接呼在朱文姝脸上。

  “哎呀!对不起!”雪代赤脚跑过来,“阿冰你躲什么啊?”

  朱文姝突然觉得,徐医生也该去看眼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