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殊带朱四娘下山并没有费什么劲。王进忠放行那是相当的痛快。
“大当家的,煮熟的鸭子又飞了。飞了一个也就算了,不能两只一起飞吧?”
“是啊,大当家的。你这一会儿两个都要,一会儿两个都不要,啥意思啊?都把咱兄弟们整蒙了。”
除了姜大麻子,其他的兄弟也看不过去,纷纷献策,试图扣留毓殊或者朱四娘。
“大当家的,不是俺说你,你这五大三粗的老爷们怎么跟你那秀才爹一样?要俺说,娘们儿嘛,扒光了造个娃就老实留下来了。哪有你这么费事?”
“哎?哎?怎么说话呢丘老七?咱们大当家是那种人吗?”
“啊不是,娘们儿除了生娃还能干啥?”
“老七你被小鬼子吊在屋里是没看见那个女猎户。那娘们儿开枪杀人比咱们大当家的还麻利……”
土匪们议论纷纷。
“我说诸位,你们比我还着急我的婚姻大事啊。”王进忠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们啊,看事情还不够远。所以这山上大当家的是我,不是你们呀。翻垛的,你来说说?”
胡子中,一位一直没说话的瘦削青年摸摸自己光洁的下巴,思索片刻道:“猎户就不用说了。那姓朱的女人,能数次从夫家跑出去然后再嫁,也是有点道行的。”
众人不语。唯有姜大麻子气不过:“我就说嘛,瞅她那骚样,良家妇女谁再嫁啊?一准是个不安分的狐狸精。”
王进忠道:“她的父亲本是镇上的中医,因沾染了大烟败光家财,靠着反复卖女儿换了不少钱财。这夫家的媳妇或是妾跑了,没有不找她家人算账的道理。老朱头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有道行的不是他女儿,而是老朱头自己呀。我本是不怕老朱头的,他若敢找上山,我可以用钱打发走或是送他一粒花生米(枪子)。现在朱家姑娘走了,也许是件更好的事。”
一弟兄疑惑:“大当家的,这话我就不懂了。”
“朱家姑娘和我无缘无故的,我们可以砸老朱头的窑了不是?虽然瘾君子没什么抢头,但是烧大烟爽啊,明儿爷爷我也是林则徐了。”
王进忠摸摸自己漂亮的胡子,笑得意味深长。
毓殊只收了皮子的本钱,其他的银元悉数退还给王进忠。临行前她和王进忠说自己会带着好酒好菜再来。
“行啊,等你来了,哥哥带你去打猎。”
“大哥,我就是一猎户,整天打猎,你还带我打猎,一点意思都没有。”毓殊笑,“我嘛,就是过来给你颠几个菜,全当孝敬兄长。你看你这山上一点蔬菜都没有,整天喝酒吃肉,你这嘴巴都起泡了。”
“哎呦,行,那我准备好酒肉在这儿候着。妹妹的手艺我可得好好尝尝。”
王进忠送走了毓殊,想着这真是迷一样的女人。
毓殊道别了王进忠,想着这真是看不透的男人。
离了山寨,毓殊吹响口哨,不一会儿,一匹白色瘦马出现在视野中,四蹄踏花无痕,正是刘团长的坐骑。白马看见毓殊,鼻孔呼哧呼哧的,伸出鲜红热乎的舌头去舔她的脸。
“你怎么总是和狗一样啊?”毓殊抿嘴笑着从衣服兜里抓了一把白花花的爆米花塞进马嘴里。白马咯吱咯吱地咀嚼,吃得十分高兴。
“它和你真好。”朱四娘看着一人一马,竟有点羡慕。
毓殊往自己嘴里丢一颗爆米花,示意朱四娘上马。在她的搀扶下,朱四娘踩上马镫,稳稳坐在马鞍上。末了,毓殊把自己手里的爆米花塞给朱四娘:“你也吃,挺脆挺甜的。”
朱四娘捧着爆米花,看着在下面牵马的毓殊,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你不上来吗?”朱四娘问。
“你身上全是伤我怕碰疼你。别怕,你踩住镫子就不会掉。”
“嗯。”朱四娘点点头,不再说话。
春泥里冒出嫩绿的芽,细碎的小野花迎风招展,土地里尽是生命的气息。毓殊左顾右盼,喜欢得不得了。有时候她松开缰绳,任由马儿慢行,自己跑得老远去摘野花。趴伏在马背上的朱四娘吓得又掉眼泪。
毓殊转悠一圈后回来,手上多了一个野花花环。她把花环往趴在马背上、搂着马脖子只留下背影的朱四娘头上一戴,朱四娘便揉着眼睛,转过头,偷偷看毓殊。
“你怎么又哭了?”毓殊傻了。这朱家姐姐是触景生情想起难过的事,还是自己做了什么不对的,让她伤心了?
朱四娘低头:“我以为你丢下我了。”
毓殊觉得好气又好笑:“胡思乱想。你骑着我们团长的马,我不要你,还能连马也不要啊?”
嗨,人不如马,朱四娘听着心里难过,却忍住了眼泪,好歹是没被丢下。不过她也算明白了,这马是属于一个被称呼为团长的人的,那么这个团长是干嘛的?
“你别总是哭啼啼的,没事哭,那有事怎么办?眼泪那么不值钱?”毓殊叼着狗尾巴草数落朱四娘,“我跟你说,臭爷们儿最喜欢女人哭了。你一哭,他就觉得你弱。然后呢,他要么觉得你好欺负,加倍欺负你;要么觉得你脆弱得不要不要的,大男子主义爆发。总而言之,哭不成事。有人欺负你,求饶也没用,你就得打回去,自己打不赢那就叫上伙伴。还是不行的话,要么拼着命也要给对方一下子,不能让人白削一顿。要么跑路,回头再收拾那欺负人的王八犊子。”
朱四娘擦干泪,觉得这猎户姑娘真是凶悍:“你怎么和男孩一样,打打杀杀的。”
毓殊吐了狗尾巴草,没说话。
虎头山不小,从山寨回村子差不多四十里地,毓殊牵着马走了小半天。天将黑的时候才到村口。巡逻的游击队见了她,高兴得跟什么似的,立马派人去报告。
“毓排长回来啦!”
毓殊来不及阻止那人,那人已经撒丫子跑了。她回头看看朱四娘,看她那迷茫的样子,朱四娘应该还不知道排长是什么。
“你……下来吧。马我得还回去了。”
朱四娘扶着毓殊并不粗壮的手臂,从马背上跳下来。
“怎么样?腿还好吗?”
“能走路。”朱四娘说。
“我们先去吃饭吧。”
毓殊拉着四娘的手,去往农户家。她借了主人家的炉灶,煮了高粱米水饭,剁了一只自己猎的野山鸡,配上榛蘑、松树伞、土豆,加上一把不知她从哪弄来的红薯粉,做了一道小鸡炖蘑菇。
朱四娘很想帮帮忙,但她插不上手,毓殊也不让她插手。这边肉炖着,满屋子都是小鸡和山菌的香味。那边一道香椿芽炒鸡蛋出锅,金灿灿的蛋煞是好看。加上农户自家烀的猪头肉、黄瓜大葱蘸酱,竟然凑出有荤有素、有冷有热的四道菜。
“凑合吃吧。”毓殊把菜端上桌,用毛巾擦擦湿漉漉的手,端起饭碗,准备开动。
朱四娘眼圈红红的,好在没掉眼泪:“四道菜,很丰盛了。”
“我还想弄个八碟八碗呢,可惜两个人吃不了那么多。”毓殊筷子伸到盛炖菜的铁盆里一捞,“怎么粉条全没了?”
“大概……下锅早煮化了。宽粉要泡好了再下锅煮才好吃。”
“是吗?你懂得真多。”毓殊用勺捞松树伞蘑菇丁,比起榛蘑,她更喜欢这种红色蘑菇的味道,比肉还好吃。
朱四娘脸红红的,有些害臊。真是好久没有人称赞过她了。她尝了一下炒鸡蛋,野鸡蛋香,香椿芽也香,好吃死了。因着肚子饿,饭菜也入味合口,两个人吃了不少。毓殊坐在炕头上,摸着微鼓的小肚子,这是她三天来吃得最顺心的饭了。人吃饱了,困意袭来,开始打瞌睡。朱四娘见状,主动收拾碗筷。
这时,有人敲敲窗户,毓殊推开纸窗,冷风灌进屋子,整个人顿时清醒。
她看见一张凶神的脸。
“回来了?不去报道,先吃起肉了啊?你当这儿王府呢想干啥干啥?”魏嵩用食指关节敲击窗户框,“我几年没抽你了?小老三?”
“说得你像老大似的。整来整去是三个排长叫小老一、小老二、小老三。”毓殊往后一躺,私下里她是不怕魏嵩了的。
“啧,给我起来!”
“连长,我三天没着床了。你们种地好歹有张床,我在老林子里啥都没有……”
魏嵩气得猴急,他一伸手,抓住毓殊的胳膊:“起来起来,我有话问你。”
“啥子,说。
魏嵩数落她:“团长不是让你说服虎山帮的王进忠一起打鬼子吗?我怎么听说你带个姑娘回来了?那王进忠呢?他说什么了没?”
“老魏,你不觉得咱们队伍里缺个军医吗?”毓殊嬉皮笑脸地看着连长。
“你的意思是,那姑娘……是医生?”
“有她,比没有强。”毓殊双肘支撑着身子,脑袋歪一边。
“听你这意思,她还不是医生?”
“她是采药的,她爹是老中医。她多少会点用药。”
魏嵩不知道毓殊最后那个“她”是男他还是女她,道:“那你想办法让她爹来我们这做军医多好?”
“拉倒吧,就她爹?我没端着枪冲进门把那缺德人崩了不错了。”
“咋说话呢?团长让你找胡子,你倒是先变成胡子了。”
“胡子可比我文绉绉的。你没听那王进忠说话,是话三分理,整个人跟个佛似的……”
话没说完,毓殊屁股下装了弹簧似的,嗖地蹦起来,拐个弯出门了。正在门口洗碗的朱四娘放下手里的活,快步跟上去。
“你跟着我干啥?”
“你去哪我就去哪。”不想这一顿饭后,朱四娘变得小倔强起来。
魏嵩也从窗户边过来,和毓殊并肩并排,完全没察觉到朱四娘看他的眼神充满畏惧。
“这就是你带回来的丫头?哎!毓殊,你去哪啊?”魏嵩说。
毓殊……是她的名字么?朱四娘默默念叨这两个字,觉得很是好听。
“说到佛,我差点忘了牛大鸿。我该检验检验他的成色了!”
朱四娘并不知牛大鸿是何许人也,听名字,应该是个男的。毓殊没骗她,她生活的地方确实男人多。
魏嵩听了这个名字,心里咯噔一下,冒出“完蛋”二字。
那牛大鸿委实不适合参军。要他和营长团长说,这种人留在村子里就好,想打退鬼子不一定要参军上前线。可惜,毓殊不这么想。
那丫头,骨子里有一股疯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