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我真没想火葬场啊[快穿]【完结】>第35章 第二世界完

  伊利亚的小殿下, 从未被要求过戴上一顶皇冠。

  不是因为不够优秀、不够好,不被盼望和期许着长成足够厉害的大人。

  被皇帝陛下扛在肩膀上,威风凛凛巡视暖宫的小殿下, 谁敢说不厉害——况且那位小殿下, 本来就又聪明又善良。

  不过就是脾气稍微有一丁点不好, 可这又怎么能是小殿下的错。

  一个从小被数不清的嘈杂包围, 没有片刻清净、没有片刻休息, 没有一天不头痛的孩子,脾气怎么会好。

  小殿下只是身体不舒服,又没乱发脾气, 从没伤人,从没对任何一个仆从真正出言不逊。

  他们的小殿下, 这辈子做过最任性、最大发脾气的事,也不过就是捂紧耳朵大声喊上几句,把枕头扔得满地都是, 把自己关在衣柜里……不过就是这样而已。

  卡拉奶奶一点也不介意这个。

  小殿下想扔就扔, 在满地的枕头里打滚都没关系, 衣柜弄乱了更没关系,不过就是重新叠。

  仆从们也从不介意, 因为小殿下不难受的时候,真的很乖——会偷偷给每个人送不同花色的羊毛袜。花匠爷爷的有绿草, 厨师爷爷的像巧克力, 卡拉奶奶的和头发一样柔软花白。

  小殿下送了礼物, 又不肯承认, 每次都暗中藏在角落里不肯走, 一直等着自己的礼物被发现。

  仆从们早都养成习惯,穿着小殿下送的羊毛袜, 正大光明地到处走来走去,一不小心就在小殿下面前聊起来:“真是舒服的袜子。”

  “可不是。”在小殿下咻地亮起来的目光里,另一个人立刻大声补上,“又厚实又暖和,这个冬天可好过啦……”

  每次这样的对话结束,就会有个蹦蹦跳跳哼着歌的小殿下,顶着亮闪闪的银斗篷,小大人似的背着手,满足又得意地跑远。

  ……

  在暖宫里做事的人,谁不喜欢皇帝和皇后陛下的好孩子。

  哪怕真是难受到极点、烦躁到极点,被无休止充斥世界的声音画面逼得大发脾气……其实也只要去抱一抱他。

  只要抱一抱他,轻轻拍拍背,察觉到碰触的好孩子,就立刻安静了。

  安静下来的小殿下,眼睛里什么也看不见、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小口小口地乖乖喝苦到极点的药,小声要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来,爸爸妈妈怎么还不来,是不是有事耽搁了。

  能不能帮忙送他去找爸爸妈妈,他愿意付十块巧克力当报酬……二十块也行。

  这时候的小殿下会不停说话,一直说到皇帝和皇后陛下赶过来。

  被爸爸妈妈抱住的孩子,才终于肯力竭,站都站不住,软软地倒下去。

  被妈妈藏在怀里,紧紧抱着、牢牢捂住耳朵的孩子,茫然地张着涣散的眼睛,才开始哭着低声说“疼”。

  头很疼,想去撞什么东西,把它撞开。

  撞开就听不到声音了,耳朵里很吵,好像有一万个人不停说话吵架,有时是诅咒,有时是厮杀。

  ……

  伊利亚的小殿下,身上承担最重的期许,是“健健康康活着、快快乐乐地长大”。

  这已经很难了。

  难到五岁的小殿下,就要带着自己攒下的全部巧克力,悄悄去祭坛问先知。

  要活多久,要长到多大,爸爸妈妈才不伤心。

  要是实在太难受了,坚持得稍微没那么久行不行……太累了的话,早一点睡着,晚点再醒行不行。

  这些问题煎熬着他的父皇和母后,把爸爸妈妈的心放在火上烤。

  他们想尽所有能想的办法,终于做出荆棘戒指,即使只是治标不治本,也多少能够起些作用——至少让他们的孩子睡个好觉。

  他们用了很长的时间,很谨慎、很仔细,很不容易才一点一点剥开死亡深重的阴影,把他们的孩子从里面抱回来。

  他们小心翼翼地哄,终于哄着他们的孩子从害怕长大,到开始动摇、有点心动……到开始有一点期待着长大。

  被头痛折磨得奄奄一息,软在爸爸妈妈怀里,连眼睛也睁不开的孩子,很小声地问:“长大……真这么好?”

  “当然。”妈妈跟他保证,“长大了,阿忱想去喜欢的地方,随时都能去。”

  爸爸补充:“阿忱想做喜欢的事,立刻就能做。”

  在这样的保证里,那些苦药被一点一点喂下去,那枚荆棘戒指被穿上银链,戴在小小的殿下颈间。

  在这样的保证里,伊利亚最勇敢的孩子跌跌撞撞、吃力地挣脱死亡,回到爸爸妈妈怀里,期待长大的那一天。

  等待他的不是这样的未来。

  没有约好的未来,没有约好的“随时都能去”、“立刻就能走”。

  伊利亚的小殿下终其一生,没有真正离开过帝星,甚至没怎么走出过暖宫。

  这座暖宫变成最华美的冰冷囚笼,被骗着长大的小殿下,猝不及防掉进数不清的荆棘里。

  因为这一顶皇冠。

  因为把这东西给他,强迫他戴上的人。

  有人把他推上这条荆棘路。

  ……

  在吞噬理智的暴怒下,碎片中的皇帝几乎无法自控,几乎要不遗余力地活剐了这个混账。

  直到最后一刻,那道虚影才被含着泪的爱人握紧手臂,微微摇头拦住。

  “阿忱……”做妈妈的更知道孩子要什么,哪怕已心碎到极点,站也站不稳,还是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说,“阿忱不想……”

  他们的孩子难受到忍不住、烦躁到大发脾气的时候,也仅仅是摔枕头,从不摔真正会被摔坏的东西。

  暖宫里,小殿下的那间小卧室,从没打碎过一个闹钟、一只杯子,没打碎过一盆花。

  他们的孩子不会希望,爸爸的碎片就这么消失在这里,为了弄死一个混账。

  为了弄碎留下守卫伊利亚的剑。

  皇帝在最后收手,被爱人的手揽住头颈肩膀,魁梧的身影颓然坍塌,从粗喘到哽咽。

  “阿忱没了。”皇帝死死盯着那块墓碑,在无法看清的视野里,吃力地念出来,“二十三……活了二十三岁。”

  在他们走后,他们的孩子不过只是支撑了六年。

  这六年是什么样的日子?

  是不是虽然身体不好,但有朋友陪伴、能偶尔出去透透气,就那么自然衰弱下去,安稳闭眼睡着的六年?

  是不是虽然被迫做了皇帝,被迫承担了责任,但有人帮忙、有人支持,辛苦却也畅快,耗尽心血欣慰早夭的六年?

  哪怕有任何一个问题得到回答,做爸爸妈妈的都不会那么心碎。

  可没有,被皇帝按在地上的人,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话。

  ……

  凌恩完全不做任何抵抗,嘴角流着血,精神力几乎被剐穿,视线还落在那座墓碑上。

  现任的元帅阁下、伊利亚的战神亲手制作的墓碑,参加葬礼的人不明就里,还在赞颂。

  赞颂这场葬礼的极尽哀荣、极近盛大,赞颂伊利亚最后的皇帝受这么多人爱戴,死得其所。

  死得其所。

  被骗着长大的小殿下,从来都不知道,长大的结果是“死得其所”。

  五岁的小殿下许的愿望有整整三十条,三十条愿望里,没有“死得其所”。

  ……没什么人知道,这么多年里,这是凌恩唯一亲手为庄忱做的东西。

  太讽刺了。

  庄忱兴致勃勃地养他,长大一点的小殿下身体稍微好了,立刻多出这个爱好,到处捡东西回来养……养花养马养战神。

  小殿下悄悄拜托所有被好好养大的东西,去帮爸爸妈妈。

  帮爸爸保护伊利亚,爸爸做皇帝太辛苦了,又要工作,又要给荆棘戒指里灌注精神力,

  帮妈妈保护他,他自己没法保护自己,妈妈保护他保护得太累、太难过、太憔悴了,他不想看妈妈掉眼泪。

  “我想请你保护我,照顾我……不是为了我。”

  庄忱十三岁那年,凌恩被人从地下擂台拎出来。有人将他洗刷十几遍,把泥土血污全都涮干净,换上崭新的衣服,送进帝星的暖宫。

  走过来的小殿下,有双干净漆黑、最漂亮的眼睛,穿着细细嵌着银线暗纹的纯白衬衫,弯下腰来扶他:“我没有能力保护自己。”

  十三岁的小殿下已经能很平静、很认真地说出这件事。

  十三岁的庄忱,已经意识到自己会让父皇更辛苦、让母后更憔悴,所以比起要爸爸妈妈,他更习惯躲进衣柜。

  但这还不够,庄忱清楚自己的身体,如果由着他自己去被那些声音吞掉,他可能会不知不觉死在衣柜里。

  父皇和母后不能成天担心这件事。他们还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做,要处理各种事务、去各处巡视,去守护这片星系。

  ……所以庄忱需要一个人。

  需要有一个人,在身边……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他们能成为朋友。

  “我请你保护我,照顾我。”伊利亚的小殿下对他说,“为了父皇母后不伤心,为了他们的伊利亚。”

  这话可能是被记住了一半。

  被小殿下养大的混账没有心,效忠皇帝皇后陛下,效忠伊利亚,效忠责任、荣誉和规则……唯独从没真正“保护和照顾”。

  庄忱活着的时候,凌恩从来都没仔细想过,那句“我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是什么意思。

  因为没有细想过,所以总觉得,没关系。

  忍耐一下、委屈一下,没关系。放弃一些东西,割舍一些东西,没关系。

  再忍一忍就好了,等这段时间过去就好了,等今年过去就好了,等这三五年结束他就回帝星……到时候他会好好对待庄忱,把这些年割舍的全都补回来。

  这是多讽刺的事?

  年轻的皇帝身体衰弱到极点,再也听不见、看不见,尝不出味道,精神领域即将解体的时候——到了这个时候,前线的战神阁下终于开始计划,等回了帝星,要带庄忱出去散心。

  直到现在,凌恩终于完全、彻底地认清这件事。

  在庄忱短暂过头的一生里,其实有很多次选择,等着他来选。

  被责任和皇冠束缚的小殿下没办法自己选,被数不清的嘈杂折磨的陛下没有精神护罩,无法保护自己。

  但他有精神力,他站在庄忱的身边,他知晓庄忱的过去和现在。

  很多次选择,或许只要做对一个,就能把庄忱拉回来——他有数不清的机会,他看着它们从手中溜走。

  他去选那个最糟的答案,于是荆棘疯长,刺穿庄忱的胸膛和血肉。

  没办法保护自己的小殿下,就这样任凭凌迟,独自跋涉过荆棘丛,留下被割碎的身体和心脏。

  ……他该死。

  但努卡不杀他,就连心痛到极点的皇帝和皇后陛下,也不要他的命。

  太阳已经要升起来,晨光熹微,星板的光芒闪烁,皇帝和皇后急着去找他们的孩子,早已经走远。

  留下的只有棺椁和墓碑。

  他只配活在没有庄忱的伊利亚。

  /

  庄忱的确喝了一点酒。

  伊利亚最好的酒,藏在一家又热闹又拥挤的小酒馆里,要穿过很长的一条街。

  过去的帝星有很多繁华的街道,只是很冷清、很萧索,几百年来都是这样,所有人都早已习惯了。

  现在这条街却变得生机勃勃。

  当然不是因为葬礼,是因为那些白塔——人们甚至开始有心情种花,道路两旁都开满了花。

  没受到这场梦邀请的人,无法看到他们的小陛下,但每一户都做了他们能做到最好看的花环,插了最青翠的柏枝,洒上最干净的清水。

  带着陛下偷跑出来玩的年轻人们,教陛下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去吓唬打瞌睡的猫头鹰。

  这种事就不算太酷,相当注意形象的陛下抱着胳膊,拒绝参与,只是找了棵树靠着,看着他们在安静漂亮的街道上兴高采烈地打闹。

  这样就已经让庄忱的心情很好了。

  努卡匆匆赶回来,看到庄忱靠在树下,快步过去:“陛下。”

  庄忱分他一块酒心巧克力:“怎么了?”

  努卡定了定神,接过那块巧克力,不动声色将精神力翻倍灌注进来,维持住眼前的影子。

  ……天要亮了。

  庄忱的身影已经开始变淡,这场梦在褪色、在慢慢醒过来,这是无法逆转和阻止的过程。

  但至少还可以拖延。

  他们还有很多精神力,还有很多人陪着陛下。

  “舰队组建得不错。”庄忱说,“在机动灵活上,比大规模舰队强很多……就是得注意安全。”

  如果只是因为骁勇善战、天生受战场感召,那自然很好。但如果是抱着某种献祭的念头,就没有必要。

  七年前的那场告别,他自认处理得还算妥当,没人需要为过去的事负责。

  “保护伊利亚,是为了保护你们。”庄忱提醒,“别本末倒置。”

  年轻的皇帝说这话的时候,依然靠在树下,看着那群年轻人胡闹,像是随口聊天。

  十九岁的独立舰队首领却倏地抬头,视线难以自制地亮了下,胸口起伏几次,攥紧手指。

  他为那句“舰队组建得不错”呼吸急促、眼底发烫,不得不拼命掩饰:“……谢谢陛下。”

  年轻的皇帝笑了笑,温声打趣:“这么生分了?”

  努卡眼里的水汽和笑一起涌出来。他狼狈地抹眼睛,用力摇头,像小时候一样抱住庄忱。

  七年过去,他已经长了不少个头,没办法再像过去那样抱着陛下不撒手,被陛下撑着拐杖,慢悠悠从屋子一头拖到另一头。

  他们在长大,再长上几年……或许就要赶上庄忱。

  然后他们会变得比庄忱的年纪更大,变成中年人,再过去很漫长的时间,变成垂暮老者……他们这些人很快就会淹没在时间里。

  包括凌恩,伊利亚会称颂一位战神,会感谢这位战神的功勋,但这片星系其实不缺善战的剑。

  但会被所有伊利亚人牢牢记住、一代一代传颂着记住的,只有庄忱,只有一直停在二十三岁的皇帝。

  只要这片星系还在,这些白塔就会一直镌刻和铭记。

  永远都不会有人再忘记伊利亚最年轻的皇帝。哪怕千百年后,也会有很活泼、很健康的小孩子,被领到那座陵墓前。

  去小心地擦拭干净那座墓碑,去给他们的好陛下献开好的花。

  ……

  “听起来不错。”庄忱客观评价。

  努卡错愕抬头,迎上那双眼睛。

  ……他没把这些念头说出来。

  庄忱笑了笑,敲敲太阳穴:“我能听见,很大声。”

  其实还能看见……这些精神力很强的家伙,随便想一想,就有声音和画面到处乱飘,很难完全屏蔽得掉。

  平心而论,的确是非常的吵。

  因为同时飘荡的画面和心声还有“过会儿要点烤肉”、“酒是冰着还是热着好喝”、“烤鸡,烤鸡好吃”、“得想点办法把陛下灌醉”。

  庄忱只是来完成任务,现在任务已经完成得差不多——这个世界的确有那么一会儿不太稳定,但总体来说没什么隐患。

  “分崩离析的主角团”满打满算,也只是把主角一个人分崩了出去,并没真正离析,团还在。

  确实有点问题,但问题不大,不非得解决。

  庄忱和系统讨论了一会儿。

  虽然的确存在这种处理方式:他留下遗愿,让努卡他们不得不和凌恩重归于好,精诚合作,携手保卫伊利亚……这种操作的可行性甚至还不低。

  但没必要这么做,系统刚才传来消息,凌恩已经向议院打了报告,准备回前线去了。

  庄忱不清楚他经历了什么,但这举动也完全不反常,既然属于角色一贯的常规选项,就不需要特地干涉。

  “陛下。”努卡从未料到这个,仍怔怔站着,低声说,“……您从没说过。”

  怪不得在那些日子里……他们总能看到陛下出神。

  对着那些贵族和大臣,对着科学院的人,对着一些争吵的陌生人出神。

  努卡用力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醒过神,不再去想没有用的事。

  庄忱既然能听见,当初又听了多少非议、多少恶毒自私的言论……这些立刻冒出来的念头,被他一概清空,不准自己在这时候去想。

  他看着庄忱,尽全力回忆最漂亮的景色,让脑中的画面变成蓝天白云,变成花海,变成一望无际的璀璨星辰。

  十九岁的独立舰队首领,竭尽全力去想自己见过最好、最快活的事,然后发现一切回忆都来自那几年。

  跟在陛下身边的那几年。

  那是最好的时间,是他们私藏最珍贵的快乐和幸福。

  时至今日,威风凛凛的独立舰队成员每个人的睡眠舱里,还藏着绝不跟其他人分享的、陛下过去亲手给他们做的小枕头。

  小枕头被抱了七年,从小抱到大,好些个都破了。

  ……这个念头也一不小心被陛下看见。

  努卡瞬间面红耳赤到爆炸,在那双眼睛里结结巴巴:“不,不是这样,我们——”

  “给我拿点针线。”庄忱没想到还得干这个,活动手腕,“给你们弄几个新的。”

  努卡恨不得找个地缝,整个人奄奄一息冒着烟:“不用……陛下,我们不小了。”

  那段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七年。

  这批独立舰队成员,最大的二十二岁,最小的也有十六。

  都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怎么不是?才十六。”庄忱慢悠悠说,“我十六岁的时候……”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下,像是又出了会儿神。

  可这会儿并没什么碎片来干扰,没有新的声音和画面,只有被风卷起的一点雪。

  他用手去接它们。

  这些雪落在手指上,因为是灵魂,所以并不融化。

  努卡心头重重跳了下:“……陛下?”

  “没事。”庄忱又多加了些雪,弄成一个小雪人,放在树枝上。

  庄忱拍净手上的雪,笑了笑:“走,去喝一点酒。”

  努卡快步跟上去,他没有出手搀扶,因为那道灵魂很轻快、很利落,背着手从容飘在一群年轻人里,一点也不显得突兀。

  那只不过是他们二十三岁的陛下,终生没喝过酒、没玩过雪,不知道自由和放松惬意的滋味。

  在被扯着飘起来时,那双眼睛里面,就露出些很感兴趣的新鲜好奇。

  ……

  他们挤在小酒馆里,围着他们的陛下坐成一圈。

  这是跨越星系远行的旅人才会有的聚会方式:风尘仆仆扔下行囊,要一瓶最好的酒,在红烫的炉火上烤面包片、奶酪和火腿,再烤几个橘子。

  在伊利亚,如果是身体足够健康的少年人,到了十六岁就会立刻这么做——最好是结伴出行,用几年的时间,把所有能走的地方都走一遍。

  庄忱没有这种经历,很有兴致地看这些年轻人喝酒、唱歌,有人给他倒一杯酒他就喝,有人给他烤好的奶酪火腿三明治,他就接过来慢慢吃。

  喝酒和吃三明治的间隙,他把小枕头修好,在系统的暗中协助下,放进去不少挺不错的梦。

  努卡的面红耳赤迅速传染,一群早就长得挺拔、出挑利落的舰队成员,在被戳穿了抱着小枕头睡觉以后,心虚到走路都打晃。

  “给。”庄忱一个一个发,“十六岁还小,可以抱一抱,二十二岁……”

  二十二岁的舰队成员抱着枕头,眼泪汪汪抬头,差一点就要变成蛋花眼。

  “……”庄忱脑仁疼,按住太阳穴:“抱吧抱吧。”

  这些年轻人对外明明从不幼稚,一个比一个会板着脸,几乎就是一排冷冰冰的利剑。

  这会儿就完全不一样……好像七年的时间全不见了,又是一群小不点围着他们的陛下,闹哄哄挤过去,争先恐后地伸手要抱。

  这是自然的,因为即使走过再远的路,留在过去的记忆也不会变。

  一瓶好酒就在这场热闹里喝完。

  没喝过酒的年轻皇帝哪怕变成了灵魂,酒量也实在平平,很容易就醉倒。

  又或许不是醉倒,只不过是再长、再好的梦,也总有即将做完的时候。

  庄忱的影子开始无法容纳更多的精神力。

  他们的陛下静静躺着,躺在不知道多少只努力伸过来、努力想要支撑着他的手臂里,很安静和苍白,微微睁着眼睛,摸了摸最小的那个舰队成员。

  “哭什么。”庄忱笑了笑,“就是睡一觉,我喝醉了。”

  十六岁的少年舰队成员拼命抹眼睛,又怎么都忍不住。这个年纪的孩子就是忍不住眼泪的,硬咽下去只会变成一道伤。

  年轻的皇帝带着这道旧伤,也改了主意:“算了,想哭就哭,不要紧。”

  “我要出去旅游。”庄忱说,“等玩儿过瘾了,还回来看你们。”

  少年舰队成员跪在他身边,死死抱着他的胳膊,放声大哭,眼泪全砸在变得透明的灵魂上。

  ……

  “宿主,宿主。”系统小声问,“我们要退出这个世界吗?”

  在他们来之前,世界线原本是不够稳定的——剧情推演显示,主角团内讧会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不是所有人都擅长伤心,不是所有人都不想杀了凌恩……这种愤怒会烧毁理智,会让本该并肩的战友伙伴反目成仇,甚至兵戈相向。

  这份无处发泄的伤心,最后会成为不能触碰的伤痕沉疴、成为一根导火索,永远横亘在无法跨过的地方。

  到那个时候,一旦被丁点火星引爆,等待主角团的不仅仅是分崩离析。

  ……但现在不一样了,今夜的这一场梦,让这道伤开始缓慢地愈合——或许很慢,或许还要经年累月,但有了开始,后面就不难。

  现在被努卡挨个拎出去,挨个打发走执勤和巡逻,让陛下“安安稳稳睡个好觉”的年轻舰队成员,每个人抱着自己的小枕头,都很听话。

  是个很合适退出世界的时间了。

  “不急。”庄忱说,“我想睡一会儿。”

  他其实留了一手,给自己也做了个不小的枕头。

  系统立刻变成大棉被,发现宿主有1.07%的嫌弃,就变成帅气大棉被。

  “……”庄忱还是有点想要炫酷披风,和系统讨论:“再弄顶皇冠,权杖,毛毛领。”

  毕竟是他的第一个世界,作为纪念,最后退出的时候,庄忱还是想要酷一点的退场。

  ……毕竟领“最佳任务者”、“最佳宿主”这种奖的时候,退场集锦是要在大屏幕上循环播放的。

  庄忱和系统一起设计退场造型。

  他的身影其实变淡了很多次,但又都重新凝实——他还短暂睡过去了一会儿,但也很快醒了。

  重新醒过来的庄忱,依然不是很急着退出,还在慢悠悠挑毛毛领的款式。

  “宿主,宿主。”系统小声问,“您在等什么?”

  庄忱其实没察觉自己在等。

  他手里摆弄着一个烤好的橘子,这种橘子的皮很薄,烤过后清香味就更浓,庄忱把它剥开,自己尝了一瓣。

  酸甜可口,是很好吃的橘子。

  听到系统的问题,他也撑着权杖坐起来,盘着膝正在思索,忽然抬头看向窗外。

  雪不知从什么时候又开始下。

  努卡把所有人都带走了,屋内屋外两重天,大片雪花鹅毛似的落下来,小酒馆里却仍温暖如春。

  系统其实看见了凌恩。

  庄忱在维持这场梦,看不到被梦屏蔽的人。

  伊利亚的战神拿着星板,浑身是伤站在街角,狼狈到极点,眼睛里很恍惚。

  系统有剧情推演,从这一刻起,就清楚这种恍惚会伴随他一生。

  凌恩要活三百一十五岁,距离他十五岁被庄忱带回帝星,有整整三百年的时间。

  这三百年里,他一共陪庄忱走了十年,占他生命的三十分之一。而剩下的两百九十年,他再未梦见过庄忱。

  不论他用什么办法,他甚至去找占星师、先知和有控梦能力的种族,但梦里依然没有庄忱。

  ——这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事。在两百多年过去后,凌恩受了次濒死的重伤,被独立舰队从一片废墟里拖出来,努卡去看他。

  “我当时该去抱他。”病床上的人——又或者那是一把剑、一块木头、一块石头,因为那片过于强悍的精神力实在像是死水,“是不是?我应该……”

  努卡站在阴影里,沉默地看着他,因为精神力足够强大,他们都依然保持着青年时的状态。

  就像皇宫里那座永远不会变的雕像。

  作为伊利亚的元帅,凌恩这次重伤的原因很愚蠢,对手是擅长精神攻击的种族,擅长潜入精神领域,让人产生幻觉。

  这种幻觉可以模拟意识波动,让人见到最期待、最渴望见到的人,所以经常被用于精神攻击,迷惑对手。

  这是天生就擅长捕捉和模拟意识波动的种族,他们早就调查过凌恩,知道这位伊利亚星的元帅最大的软肋是什么。

  他们花了大力气,到处搜罗伊利亚星那位小皇帝的遗物,终于凑够一点很微弱的意识残留,模拟出完全一致的波动。

  千钧一发、胜败就在一举时,他们让伊利亚星的元帅阁下重新见到庄忱。

  “我应该……抱他。”凌恩低声说,“他才十六岁,我不该……”

  “你在幻觉里看见陛下?”努卡打断他,“陛下和你说什么了?”

  凌恩的瞳孔凝定了下,慢慢暗下去。

  ——“来。”

  被强制在幻象里复活的少年陛下,腰身笔挺,骄傲地托着那顶皇冠:“我是假的。”

  ——“我是假的,杀了我。”

  这是那漫长的两百余年里,任何状态下的“庄忱”,对他说过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话。

  那是伊利亚年轻的皇帝最后一次庇佑这片星系。

  凌恩无法拒绝庄忱的命令,那场战斗赢得很彻底……除了他的意识领域受到剧烈干扰,后来叫对方的武器暗算,几乎没让对面占到什么甜头。

  那之后,凌恩想了很多办法,走了很多地方。

  幻象也再未出现过。

  他再没见过庄忱。

  ……

  系统关掉剧情推演。

  凌恩之所以会来,不是因为要来见庄忱——是因为要来送那块星板。

  星板唤醒的碎片走不远,凌恩必须把那两道身影护送过来。

  而看到那两道影子的下一刻,庄忱就起身。

  “帮我屏蔽。”庄忱给系统分一瓣橘子,“不要录像。”

  系统立刻:“嗯嗯。”

  庄忱轻轻笑了下,他其实已经执行过很多任务、走过很多世界,但这一会儿他眼睛里的笑,像是只有十六岁。

  不要皇冠、不要权杖、不要炫酷披风,也不要毛毛领了。

  十六岁的小殿下从窗户翻出去。

  光着脚的、穿着宽大白衬衫的小殿下,飞跑着掠过街角……衣摆擦过凌恩手里的星板。

  并没什么更多的碰触,像是风掀起的雪,举着那个黄澄澄的、酸酸甜甜的橘子,飞跑向晚归的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比他跑得更快。

  爸爸一阵风地卷过来,把弄丢的孩子举高了仔细端详,妈妈摸他的脸、摸他的脑袋,温暖的双手牢牢护住他的耳朵。

  然后星板的光亮就消失。

  这绝不是常规的能量耗尽——星板上明明还有不少能量,不会让碎片就这么突兀消失,但枝头被风拂过的雪纷纷扬扬落尽,那里就再没有人影。

  看不见人影,但有脚印,只有两双……因为最被宠着的小殿下走不动,被爸爸妈妈好好地背起来了。

  风里有橘子汁水的清香,雪跟着跑,就这样不停。

  还有很多地方要去……哪怕再心疼、再不舍,爸爸妈妈也要去看白塔,要去看坚持自己“没受什么苦”、“过得很好”的孩子,这六年都做了多厉害的事。

  小殿下趴在爸爸背上,紧紧拉着妈妈的手。

  跑进有星星的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