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几次三番激怒莱奥尼, 她就不怕招来一场兵变吗?

  在乔恩对这事产生疑惑的时候,凯丝显然也有着同样的隐忧。

  此时,她怀孕已有七个来月, 眼见离孩子降生的时间越来越近,心中的担忧和焦虑也与日俱增。

  ——如果这孩子生下来是个女孩;

  ——如果王后不想让这孩子的母亲活下来;

  ——如果莱奥尼被王后彻底激怒,愤而起兵……

  诸如此类的想法纷至沓来。

  凯丝需要运用极大的意志力,才能将这些想法压下去。

  她的肚子已经变得很大,两只脚肿得像馒头,无论弯腰, 还是行走, 都开始变得不方便。

  可她根本没办法安心静养。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知道,连亲生父亲都不能够真正依靠, 如果想要掌握自己命运, 就绝不能傻坐着,求别人来施舍。如阿托斯叔叔那样的好人, 的确有,可不多。

  另一头,王后消瘦、苍白地跪坐在秩序之神的神龛前。

  在博蒙特国王死后,这位眼中似乎只有权势的王后, 却令人惊奇地展露出了其深情的一面。

  曾经的那些野心勃勃、总想同人争个高下的精气神,像是被死去的国王一起带走了, 只徒留下一具干瘪的躯壳, 为着昔日的‘梦想’, 勉为其难地继续活着。

  悲哀蒙上了她的心头。

  她忍不住在心中思索:“我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是了, 是陛下的防备。”

  “他总疑心我图谋不轨,疑心我会待大王子不好, 疑心我会为自己的儿子争夺王位……”

  “可我不该这么做吗?”

  王后想着想着,转而恼怒起来。

  她在心里一条一条地辩解着:“大王子又不是我的亲生子,我为什么要待他好?”

  “我也是王后,凭什么我不能帮我的儿子争取继承人的位置?”

  “因为这些理所当然的事情,就各种疑心我,何其可恨!!”

  “可你越是疑心我,我越是要这么做……陛下,你好不公啊!”

  这时,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王后睁开眼睛,神龛中又爬出了一排神蚁,正围绕着那碟蜜水打转,简直就像人们围绕着王位打转一样,真是好笑。

  她一边痴看着那些神蚁,一边随口问道:“凯丝,是你吗?”

  “是我,母后。”凯丝轻轻地回答。

  然后,她找了个借口,特意端了水杯过来问道:“您在那坐很久了,要喝点儿水吗?”

  “拿过来吧,只是你身子重,别总做这些杂事。”王后一边说,一边接过凯丝手中的水,轻轻碰了一下唇,“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屋子里静养?你的心乱了吗,凯丝?”

  凯丝抬眼回答:“是的,母后,我很担心。”

  “你担心什么?”王后抬起眼,犀利地看着这个儿媳,“有我在,就没人能抢走你肚子里孩子的王位。”

  “可是母后,莱奥尼王子殿下毕竟是黑夜之子……”

  “哈,黑夜女神的神像都已经碎了。”

  “但王子依旧有着常人所难及的力量。”

  凯丝皱着眉说:“而且,他还有军队。”

  “然后呢?你怕了?”

  王后厉声问道:“你想认输了吗?你要选择推辞王位,向莱奥尼那个小崽子下跪求饶?再将母子性命交予他的手上,听凭他的发落吗?”

  “不,母后。”

  凯丝谨慎地回答着:“我从不惧怕与莱奥尼王子殿下为敌。只是我觉得,现在咱们势单力薄,应该暂时避其锋芒,尽量不要同他出现争执和冲突,像您之前那样挑衅,恐怕……”

  “怎么避呢?”

  王后打断了凯丝的话,直接问了一句,“你同我说说,怎么避呢?”

  接着,不等凯丝回答,她便冷笑了起来:“蠢孩子,莱奥尼是神之子,还参加了这场两国战役,取得了战功。正如你所说的那样,他有名望、有武力,甚至还有军队,我们还能怎么避呢?”

  “好吧,我们避!他要荣耀,我们给他荣耀;他要在朝臣面前展现出自己的存在感,我们给他存在感;然后,他要王位……我们怎么给?真给了,我们又怎么活?”

  “争夺一样东西的时候,本就应该寸步不让,你让了一步,就会让第二步,然后,他越来越强,我们越来越弱?到得最后,他不会记你的情,只会抢了就走。”

  凯丝抿着唇,挣扎了几秒,终于忍不住地说:“可是母后,我们……我们现在,大概不是莱奥尼殿下的对手啊!”

  “人都会有弱点的,关键是要找到它,凯丝。”王后意味深长地说,“哪怕有着神之子的名头,莱奥尼毕竟还是人,不是神。”

  “弱点?莱奥尼殿下也有弱点吗?”凯丝惊讶地睁圆了眼睛。

  “是的,弱点。”王后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你放宽心,我不会让他活过今年,我说到做到。”

  莱奥尼生性高傲,目下无尘,并不在意自己背后,还有着如此多的算计……

  他骑着马在街道上游荡,静静感受着这一刻的感觉——仿佛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开始对他避如蛇蝎(其实多数人只是不想掺和王位的争夺)。

  对此,这位黑夜之子只觉得好笑。

  想想黑夜女神还在的时候,这些人又是怎么奉承自己的?

  “人类就是这么追名逐利、反复无常。”

  他忍不住想:“帕特尔老师,你总是教导我学着去做一个人,可你看看吧!这些人类都是怎样恶心的嘴脸。”

  帕特尔老师自然无从回应。

  莱奥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也许是近期遭遇了颇多的人情冷暖,他难得地有了一些心潮起伏,竟然又想起幼年被追杀时的情景,索性拉了拉马的缰绳,沿着那次被追杀的路线,来了个旧地重游。

  ……马车被逼停、奴隶和车夫被杀、幼年的自己被抓住殴打、燃烧的马车、帕特尔老师舍命冲过来。

  然后,沿着路逃跑,奔跑,穿过黑暗、狭窄的小巷……

  行至那个黑暗、狭窄的小巷前,莱奥尼索性跳下了马。

  他左右看了看,确定是当年逃跑时走过的小巷后,就牵着马走了进去。

  穿过小巷、沿着街道向前、左拐……

  是了!

  莱奥尼望着那个路边还健在的简陋小马房。

  他在心里想:“是这样,我当年就躲在这里,一个马槽里。”

  太阳朝着西方落下,像一个红色的大火团。

  空气中传来了马房里那些牲畜们低沉的叫声,道旁的棕榈树飒飒作响。

  莱奥尼悄无声息地站在树荫下,遥遥望着马房,回想着自己生命中最糟糕的一刻,脑子昏昏沉沉,直到被一阵美妙的声响唤醒……

  后来,他在军营中,从博蒙特国王的女奴隶口中,再次听到了那个声响。

  虽然乍听相似,却和记忆中的美好有着些微的不同。

  女奴隶的歌声是很美妙,但总感觉缺了点儿什么,不足以如当年那般慰藉自己的灵魂……

  “就像是人在饥饿的时候,总觉得食物更美味一样。”

  莱奥尼自言自语:“那段美妙的声响也许仅仅是我当时身处险境……”

  “我们要买这个马房吗?”

  一个听起来有些熟悉的声音打断了莱奥尼的沉思。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惊讶发现,是他的‘石像男孩’。

  不!

  那不是他的‘石像男孩’,是别人的。

  想起自取其辱的前事,莱奥尼不高兴地抿了抿唇,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旁边寻找。

  果然!

  那个灰眸青年一如既往地站在了‘石像男孩’的身侧,寸步不离。

  乔恩和斯蒂文起初都没有察觉到莱奥尼的视线。

  一方面,莱奥尼不想惹人注意,刻意隐藏;另一方面,是因为乔恩和斯蒂文一起过来,只是为了帮老父亲霍普利斯买个马房,注意力全在这上面,没太注意身边动静。

  斯蒂文望着马房思考。

  他觉得,这位置有些过于繁华了。

  这会儿,他就像全天下所有的子女一样,既怕父亲寂寞,想给父亲找点儿事做,可又怕事情太多,累到老父亲,一时显得有些犹犹豫豫:“再看看吧!”

  乔恩也不介意他的犹豫,转而笑着指了指马房,说起了别的事:“还记得吗?霍普利斯以前认的那个养马老师就在这里工作,我小时候常过来,帮忙给他的老师送酒喝……”

  “那个老师还在吗?”

  斯蒂文随口问了一句。

  “不在了吧。”乔恩的眼神透了点儿小心虚,“唔,还记得吗?很多年前,出过一场事故,很多驴、马和牛都受惊乱跑……虽然后来都找回来了,没受什么大损失,可霍普利斯的那位老师还是遭到了马房老板的嫌弃,断断续续又干了几年后,就不再这边工作了。”

  斯蒂文尚且没什么反应。

  可听到这么熟悉的事情,树荫下的莱奥尼却不禁向前挪动了一下脚步。

  乔恩和斯蒂文立刻察觉到有人。

  他俩几乎同时回头看了过去。

  乔恩还习惯性地将精神力覆盖了过去……

  温暖、稳定、极具吸引力且——

  熟悉!

  ——为什么会留下雕刻着男孩的小石像。

  ——为什么会对‘石像男孩’念念不忘?

  ——因为眼睛会看不见,会被蒙蔽……

  ——可灵魂却已经早早就替自己找到了想找的人。

  莱奥尼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他从树荫下缓慢地走了出来,一双如夜般漆黑,向来有几分非人之感的眼眸中,难得地涌动出几分明显的情绪:“当初是你救了我?”

  “呃,不……”

  乔恩试图给出否定的答案。

  但莱奥尼的表情透露出一种‘我已经认出你了’的杀气。

  这位黑夜之子磨着牙地说:“马槽、驴车、别人的屋子……”

  “……不用客气?”乔恩试探地说。

  斯蒂文很不给面子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