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 赫菲斯很难描述内心深处泛起的波澜。

  他其实只是……难以忘怀。

  当一整个王宫的人都无法反抗他那位强势的父亲,一直将他视为不存在的隐形人时的时候;当连他自己都认为,这就是真相, 自己并不真实存在的时候……

  那个漂亮的金发男孩就像是一场破坏性极强的飓风。

  所有人都说:“国王带回来的那个男孩是个傻子。”

  因此,没人会和傻子计较。

  傻子也不懂得什么叫害怕和顾忌。

  所以,他可以一不高兴就掀翻桌子;

  他可以公然在肃穆的王宫中尽情尖叫、奔跑;

  他可以不高兴的时候,就捡起院子里的狗屎砸在骑士们的头上,再张狂大笑;

  他甚至可以不顾国王的禁令,拉着赫菲斯的手, 坚持和人说:“这里有一个男孩, 他真实存在!”

  赫菲斯一度被对方的气势所震住。

  而且,无论国王怎么讨好,多么低声下气地说好话, 送好看的衣服, 好吃的食物,好玩的玩具, 那个金发男孩的态度始终都不变:“我讨厌你!”

  真的像是飓风。

  席卷一切,颠覆一切,又无视一切,冷漠而美丽。

  赫菲斯默默旁观着, 暗暗为国王踢到了铁板而幸灾乐祸。

  然而,飓风总是突然出现, 又突然消失。

  赫菲斯清楚地记得, 在男孩消失的那个晚上……

  正是眼前的这名骑士, 背了一个不大的布袋, 趁着月色,悄悄溜出了王宫。

  “你还记得, 很多年前……我父亲喜欢过的一个金发男孩吗?”

  想到这里,赫菲斯有些不知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只能这样简单地问道。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到底想问什么,只是多年挂念在心里,如今,终于遇到了当事人,忍不住想要询问一番:“你那天晚上离开的时候,布袋里……”

  骑士的脸上闪过一抹惊恐。

  他没想到那么多年前的一件事,竟然还会被翻出来,一时间有些慌了神,匆忙又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殿下,我不是故意违逆主君,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不适合主君,我只是,我只是……”

  “不用紧张,我不会怪罪你的。”

  赫菲斯误解了对方紧张的地方,轻轻地安抚着骑士,语气友善地解释说:“我父亲已经不在了,没人会再追究这件事。我只是……只是好奇地想问问,那孩子还好吗?他终于离开王宫后,生活一直都还好吗?”

  骑士威克不禁一怔。

  他惊疑不定地望着赫菲斯。

  许久,他终于发现,这位殿下大概并没有发现自己背着的布袋里,其实装的是那孩子的尸体。

  相反,这位同主君性格不大一样的殿下似乎误会了什么。

  骑士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古怪的神色。

  然后,他试探地说了一句:“……应该很好。”

  ——没错!

  ——那孩子在土里埋得很好。

  赫菲斯松了一口气。

  他庆幸又有一点儿遗憾地喃喃道:“很好吗?那就好。”

  骑士威克顿时接收到了某种信号。

  他心下一定,凭借狡诈的本能已经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了:“我,我将他带回了,他原本应该生活的地方……”

  赫菲斯喃喃着:“家人身边吗?那倒是挺好的。”

  ——并不是!

  ——只是埋在了一处乡下地方。

  “因为怕国王寻找,骑马带着他跑了很远很远。”

  赫菲斯自言自语:“是该躲远点儿。”

  ——非常远。

  ——已经不在本国了。

  “后来,我也没有再去看过他,但他应该……应该很自由。”

  赫菲斯露出一抹浅浅的笑:“他一直不喜欢被拘束,自由很适合他。”

  ——非常适合。

  ——人死后,除了神明,大概再没什么东西可以限制他了。

  伴随着这样的讲述,骑士的声音渐渐稳定下来。

  他重新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理直气壮地劝说道:“殿下,不同阶层的人并不适合交往过密。”

  “而且,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那孩子究竟长成什么样子了,有没有成家立业什么的。”

  “这些事情,您简单听一听就好,但还是不要再去打破他平静的生活了。”

  赫菲斯泛起波澜的内心瞬间被冻住了。

  他有点儿意兴阑珊,沉默好一会儿,才说:“你说得对。”

  然后,他又抬头望了一眼那个躺在骡子上喝酒的二堂兄,一边猜测着这位堂兄到底受了什么刺激,一边静静转身,同时对骑士说:“你既然想跟着我,那就跟着吧。只是……威克,跟着我,未必是你真正想要的生活。”

  然而,骑士脸上却浮现出了得偿所愿的笑容。

  他二话不说地追了上去,坚定地表着忠心:“殿下,您是主君的孩子,无论您选择什么生活,我都会一直跟随的。”

  赫菲斯不置可否,但也没有拒绝。

  之后几天,断头公主伊莲安娜的车队也顺利到达了这个国度。

  阿瓦罗尼亚的国王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思,高高兴兴地接见了这位神赐之女。

  唯一遗憾的是,当时在场的三位王子……

  除了之前拒绝过国王的赫菲斯外,无论是身宽体胖的大王子费特里,还是打扮得花里胡哨、但总算顾忌国体,没穿女装出来见人的二王子阿克特,都对这位公主没什么兴趣。

  这事说起来可能会让人感觉没面子。

  可本就是被迫前来的伊莲安娜却不在乎什么面子,反而为此欣喜若狂。

  只可惜,她高兴得有点儿早。

  当她写信回去,说这些王子都对自己不感兴趣,并请求让自己回国后……

  安东王只给出了一个回复:

  [王子不行,那就试试国王。]

  ——认真的吗?

  ——阿瓦罗尼亚国王保养得再好,也没办法掩盖他已经是一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的事实了!

  伊莲安娜于是平静地烧掉了信。

  她转头对着费克尼斯露出了一抹虽没落泪,但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真丢人啊,老师!我总是高估自己在父亲心中的地位。”

  但不管基于什么原因……

  这位神赐的公主都只能暂时滞留在阿瓦罗尼亚了。

  与此同时,安东王的神赐之子霍尔姆斯也抵达了前线。

  然后,他就在正面对决的战场上,被莱奥尼打得抱头鼠窜。

  显然,这是个粗制滥造的神赐之子。

  正常来说,在这个草包的领导下,安东国在这场战争中绝无胜算。

  可在这个关键的时刻……

  博蒙特国王却突然离奇地病倒了。

  “陛下还能带领我们吗?”

  帐篷里,西奥多抱着那位名为伊格瑞特的鸟头人身女妖,一边喝着酒,一边好奇地询问着。

  刚从王帐探望完国王回来的莱奥尼简单地给出了回答:“他的神智清醒,尽管体力不支,但依旧比对面那个蠢货强一百倍。”

  “那可是神赐之子!”

  “呸!那就是个破木盆!”

  西奥多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色。

  他推了推怀中的女妖,示意她出去玩一会儿。

  伊格瑞特鸟头上的翎羽晃了晃,清澈的眼睛里是疑惑的目光。

  但她还是听话地站起来,用鸟头亲昵地蹭了蹭西奥多的脖子后,才转身离开了帐篷。

  等到女妖离开后……

  西奥多左右看了看,方才压低声音说:“莱奥尼,这场战争是不是必须要持续六年?”

  “我不知道。但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

  莱奥尼露出了一种复杂的表情:“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再想停下就难了。”

  同一时间,阿托斯马里诺也在和乔恩讨论这件事。

  不过,这位纨绔其实算是毫无根据的瞎扯淡类型。

  “说实话,这事好邪门啊!”

  他嘀嘀咕咕地说:“明明陛下的身体表面看起来完好无损、连破皮的小伤口都没有一条。也没有任何病症的外显特征,诸如,咳嗽、鼻涕、起疙瘩什么的反应,全都没有,可就是突然晕过去,醒来后一直喊疼。”

  乔恩正暗暗用精神力去探查国王的真实情况。所以,并没有立刻回答,只嘴上敷衍地附和几句:“确实啊,好奇怪。”

  “唉,有点儿可怕。”

  阿托斯自顾自地战栗着:“你年纪小,不知道……”

  ——喂喂!

  ——怎么还扯到年龄上了?

  乔恩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好心劝了一句:“也不用太胡思乱想吧?有神明保护,陛下会没事的。”

  “难说。”

  阿托斯马里诺正色地说:“我对这事其实有一点点儿研究,那是我偶然的一次发现。这个发现就是,这个世界有许多看不见的神秘力量,大部分人对此一无所知。”

  这个听起来就玄乎了!

  乔恩一时间还真被他给唬到了:“神秘力量?你是说神明吗?”

  “也许和神明有点儿关系吧……”

  阿托斯一本正经地说:“这事发生在很多年前,我不知道该怎么同你解释,但这种神秘力量绝对是确实存在的!”

  “说回正题,很多年前,我曾被那位莱奥尼王子给吓到过……那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有点儿像高层次地碾压!用的就是这种大家都看不见的神秘力量。”

  听到这里,乔恩在心里不免猜测起来,那神秘力量会不会是灵魂的力量?

  但表面上,他的表情就有些古怪了:“你的这个分析不大对头啊,莱奥尼殿下懂得使用这股神秘的力量?可这跟国王陛下有什么关系?总不能是莱奥尼殿下暗算了自己的父亲吧!”

  “不不,我觉得,只是类似情况。毕竟,那边不是有个神赐之子嘛!说不定有点儿关系……”

  阿托斯越说越觉得自己的分析有道理:“当年我被莱奥尼王子碾压之后,就和国王陛下一样,表面上什么伤口都没有,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很糟,虽然不疼不痒,可无论看什么东西都恍恍惚惚的,心惊胆战,一度连门都不敢出(乔恩:真的不是因为你胆小吗?),直到我的老婆……我的亲亲老婆阿西丽亚给了我极大的安慰!”

  说到这里,这个纨绔还超级自信地昂首挺胸。

  他告诉乔恩:“那段时间,阿西丽亚一直关心地抱着我,反复不间断地在我耳边唱一闪一闪亮晶晶。”

  ——唱什么?

  死去的记忆突然攻击我!

  乔恩万万没想到,时隔了八、九年后,兜兜转转又转回了《小星星》。

  而且,阿托斯经过一番严肃的思考后,居然郑重其事地表示:“我刚刚决定,要将这首《小星星》献给陛下!说不定能缓解陛下的疼痛!”

  乔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