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 格雷夫斯在家里举办了一场小规模、算是亲朋好友间的聚会。

  他邀请了阿托斯夫妇,并计划在这场聚会上,针对“神庙改造”的事儿, 和阿托斯好好聊一聊。

  尽管阿托斯摆烂摆得非常明显,一副不想管任何事的样子。

  可毕竟是名义上的上司。

  格雷夫斯还是觉得,在办事前,有必要通知他一声。

  果然,当通过邀请函,简略地提及一些想法后……

  这位一直不管事的顶头上司居然还真找过来, 给出了点儿有用的建议。

  “亲爱的格雷夫斯, 不知道你听没听过帕特尔博蒙特老师的名字?”

  “啊,久仰大名。王城最出名的学者、教育家,不过, 你提他的意思是?”

  “帕特尔老师一直想办个小学堂, 规模不用太大,主要是为了教导那些家境贫寒, 但仍想上进的孩子,帮助他们通过学习来改变命运。”

  “只可惜……他这几年实在太忙,没能腾出手来。而且,办学堂往往又要考虑场地, 还要考虑生源,最重要的是资金方面也麻烦, 所以, 这个想法一直没能实现。”

  “他确实是一位值得钦佩的老先生。”

  格雷夫斯大人由衷地感叹了一句:“但我还是不明白, 这位老先生和我提的‘神庙改造’有什么关系吗?”

  “唔, 我是这么想的……”

  阿托斯马里诺有点儿脸红,脸上还浮现出了不太好意思的表情:“可能, 可能想得有点儿离谱和荒唐,但你姑且听听对不对?”

  “因为之前你和我提过正义女神的大祭司胡斯托似乎有个‘想开放神庙,收留老弱病残幼’的念头。”

  “我突发奇想,这里头的‘幼’是否就算生源了呢?”

  “我这个脑子想不了太复杂的,但如果能让孩子学到点儿东西,总归应该算好事吧?”

  “而且,正义女神的神庙面积那么大,开出一小块场地做学堂,也不妨碍什么……”

  “总之,我觉得这事虽然听起来很牵强,可还是有点儿联系。”

  “恰逢赶上‘神庙改造’,你们又都有点儿想法,不如找时间碰个头,好好谈一谈,互相配合一下,说不定三方问题都能得到圆满解决。”

  “呃……我是这么想的。但如果你觉得这想法太天真、可笑,就当没听过好了。”

  格雷夫斯大人不禁对这个纨绔上司刮目相看,当即好好地将人夸奖了一番。

  虽说平日里不着调,又不肯担责任,常年摆烂,可关键时刻,还不是很有想法嘛!

  于是,他举办了这个宴会。

  可惜正义女神的大祭司胡斯托因一些事务耽搁没能过来。

  但帕特尔老先生却早早通过阿托斯,提前答允了这场会面,并承诺今天一定会到场。

  然而……

  “奇怪,老师从不迟到。”

  在那位老先生为自己年幼的学生绽放出生命最后的一束火花时,他的另一个学生阿托斯,还在为他的迟迟不到而疑惑万分。

  “也许临时有急事?”

  格雷夫斯大人对没能顺利见到那位王城中知名学者,稍稍感到一些失望,但还是体贴地帮忙找了个理由。

  “有可能。”阿托斯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明显畏惧的神色。

  他含含糊糊地解释着:“老师最近一直在给莱奥尼殿下上课……”

  “听你的语气,那位莱奥尼殿下的性情似乎不太好?”格雷夫斯试探地问道。

  “啊,他不是性情不好。”

  阿托斯瘪起嘴巴,端起杯子,深深地啜了一口酒,小声地说:“他压根就毫无性情可言。”

  格雷夫斯诧异极了:“这是什么意思?”

  “性情往往是用来描述人的,可那孩子看起来不大像人。”阿托斯嘟囔着说。

  说到这里,他仿佛因为背后说了那可怕孩子的坏话而有些不安,站起来,开始来回踱步,还走到回廊的栏杆处,从这里,向远处眺望……

  隐约看到不远处的花园,他的妻子阿西丽亚带着他的侄女凯丝,正和艾莲娜夫人坐在一起说说笑笑。

  阿托斯被这幅温馨的画面稍稍安抚了不安的内心,正打算转身再回去……

  突然,一道闪电将天空劈开一道白色的裂缝,接着是轰隆隆的雷鸣。

  “这是要下暴雨吗?”

  阿托斯不禁喃喃自语。

  格雷夫斯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过来,同他肩并肩地一起看向突然间就乌云密布的天空。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随口说:“听说恶劣的天象,往往会伴随着什么不好的事……”

  莱奥尼还在逃亡。

  他此时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儿了。

  提前探知他身边会带的人手,以及行车路线,这不算难查。

  但明明制造出了巨大的动静,又是当街拦车,又是杀人、又是放火,可从头到尾都没有城卫兵赶来查看?

  王城的治安还不至于差到如此地步吧?

  而且,自己被追杀了这么长时间,却仍然没有一个人前来救援?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有一个敌人!

  ——或者说,一个藏在暗处的阴险仇敌。

  莱奥尼紧抿着唇,继续朝前跑。

  他跑得有些分不清方向了。

  王城的大街小巷分布密集,乍一眼看过去,就像蜘蛛网一样。

  别说是对他这种出门就乘坐马车的人来说,哪怕是常驻居民,偶尔走到稍微陌生一点儿的地方,都少不了要绕上几圈路。

  但莱奥尼的心情却出奇得冷静。

  他固执地认为自己命不该绝。

  否则,帕特尔老师不会恰好在今天出现在马车上,并且奋不顾身地救了自己。

  命运既然在无形中已经眷顾了自己。

  那么,也必将会在无声中为自己指明方向。

  ——助他脱离险境。

  ——然后,报仇雪恨。

  但他太累了。

  不太适合奔跑的绸缎鞋早就被丢弃在了路边,赤脚奔跑的时候,脚被碎石头扎的鲜血淋漓。

  而被拳打脚踢过的身体,更是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额头、脸上干涸的血液又掺杂着汗水,一脸狼狈。

  更糟糕的是,他的肺开始焚烧,两条腿也渐渐绵软如面条……

  偏偏在这个时候,身后的脚步声和叫骂声却又一次如影随形、渐渐逼近。

  莱奥尼咬了咬牙,硬是停住了脚步。

  这孩子冷静又聪明地意识到,这样永无停歇地跑下去,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必须找个地方先藏起来!

  他在电光火石间做出了这个决定,并一眼看到了路边的一个马房。

  那是王城人租用、停靠马匹和车架的地方。

  有点儿类似于现代的停车场,只不过多了个租赁功能。

  莱奥尼并不知道自己具体跑到了什么地方。

  但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个马房很偏僻,并且,管理松散。

  因为那位马房当值的马夫,此时正在一堆稻草上睡得香甜,毫无防备。

  只要上前用剑在脖子上轻轻一划,应该就足够送他去见死亡了。

  莱奥尼立刻计划杀了他,再放走几匹马,伪装成已经骑马逃跑的假象。

  而自己则躲进稻草堆里,等待着黑夜来临,等待着救援到来。

  主意已定!

  他悄无声息地走过去,脸上显现出一种狠厉、残忍之色,手从怀里缓缓抽出那把捡来的短剑。

  但就在他准备动手的那一刻……

  帕特尔老师火中的身影却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莱奥尼沉默地收起了短剑。

  他深深看了一眼那个犹自睡得死沉、浑然不知自己逃过一劫的马夫,平静地转身走向马棚。

  马棚中的动物们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杀气腾腾的孩子。

  然后,这个孩子割断了那些捆绑着它们的缰绳,对它们说:“走吧!”

  然而,这些被驯服了的四腿牲口们毫无逃跑意识。

  它们仍然保持着好奇地站立在原地,仿佛缰绳还在、任人宰割。

  莱奥尼的脸上又一次浮现出了古怪的嘲弄笑容。

  然后,他仗着自己年幼的身型,当着这群驴、马、骡子的面,大摇大摆地爬进装着草料的马槽里(当然,此时马棚中也有驴子停留,说是驴槽、骡槽,也都不算错)。

  在一头蠢驴好奇地把脸凑过来时……

  莱奥尼拔出短剑,狠狠刺在了它蠢呼呼的长脸上。

  可怜的驴子发出凄厉的惨叫,疼得狂奔出了马棚。

  那些被解开了缰绳的马、骡子们,顿时也受惊地叫着,纷纷迈开四蹄地跟着跑了出去。

  稻草堆上惊醒的马夫,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乱象,慌忙起身去追赶。

  追逐莱奥尼的恶棍们这时匆匆赶到,同样被眼前的景象给整得有点儿懵。

  他们果然并下意识地朝着这些马匹、驴子奔跑的方向追去了。

  莱奥尼安静地躺在马槽中。

  他起初以为自己能保持清醒,坚持到黑夜的来临。

  然而,他还是高估了这具年幼的弱小身体。

  战斗、逃亡、还有未曾包扎的伤口,很快就让他陷入了半梦半醒的高烧、昏迷当中。

  只是,在彻底失去知觉、极度不安又脆弱的前一刻……

  他的耳边传来了一阵非常奇妙的声响,活泼、轻快、温柔又无忧无虑。

  ——近乎魔法一般的愉悦感。

  莱奥尼的身体依旧昏迷,但灵魂却似乎自由自在地飘荡在了夜空之中,宛如回归黑夜母亲的怀抱一般,安全又静谧。

  “草!我居然真从马槽里捡了个耶稣!”

  一个充满震惊的清脆声音突兀地响起。

  莱奥尼本应警惕地立刻醒来。

  但他太累,音乐也太美了。

  夜空中的每一颗小星星都环绕在他的身边,变换着花样地嬉戏玩耍。

  它们或是跳跃,或是舞蹈,或是快乐,或是歌唱,它们让时间停滞,又让时间加速……

  哪怕理智不断地提醒着:

  危险、醒来、还不到安睡的时候……

  ——去他妈的!

  莱奥尼也仅仅是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我会平安无事。

  ——我会找到那个藏在暗处的阴险仇敌!

  黑夜之子赌咒发誓。

  ——我会像宰畜牲一样地宰了他!

  ——我会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然后,他放任自己徜徉在音乐之中,彻底地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