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三柳在宫外时虽说不紧张, 但是等到进入大殿之后,心就跟着提了起来。

  实在是今日来的重臣也太多了些。

  更别说陛下也在。

  他微垂着头,不敢细看, 只是不知为何突然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本就安静的大殿更加安静。

  孙三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并不敢抬头。

  白明理放开方长鸣的胳膊,然后便面不改色地走向龙椅,众臣都松了口气。

  还好陛下并没有说什么, 今日实在不是跟唐丞相别苗头的好时机。

  守卫在侧的苏硕见众人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险些没忍住冷笑,陛下又不是宠爱奸佞, 对方大人好些这些人就这幅神情?

  当皇帝也怪憋屈的,一举一动都要被审视。

  苏硕想到这里, 赶紧打住,自己胆子真是越来越大,都敢觉得当皇帝是个辛苦活了, 这要是让老大知道了还不得踹他屁股?!

  “诸位学子都是我大齐的栋梁,还望此次殿试,诸位能全力以赴, 让朕瞧瞧诸位学子之能。”

  白明理说完就看向一旁的主考官, 中书令立即起身吩咐小黄门将卷子发下。

  孙三柳等人入宫的时候已经被搜过身, 如今又有这么多大臣盯着,便是真的能运道好到混过会试,这殿试也作不了弊。

  别说作弊了, 不少人还未提笔就已经在发抖了。

  钱英堂大脑有一瞬间地空白,多年学的东西看的书似乎全都消失了!!!

  他没有立刻去拆卷子, 反而是一双手放在身前死死握了握,控制住发抖的双手, 他这才慢慢将考卷打开。

  钱英堂下意识先翻到了考卷最后去看陛下添上的题目。

  原本的考卷是会试后早早准备好的,只是昨夜陛下临时将他要加的话给了主考中书令和礼部尚书。

  礼部尚书立即让心腹和自己亲自在考卷最后加了一题。

  那是一道策问。

  “若有一个名大兴,此国风调雨顺,田地丰收,当如何平衡粮价,藏富于民?”

  钱英堂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不是什么做不出来的数算题。

  许多学子都是一样的想法。

  陛下办事果然还是有条理的。

  此次问政,更像是在为良种推广后做准备。

  众人能通过会试,对政事也不是丝毫没有了解。

  方长鸣看着阶下众人渐渐拿起笔,开始作答。

  他心中开始思量若是自己会如何做。

  若是天下各处粮食都丰收,粮价必然会下跌,各处农户想要挣得银钱怕是不成,粮商必定会趁着丰年打压粮价囤积居奇,等待发生灾祸时,再讲粮食抛出。

  几百上千来,这种事屡见不鲜。

  大齐本朝也在各处建立的平价仓,丰年存粮,可光是如何动员各处县衙收购粮食都是个困难的问题。

  一来是能成为粮商的必然是当地地头蛇,或是跟当地乡绅有十分密切的关系。

  农户碍于情面或是旁的因素不得不将粮食卖给粮商。

  二是这些商户消息灵通,平日收粮的价格都会比官府要高上一点。

  农户只管吃饱肚子存下银钱,可不会管粮食最后被谁囤积下来。

  便是有人知晓其中的猫腻,大多也无法反抗当地的乡贤。

  最后大概也会随波逐流,将粮食卖出。

  除非当地官员积威深重,不然政令十分难以推行。

  其实不光是粮食收购,其他政令的施行也有相同的难处。

  只是因为粮食之事事关重大,这坏处就格外凸显出来了。

  所以这件事最大的问题,从来不是皇上是什么态度,什么政策,便是政策平庸也无妨,重要的事该如何打击当地势力,让政令通行。

  这就到了问题的根本。

  要知道便是将此事计入政绩考核,将各地县令官员都调动起来,官府一年的财政拢共那么多,他们怎么跟粮商去比拼,说不准农户都不会支持他们,再说了粮商背后站着的人都是当地大族,到时候动作太大则会引起动荡。

  最后只能是‘同流合污’,做些表面功夫,真当要用粮的时候估计就会出问题。

  问题这是制度上的问题,自古地方便是自己人治自己人,除非制度完全改变,不然这些问题会一直存在。

  所以政令通行还不能太强硬,打老鼠也要顾忌花瓶啊。

  天下丰收,和天下骚乱,隔着的也不过是一张皮而已。

  方长鸣轻轻摇摇头。

  这个问题便是放在他手上,都有些难办。

  若是他来他会先不改政策,就是施行平价仓,等有粮商囤积居奇的时候杀上一批粮商,到时候政令自然能够通行一段时日,只是这样过于血腥,而且粮商不过是当地大族推出来的黑手套,没了这一批还是有下一批总是杀不完的。

  治标不治本。

  再好一些的法子就是他奉旨巡查各处,不过方长鸣觉得自己不能被劈成两半,这个法子也不成。

  不知道这些学子有什么看法。

  坐在龙椅上的白明理看到了方长鸣摇头。

  他意识到这个问题似乎把方长鸣给难住了。

  方长鸣若不是工部尚书,完全可以作为钦差巡视各地,就算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也能确保粮食丰收后不出现肥了私家饿了公家的事。

  但问题是现在方长鸣要坐镇京城,季连惠更是在调查梁州之事。

  真正能用的人还是有限。

  其实白明理也没有什么好法子,而且他也不能让方长鸣承担所有的压力。

  必须选出一些人来愿意承担此事。

  这次策问与其说是要选出学识高的人,更像是选出敢于参与此事的人。

  白明理要看看,此次的学子中有没有人,敢接下这个功劳与危机并存的果子。

  孙三柳将前面的几题写完,对于最后一道策问却怎么都落不下笔。

  陛下难道仅仅是想要问政吗?

  怎么更像是想要学子交投名状呢。

  他的笔提起又放下,久久无法写下半个字。

  孙三柳想到了许多,他苍老的爹娘,为他操碎了心的兄长。

  作威作福的里长,兄长知道他中举时喜悦的脸。

  还有兄长拿到良种时手舞足蹈的模样。

  哪怕他没有亲眼所见,都能够想象兄长和嫂嫂是如何精心伺候田地,能够想象兄长该是如何勤恳地服徭役,就为多换一点种子……

  这是,我亲人的血汗啊。

  孙三柳一向沉静的双眸中竟是有了泪光。

  他将笔搁下,闭上双眼,想要将喉头的痒意压下去。

  可是他失败了。

  那是我亲人的成果,该是我亲人享用才是!

  便是投名状又如何,陛下和方大人还在呢!

  大不了不过是舍了这条命罢了。

  最坏还能如何?

  孙三柳再拿起笔时,手已经不再发抖。

  他提笔挥毫一气呵成,写下了一片基于他生长多年所见所闻的策问。

  吴太傅并不是此次批卷的考官,所以他只是坐在一旁看着,他首先发现了孙三柳的不对劲。

  吴太傅的目光看向方长鸣。

  孙三柳到底还年少,又跟他相处许久,吴太傅看得出这是个沉稳有度的孩子,假以时日必然能成长为肱股之臣,若是现在就拿去当磨刀石,怕是……

  方长鸣坦坦荡荡地看了回去。

  对上方长鸣坦荡的目光,吴太傅反而有些惭愧,他险些忘了,方大人的年纪也比孙三柳大不了许多。

  要说磨刀石,方大人从一开始怕是连磨刀石的位置都没有。

  不过是一个弃子罢了,还受到截杀,九死一生。

  唉,端看个人选择了。

  吴太傅回过头,恢复了那幅老神在在的模样。

  似乎刚才的关切是假的。

  方长鸣突然有一瞬间感到厌烦,觉得这大殿中憋得难受,让他喘不上气来。

  他微微合上眸子,将头靠在木椅上,做出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

  走到这一步,方长鸣竟然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说来他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方长鸣都有些不记得了。

  不过……恍惚只是一瞬间的,方长鸣重新睁开眼睛时,双眼中连一丝迷茫都找不到了。

  他自有自己要实现的目标,其余的一切都不在他眼中。

  坐在最高处的白明理能够清晰地将他们的举动开在眼里。

  白明理眼眸垂下遮掩住了他眼中的心疼。

  想到他坐在最高处没人敢看他的神情,白明理这才又大大方方地看向方长鸣的方向。

  方长鸣感觉到有人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那视线中完全没有恶意,反而带着温和的安抚之意。

  方长鸣不用回头就知道看他的是谁。

  白老师!

  他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刚才纠结地种种似乎也没那么烦人了。

  很快时辰便到了。

  小吏将考卷收起,许许多多的学子都是已经瘫坐在了椅子上。

  礼部的礼官走到会元身前,带着众人有序地去侧殿用饭。

  等学子走了,八位考官立即开始阅卷。

  按照大齐的惯例,白明理只需要看最后考官选出的前二十张考卷。

  宋石在旁轻声提醒:“陛下,咱们先去用膳吧。”

  白明理摆摆手:“一顿半顿不吃也无妨,朕要阅卷出结果。”

  礼官根本没想到,陛下会在这个时候出幺蛾子。

  陛下不去用膳,在坐的众臣也只能等着。

  中书令本来只是稍稍还有些佝偻的身躯,此时显得更加瘦弱不堪了。

  他们看着卷子,陛下看着他们?!

  这简直是从无仅有啊。

  “陛下看重此届学子,是天下之福。”方长鸣开口道。

  礼部尚书笑着说道:“方大人说的是。”

  唐丞相看着他们一唱一和,嘴角勾起了一个冷笑。

  中书令只能带着其他几位考官硬着头皮阅卷。

  陛下的心思他们已经很明白了。

  此次旁的策问答的如何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最后那道策问该如何作答。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中书令竟是不知道该如何批这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