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后,季悠在和经宇家门前下车。
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嘈杂的摔打声,光听动静,就能想象到一个个盘子一瓶瓶酒在地上飞溅的画面。
果然,客厅里一片狼藉,红色液体几乎流满整个地面。
——那可都是曾经被和经宇视若珍宝的名酒。
“够了哦。”季悠对着客厅中又举起一瓶红酒的男人说。
和经宇顿时转身,轻柔地放下酒瓶,奔向季悠。
他眼睛已经消肿许多,可内外眼角收缩手术,依旧让他眼睛像沾着两块大眼屎。鼻子上的厚厚的纱布还没拆,因为暴怒牵扯到伤口,隐隐透出些血迹。
“臭男人一直在发疯,不知道现在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干活吗?!老公!你快把他赶出去,我快受不了了!”
那日混战之后,在季悠命令下,明晓露把家中阿姨和厨师都赶了出去。她暴躁地摆弄拖把,恨不得把把手塞进和经宇嘴里。
随着和经宇手术进程加快,两人之间连接的虚红涣散速度也越来越快。
和经宇紧紧抱住季悠:“亲爱的,我害怕……”
季悠退出他的怀抱,仔仔细细看着他如今的模样。都说眼睛是人之神,自打眼部手术之后,和经宇本有些魅气的双眼,已然让整张脸庞都失去往日神采。
害怕吗?
他当初诱导年轻漂亮的明晓露去整容,甚至瞒着全网耳目,一点点把“整容医院”搬进家里。眼睛,鼻子,嘴唇,下巴,额头,身体……
明晓露简单又潦草至极的手术记录中,他有想过,妻子躺上简陋手术台之前,也会害怕吗?
他有想过,明晓露鼓起这么大的勇气,是因为爱他胜过了爱自己吗?
季悠的心渐渐冷了下来。
他轻轻抚摸着和经宇的脸庞,一寸一寸,以无比轻柔的力量,碾过这张被全网誉为古今神颜的脸庞。
季悠不确定明晓露躺上手术台之前,和经宇有没有说过这样一句话。
但他说了。
“不用怕,我会陪着你。”
说完,季悠扳过他的肩膀,一同看向正在拖地的明晓露:“她曾经为了你,这么努力,难道你对我的爱,还及不上她吗?”
从家中“诊所”苏醒至今,明晓露脸上纱布始终未拆,层层叠叠的纱布和金属架后面,每一寸皮肤,都是手术的痕迹。
“不,我爱你胜过一切,胜过这世间所有爱。”和经宇坚定回答,脸上的惶然不安,逐渐消退。
季悠依稀记得,这句话,也是他某部电影中的台词。
季悠摘下面罩,漂亮至极的脸上,露出一抹漂亮至极的微笑:“我相信你。”
躺上手术台,注入麻醉剂,和经宇失去意识之际,依旧紧紧握着季悠的手。
可见那双眼皮无力的挣扎,季悠不容抵抗地把手抽了出来。他看了眼赵大夫,走出房间,赵大夫看了眼和经宇,心里七上八下地跟出门。
季悠点亮手机屏幕:“首款转给你了,查收一下。”
赵大夫忙不迭掏出手机,银行短信中一连串的“0”让他乐开了花。
季悠目光平淡:“手术结束后,等我确认完,尾款也会到账。不过,等我下次过来,别让我再看见你。”
“一定一定!”赵大夫连连点头,“这房间我也会收拾妥妥的,保准一点医疗垃圾都见不着,您尽情放心!”
房间门关上后,季悠在门外静静站了一会儿,才转身上楼。
明晓露飞扑过来:“老公,你太棒了!”
季悠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摘下面罩,对她说:“你也摘下来吧。”
明晓露眼中浮现起几分羞赧,咬着嘴唇,听话地解开脖子上的纱布结。随着一圈一圈的纱布落下,两个金属框架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露出一张明显带有人造痕迹,但并不算难看的脸。
她最后一次躺上手术台并非因为手术,而是发现和经宇带了狐狸精回家,大吵大闹导致新旧伤□□发炎症。再之后,就是和经宇有意给她滥用麻醉和安定,以至于长时间昏昏沉沉。
经过这些天的恢复和调养,脸上伤口已然不再红肿化脓,除了眼睛还有些肿,终究出门无碍。
“老公……”明晓露扭捏得不敢抬眼看季悠,“我漂亮吗?”
一句问话,让季悠回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团团童言无忌的问题:你是丑八怪吗,就像我妈妈一样。
季悠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脸颊,轻声说:“好看。我安排你做的事,都记得吗?”
明晓露用力点头:“老公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我都记得!”
季悠:“接下去怎么做?”
“接上团团,住到老公给我安排的房子里,等律师到,和律师一起商量离婚的事。老公放心,我名下的资产,那臭男人一个子儿都别想拿到!”
明晓露条理清晰地说完,眼露期待:“还有,老公一有时间就会来看我。”
季悠摸了摸她的头发:“对。”
行礼早已收拾完,没一会儿,两人拖着两只大号拉杆箱走到阿水车前。
“水哥,”季悠对帮忙放行李箱的两人说,“带明晓露去幼儿园接团团,然后送到这个地址。”
阿水点头应了,又问:“那二少爷您?”
“我在这里等你们。”季悠说。
德海忙摇头:“接人送人的事儿有阿水就够,二少爷,我留这儿保护您。”
隔着后挡风玻璃,季悠看了眼车里的明晓露,同样摇头:“不,德海哥,我想让你看着明晓露。她带着孩子,精神状态不太稳定。”
“可……”德海犹豫起来。
为了让他们帮忙,季悠提前捏了个似是而非的“家暴”理由,说要帮明晓露离婚。两人都是纯良老实的性子,一听大影帝居然是会打老婆的人渣,便拍着胸.脯应承下来。
可谁也没料到,需要德海长时间看着明晓露。他毕竟是季晖派来保护弟弟的。
季悠坚持道:“哥哥那边我会说,他会再给我派人的。德海哥,麻烦你了。”
德海拗不过,只好随阿水上车。阿水从车窗中探出脑袋:“二少爷,您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季悠笑着挥挥手。
然而那车刚走,就有一辆黑色越野车从角落里探出,驶到季悠身前。
一名戴着身着黑色西服的男人从副驾下车,黑色墨镜底下,隐隐露出一道刀疤,浑身都是藏不住的凶悍气息。
他对季悠鞠了一躬,弯腰,手掌指向车门。敞开的车门内,露出半身黑色裙装。
月魄屏住呼吸,声音中听得出紧张:[她来了,臭书呆子,你上。]
男人对季悠说了句话,只不过语言不通,季悠听不懂,但从手势,他大致能猜到男人话里的意思。
——上车。
果然,临时充当翻译官的书灵在脑海中发声:[月子,他请你上銮驾。]
季悠上车的同时,月魄懵了一瞬:銮驾?
它抢回灵体控制权,骂道:[上车就是上车,还銮驾,不掉书袋你会死啊?!]
书灵轻笑:[霓虹三木会的幕后女王,称銮驾并无不妥。]
[先别吵了。]
季悠用意识淡淡阻止一灵一魄的争吵,在后座上坐稳,才扭过头看那位黑色裙装的女人。
很意外,对方和他想象中很不一样,身材不瘦,反而有些臃肿,气势也没有江湖道上的迫人,反而更像一个富家太太。
她头戴着黑纱冒,格子网纱使得季悠看不清她的眼神。可帽子底下的红.唇抿起,勾勒出一丝不带恶意的微笑。
据时雯所说,她已经五十岁了。但本人看起来,确实要年轻一些。
“琼子太太,你好。”季悠点了点头,先打了个招呼。
琼子侧着身,打量了他好久,才说了句话。
临时翻译官书灵毫无停顿地开口:[此处可是贵府?]
季悠扭头看了眼和经宇的别墅,想了想,摇头:“不是,是和经宇的房子。”
琼子恍然,用别扭的咬字重复了一次和经宇的名字。她饶有兴趣地多看了眼别墅和季悠,然后对前排男人说了句简短的话。
书灵:[起驾。]
琼子又对季悠说什么,语气似乎有些惋惜。
书灵:[论样貌、技艺,和公子当属一流,然本王不喜其眉眼魅气,可惜,可叹。]
季悠也忍不下去了:[书灵,用白话。]
他的翻译配上眼前的中年女人,割裂感实在太强。
书灵只好惋惜地压低翻译技能,继续转述琼子的话:[娄铖那样的男子汉才符合我的审美,这位不知名的先生,您说呢?]
季悠没有回答。
本就小声的交谈结束,车里愈发安静起来。琼子很有礼貌,见季悠不愿开口,便也没再出声,自顾望向窗外异国景色。
书灵等了许久,才斟酌着问道:[月子,可否给小生解一惑?月子近来性情大变,行动也不再讲究循序渐进,可是担忧书界崩坏?]
季悠沉默片刻:[是吗?]
[自然。]书灵说,[月子自身许是未有察觉,但平日言语,句尾语气词颇多,言行举止,也颇有游移不定之感。可近日来,月子越发形式果决,言语中多有不容置疑之意。小生实为担忧,月子心性是否受桃花煞所祸。磨刀恨不利,刀利伤人指,月子切不可太过倚重桃花煞之威。]
不单是他,月魄也竖起了耳朵。它早有类似的疑问,觉得现在的月神大人更像酒后的月神大人,言行无忌,连说谎都不带犹豫了。
只不过酒后的月神大人,每次出现,都令它隐隐感到不安,是以一直都没勇气问出来。
银色面罩上,季悠勾起一丝浅淡得近似于无的微笑。
[你说的语气词,是‘哦’吗?]他问,没等书灵应声,就继续说下去,[自打开启灵智,一百多年来,我都看不懂别人的眼色,听不出别人话中的言外之意。所以这一百年,除了纺织红线,我每日必行的第二件事,就是随师父学习辨认表情,识别人心。]
[但我一直学不好。每当没人问我个什么问题,我分辨不清楚对方的用意时,只能加个‘哦’字。因为我……不确定自己的理解是不是对的。]
书灵恍然:[原来如此。]
季悠轻轻摇头:[不止如此。久而久之,这个习惯也渗透进了我的为人处世之中,说话,做事……很多时候,我心里明明有自己的想法,也想坚持自己的意见,可不够干脆果决,终究让我看起来游移不定。]
书灵:[那是何事让月子突然改掉了这个习惯?]
季悠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说:[本性。]
神也好,魔也罢,他终归不是人。
不需要懂人心,更不需要看人心的眼色。
如今,他只想做自己想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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