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月明星稀。
保姆车驶进湖滨庄园,季悠下车前对司机说道:“以后不用来接我哦,我也有司机的。”
司机应了声。
等保姆车消失在夜色里,庄园外一辆伪装无人的黑车开了进来。
见季悠还等大门前,阿水和德海赶忙。
季悠歉意道:“水哥德海哥,辛苦你们了哦,这么晚。哥哥催了吗?”
被撒娇的和经宇硬留到夜里一点,季晖何止是催,在电话里简直给两人大水漫灌洗了个耳朵。
不过司机和保镖都连连摇头:“没有没有,一点都不辛苦,二少爷。”
“谢谢哦。”季悠道过谢,又为难地扶了扶不存在的发髻,“以后你们不用藏了,明天一早还要麻烦水哥送我去和经宇家哦。”
和张姨、小星这种比较贴身的佣人不同,庄园里大部分佣人都住在一栋紧挨仓库的二层小楼里,阿水和德海也不例外。
道别后,季悠推开别墅大门,独自走进门里。
里面只亮着夜灯,光线暗弱,季悠眼神不好,又想着事,稍不注意,被椅子腿绊了一下。
眼看就要摔到地上,一股大力扯起他的胳膊。
单从压迫性的身高,季悠就知道扶住自己的是陆文。
换成平时,他多少会说一声“谢谢”,可今天的季悠没有。
他扶着椅背站直身体,甚至没看陆文一眼,便想抽出手臂上楼。
然而,胳膊上那只手蓦然加大了力量。
季悠这才抬眼看向对方:“松开哦,你弄疼我了。”
他看不清陆文的表情,可月魄可以。此刻那张线条冷硬的脸上,阴云密布,极为吓人。
“你答应过爷爷十二点前会回来。”
陆文低沉的嗓音说着极具压迫性的质问。
“难道你不知道爷爷每天都撑到零点,看到你回家才安心睡觉么?”
季悠还真不知道。以往到家时,他以为爷爷早就睡了,早上起来才会见上一面。
爷爷每天都等自己到这么晚吗?
季悠心里自责,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他嘴上一点都不服软。
“我每天晚上都回来的,今天也回来了。还有哦,我们离婚了,这里不是我家。”
他不知从哪找到这么大力气,竟硬是从陆文手中挣脱出来。再也不看陆文,径直走上二楼。
陆文只觉一股子邪火在身体里窜来窜去,冷笑:“说得没错,和经宇才是你家,既然这样,怎么不干脆住过去。”
季悠脚步顿了顿:“爷爷让我走,我就走哦。”
关上房门后,季悠靠着门背,僵硬的肩膀瞬间垮下来。
月魄有些惊奇,又有些疑惑:[月神大人,你今天好——勇猛!]
居然都敢跟陆文叫板了。
季悠长长叹了口气,沉默半晌,才低声道:“小月魄,我会让你回去天庭的哦,相信我。”
月魄没料到他会说这个,怔了怔道:[没事啦,扣一点点功德而已,和月神大人虐渣攒的功德想比,根本就是九牛一毛……我跟臭书呆子也就是没想明白,才瞎咧咧了那么久,大人别往心里去哈!]
季悠缓缓摇头:“以后别叫我月神了哦,我只是月子。”
月老门下,一个负责纺织红线的月子而已。
一条静静窝在姻缘坊角落、意外孕育出灵石的红线而已。
没有心,何来神?连“月子”这个称呼,都是拜师父恩赐,勉强得来。
陆文说得没错,这里不是他家,季家,也不是他的家。天庭会不顾他的死活,把他锁进书界,不就是因为连天庭都不是他真正的家?
季悠靠着门,一点点蹲了下来,抱住自己。
他好委屈。
可他怪不得任何人。
红线成精,本就是一个错。师兄点燃姻缘坊产生的红线余烬,尽数钻进他的神魂,便是这个原因。
红线和余烬,本就同源,换句话说,他和人人色变的桃花煞,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桃花煞是煞,那他还配做神吗?
桃花煞需要被消除,等到煞气散尽,等待他的,也只会是一样的结局。
*
与卓维薪原稿剧本相比,全面推倒重写的剧本显而易见落了一个层次,但在完整度上,不负於蒙国际名导的名声。
他沉思片刻,点点桌面:“行,就用这稿,辛苦於导了。演员培训的进度?”
虽然不是亲自写的剧本,但每一页每一段都和新编剧推敲过,这段时间也熬得於蒙精疲力尽。
陆文的认可让他长松了口气,强笑道:“已经开始集训了,进度都在计划内,陆总不用担心。”
“嗯,和经宇那边?”
和经宇作为电影主演,陆文最关心他的训练情况。尤其他的游戏ID时而在线时而不在线,完全脱离了早十晚六的规定时间,反倒是季悠,ID号经常是亮着的。
两人一同居家训练,在线时间段却存在这么大差异,显然很奇怪。可转念一想,和经宇毕竟是不少合约代言在身的顶流明星,时常有事打断,也属正常。
於蒙:“这几天实在没顾上,我一会儿就去看看。”
*
“实在奇了,这医院进家这么多年,我从没见和先生自己动过刀。他那么好看一张脸,怎么就想不开呢?”
“这能有那个奇怪?”
“那个什么?”
“太太呀!恁多疑的性子,怎么也该猜到呦呦先生跟和先生啥关系吧?我还以为她会把呦呦先生活剥了,毕竟婚都没离呢!谁想,她跟呦呦先生亲昵得不得了……和先生不在的当儿,就像他们才是俩口子似的。”
“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早上呦呦先生还没来,太太就守在门口等着了,我还听她叫了声‘老公’……还以为听岔了呢!你说他们会不会?”
“你没听岔,我也听真真儿的。嗐,豪门大院里头,真是什么稀奇事儿都有……”
墙根处,两位阿姨眉飞色舞地聊着八卦,她们脚底下,被称为“家中医院”的房间里,和经宇迫不及待地让赵大夫拆下纱布。
距离眼部手术不过三天,他眼睛远未消肿。俊美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肿成核桃,眯成一条缝。但手术的印记显而易见,上方双眼皮、下方卧蚕、左右内外眼角,都是动刀的痕迹。
一般人都是开眼角,只有眼型本就偏长的他,做了眼角封闭。乍一看,好似糊着两块橡皮泥眼屎。
“亲爱的,怎么样?”和经宇兴冲冲问季悠。
进入房间到现在,季悠一直微微仰着头,在昏暗光线中观察那道巨大虚红。
自打和明晓露连上煞线后,那道虚红就出现溃散迹象,只是程度细微。今天看和经宇拆纱布,虚红正中一点上,红色雾气消失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加快。
多年野蛮生长的虚红,果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断除干净。
季悠扭过头,望向笔直站在门边的明晓露。红雾遮挡,他无法分辨明晓露面上的表情,问:“你觉得呢?”
明晓露没应声。
季悠又问了一句,见她还没反应,走过去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好看吗?”
“亲爱的,你问这个臭女人做什么?她就是个不要脸的丑八怪,懂什么审美?!”和经宇不满地跳下病床。
“好看。”明晓露说,十指交叉抱拳举在胸.前,眼中泛起诚挚而感动的泪光,“太完美了,这是我梦寐以求的眼睛。”
和经宇止住脚步,得意嗤笑一声:“羡慕没用,你也只能做做梦了。”
话落,只见季悠转回头:“但我觉得还是不够完美哦。”
和经宇的脸色顿时垮下来,冲到墙边镜子前,左右打量着镜子中的脸:“不完美?我都按亲爱的做了啊,怎么会不够完美?”
他又一把揪住赵大夫的领口:“你做失败了?我给你这么多钱,你还不给我好好做?!”
暴怒中,微凉触感贴上和经宇的脸颊。季悠柔软的指腹在他脸部皮肤上一寸寸抚过,到了鼻尖,又轻轻顺着鼻梁滑到山根。
季悠神色认真:“不是眼睛哦,是鼻子。圆眼睛配上高鼻梁,有点不协调的。对不起,是我之前没想到。不过没事哦,这样也算好看了的。”
算好看了?
不协调?
对自己的仪容向来要求苛刻的和经宇,怎么能容许这两个词用在自己脸上!
可季悠委屈的神情语气,让他满肚子怒气仿佛遇到黑洞,一丝一毫都发不出来。
和经宇捉住季悠的手,反而安慰他:“没事,亲爱的不需要道歉。我说过我会做亲爱的完美爱人,鼻子不完美我就整鼻子,嘴巴不完美我就做嘴巴。亲爱的……”
“真的吗?”
季悠眨眨水润的眼眸,不等和经宇回答,便指向墙上的一张照片:“我觉得那个鼻子很适合你哦。看到了吗,鼻尖有一点点翘起,很可爱的,和圆眼睛特别配哦。”
赵大夫和女护士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赵大夫赶紧开口:“和老师,这款鼻型是女……”
“啊,那也是我的梦中情鼻!我,我也想做!”
明晓露交握的两只手举到唇边,语气夸张,如同一个小女孩在玩具店里发现了最喜欢的娃娃。
“你做梦!那是我的专属!”和经宇大步走到墙边,一巴掌捂住那张照片,“你个狮头怪到底进来做什么,滚出去!”
明晓露滚了出去。
但她没走远,等季悠也开门出来,忙不迭撕开一条湿纸巾,帮季悠擦手。
“老公摸臭男人的脸做什么,好脏。”她埋怨道。
季悠扶了扶不存在的发髻:“你刚才做得很好哦。”
明晓露娇憨一笑:“我知道老公是为了跟我在一起,才这么辛苦。我最爱老公了!”
她忍不住就要贴上来,胸.前的耸起逼得季悠步步后退,没两步,后背就靠到墙上。
季悠慌张道:“你不要……”
还没说完,上方楼梯口传来阿姨的声音:“太太,有客人来了。”
“客人?”明晓露被扫兴,有些不悦,不过对于季悠,声音依然甜腻齁人,“老公,等我一下下哦。”
*
於蒙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栋西郊别墅了,一路开车到这,可谓轻车熟路。
但一想到今天终于能堂而皇之地走进那扇门,依旧让他生出难言的紧张和兴奋。
来开门的是和家的阿姨。前两天坐在车里拿望远镜看时,於蒙见过她几次,不算脸生。心里早有预料,可他依旧感到一丝失望。
坐在客厅等待时,那丝失望又被激动蚕食一空,可走进客厅的,依旧不是他魂牵梦萦的那个人。
“和太太,和老师在么?”於蒙问。
这声刺耳的称呼打断了明晓露的狐疑审视,好在她脸上厚厚的纱布挡住了那抹嫌弃神情。
“他在忙。”明晓露说。
於蒙按捺不住追问:“那,呦呦呢?”
明晓露顿时警惕起来:“你找我老公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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