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147章 嗟我怀人(十二)

  癸娘醒来时,还有些昏昏沉沉。她本能地想活动一下手脚,却猛然发现,她已动弹不得。背后似乎是什么粗糙而坚硬的东西,她想,这多半是一棵树。

  昏迷之前的记忆涌入脑海,她立马便明白如今是怎么回事了。“宁之,”她颤声开口,“你,把我打晕、绑起来了?”

  “嗯,”坟岗最高处,不远处的崔灵仪注视着她,又平静地嘱咐道,“这绳索,是我从河伯废宫里带出来的。你如今用不得灵力,最好不要挣扎。”

  癸娘不信,连忙试了一下。果然,她连木杖都召唤不过来了。“宁之?”癸娘有些懵,问,“你要做什么?”

  崔灵仪抬头望了望天色,已经过了子时了。明月在天,微风拂面,虽有几只乌鸦啼叫,脚下又是层层叠叠的坟茔,但也不失为一片好景色。

  于是,崔灵仪又搬了块石头,在癸娘身前坐下。“癸娘,”她仰望着她,轻笑着,“若是,我能让你摆脱灵力枯竭时的凌迟之痛呢?若是,这便是我们的宿命呢?”

  “你在说什么?”癸娘不解。

  “癸娘,”崔灵仪没有回答,只是问道,“你可知今日今时,是何日何时么?”

  癸娘愣了一下,崔灵仪便笑了。她低着头,拂弄着自己的裙角。“你一时半刻算不出来,但我可以告诉你,”她说着,却不觉又将袖角握紧了,“如今,正是难得的癸年、癸月、癸日、癸时。”

  “癸娘,”崔灵仪好像兴奋起来,“人这一生,能遇到几回这样的好日子?若等到下一个癸年癸月癸日,又要等很久。”她说着,又哽咽起来:“癸娘,我知道,我的身体,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你究竟在说什么?”癸娘急了。

  “癸娘,”崔灵仪努力笑着,极力用着最温柔的声音同她说,“昔年昔时,你曾予我自由;此刻此地,我也想送你解脱。不然,我这辈子,便真的等不到了。”

  “崔宁之!”癸娘叫道,“你先放了我,我们好好说!说明白!”

  “癸娘,不行,”崔灵仪摇了摇头,“我的时间不多了,真的……不多了。”她说着,又望了望天:“不过如今,我倒是可以同你解释一下。我们……长话短说吧。”

  崔灵仪说着,眼泪早已流了满面,却仍是努力笑着:“方才那个故事的结局真的很美好,可那都是假的。癸娘,我曾经是那个被鞭打的奴隶,而你,则是那个富家小姐。”她说着,调整了一下因隐忍哭意而越发急促的呼吸:“几千年前,我没能救你。两千多年间,轮回二十七世,我亦是次次来迟。如今,好容易再与你相遇,我是一定要救你的。”

  癸娘一怔。她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了,时间太久了。

  崔灵仪见她神情,便知她心中所想,于是,她苦笑了两声。“你不记得,也没有关系,只要我知道,便足够了,”她说着,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向前,“癸娘,在这过去几千年里,我们曾经无数次相逢。可我总是来得太迟,不能帮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受苦受难。这一世,命中注定,我们该将这一切做个了断了。”

  “癸娘,”她抚上了她的面颊,接着说,“那日,在废宫里,惜容帮我问了阴鉴,如何才能帮你从痛苦中解脱,阴鉴很仁慈地指了两条路。但是,在我看来,我没有那么多的选择。两条路,只有一条可以走。”

  癸娘心中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宁之,”她急道,“你不许做傻事!”

  崔灵仪没有回应她,只是自顾自地说道:“第一条路,是用我这宝剑,彻底地杀了你。从此,你便不用受苦了。”

  癸娘心下一沉,只听崔灵仪又笑着问她:“你说,这阴鉴是不是很会开玩笑?”

  “宁之,”癸娘忙说,“无论第二条路是什么,你都不许做!”

  崔灵仪理着癸娘鬓边的乱发,又强笑道:“不必我说,你也猜到第二条路是什么了?”

  “我知道,不会是什么容易做到的事,”癸娘连忙劝着她,“所以,宁之,你先放开我,我们从长计议!你不要擅作主张!”

  “擅作主张么?”崔灵仪摇了摇头,“其实,我已经准备了很久了。”她说着,以额头贴上她的额头,认真感受着她的体温。

  “癸娘,”她轻声说着,安抚着她,“第二条路,便是在癸年癸月癸日癸时,以血换血、以命换命。让新鲜的血,永久地进入你的身体,替换那些陈腐的血肉。然后,你便不用被几千年前的苦痛折磨了。你可以自在地使用灵力,自在地看这世间。”

  “癸娘,”她问,“你说,好不好?”

  “不好!”癸娘一口回绝,又急急地哀求道,“崔宁之,你莫要做傻事!我求你!”

  “这不是傻事,”崔灵仪的声音终于带了哭腔,她再也忍不住了,“癸娘,这是唯一的办法,这是你我的宿命!”她不断地强调着:“癸娘,救你如同救我,我不想再生生世世、孤苦无依。癸娘,我也求你,依了我,好不好?”

  “宁之……”

  “癸娘,”崔灵仪哭着说,“或许,我们都该同过去做个了断了。这些困扰了我们几千年的问题,是时候做个了断了!如此,也算是了了我一桩心事。”

  话音落下,癸娘清楚地感觉到有泪水滴落在她项颈上。“宁之,”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绝望而惶恐地哀求,“你别乱来!”

  崔灵仪却仿佛根本没听见她的话一般,她离开她,用手擦了擦眼泪,长舒了一口气,又拔出了剑来。“等一等,”此刻,崔灵仪的声音异常平静,“很快就好了。”

  “崔宁之……你就是个疯子!你不许……”

  癸娘一句话还没说话,便忽然感觉颈上一凉。她想,应是那宝剑抵在了她脖颈侧边,剑尖微微插入了身后的树干。但她不知道的是,另一侧剑刃,就贴在崔灵仪的脖子上。她能感觉到崔灵仪的呼吸落在她面颊上,就如同以往的每一次温存……只是这一次,是诀别。

  “癸娘,让我们结束这一切吧,”崔灵仪望着她,眼泪一滴一滴打湿了剑面,她最后挤出了一个笑容,“我曾埋葬你二十七次,如今,也该轮到你为我收尸啦。”

  “癸娘,”她轻声说,“别怨我。”

  不能再等了,时辰快过去了。

  “宁之——”

  一语未毕,癸娘只觉颈上一痛。面前的姑娘重重地撞上了剑刃,带着剑刃深入她的项颈。癸娘浑身一僵,她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喷在了她面颊上,可她已然分不清那是谁的血了。

  “宁之……”她努力地想开口唤她,可已然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泪水混着血水一起滑落,她知道,她应该正在看着她。

  “为什么,”她在心里问着,“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然后,她还没有等到答案,便因接受不了新鲜血液的猛然冲击,歪头昏睡过去。

  崔灵仪苦笑着,拼尽最后的力气,拔出了剑,斩断了捆绑着癸娘的绳子。两人无力地倒在泥土里,癸娘就落在她身上。宝剑脱手,她想抱住她,却已经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脖颈伤口的血正在迅速流失,却没有落在地上,而是萦着黑气、一点一点地渗入癸娘的身体。癸娘的血则落在她身上,染红了她的衣服。一开始,还有些像嫁衣,只可惜,鲜红的血很快便黑了。

  冷,好冷……她想,癸娘会冷么?希望,她的血可以温暖她。

  清冷的月光越来越模糊,她的身体也越来越重。崔灵仪眯了眯眼睛,心想道:“好可惜,看不到她正常生活的模样了。”

  失血太快又太多,她的意识很快也模糊了。在最后的清醒时刻,不知怎的,她忽然又想起了与她初识时做过的一个梦,她梦见癸娘身上的血缠绕着自己……原来,梦都是反的;原来,冥冥之中,她早就找到方法了。

  “癸娘。”她想。

  “癸娘……”她凝视着月亮虚幻的影子,终于闭上了双眼。

  风一阵一阵地吹,乌鸦一时一时地啼,没人知道在这寂静的坟岗上发生了什么。万古不变的皎洁明月依旧高高挂着,引着云与星在夜空中缠绵。有人望着月亮吟诵诗篇,有人望着月亮对酒当歌,有人月下独酌长吁短叹,也有人无心瞧这月亮,早早地便睡下了……月光下,有人得到了什么,亦有人失去了什么。

  当癸娘苏醒之时,天依旧黑着。她猛然喘了一口气,心跳得极快。再抬起头时,她便看到了有一块半圆的东西高挂在眼前,明明快要消失,却还散发着寒光……她吓了一跳,本能伸手去挥,可这一抬手,她竟什么都没有碰到。然后,她便意识到,那是久违的月亮。

  几千年了,她已有几千年没有看见月亮了。

  癸娘有些恍惚,又垂下手去。周身的感觉逐渐复苏,她的指尖又触碰到了熟悉的肌肤,以及手腕上层层叠叠的划痕……只是,再没了体温。

  癸娘一愣,连忙起身,又低头看去,只见身下那面容清丽的姑娘紧闭双眼,唇边却又带着浅浅的微笑。是宁之,她知道,这是她的宁之……原来,她的宁之,生得这么好看。

  可是,她死了。苍白无比的面容、冰凉僵硬的身体、脖颈上几可露骨的伤口、还有那染血的衣物……她死了。

  “宁之?”癸娘小声唤着,仍不死心地轻轻推了推她,“宁之……”

  可崔灵仪哪里还能回应呢?面容上最后的笑意,便是她濒死之时,留下的最后一次回应。

  “宁之。”癸娘唤着,心中泛起一阵长久难忍的钝痛。身上不再痛,心里却越发痛了。这是她第一次凝望着她,却也是最后一次。

  不、不!她是巫,她怎么可以看着心爱之人在眼前死去!

  “维天之命,敷于下土。鬼神有谕,莫敢不从。谁能为之,癸能为之。所谕者何?请君示下——”

  癸娘举起龟甲,绝望地呼喊着。她的宁之,新死未久。说不定,她还可以再见到她!

  坟岗上卷起一阵阴风,带起了她的发丝,眷恋人间不肯离去的鬼魂们出现在她眼前,将她层层包围。“宁之!”她高声喊着,“崔宁之!”

  可是鬼魂之中,无人应答。崔灵仪,已不在了。

  “不、不……”癸娘又连忙拿起龟甲,慌忙问卜,可不知为何,龟甲竟一点动静都没有。她试了很多次,龟甲都未曾回应她。

  一切都在告诉她,她再也找不到她的宁之。

  癸娘安静了,鬼魂也散去了。她望着她的面容,心中只剩了无限的苦涩。一柄剑,两个人,以血换血,一死一生。的确,她重获新生,可是,她又与她一同死去了。

  “宁之,”她抚着她的面容,喃喃说着,落下泪来,“你……怎么这么狠心啊……”

  只说了这一句话,她便泣不成声,伏在崔灵仪的尸身上,痛哭不止。巫者的哭声响彻山林,坟岗之上,百鬼戚戚,与之同悲。

  黑夜逐渐明亮起来,癸娘的双眼也随之适应了日光。最终,癸娘还是选择将崔灵仪带回她们的家。她将剑挂在崔灵仪身上,又背起她,扶着木杖。木杖其实已经没有用了,但她仍是担心自己撑不住。她走到坟岗下,解下了拴着双双的绳子,将她的尸体绑在身上,又催动灵力,这才好容易骑上骡背。

  “双双,”她哑着嗓子,“我们回家。”

  双双是认路的,它似乎也知道,主人不在了。这一路,它跑得分外急、分外快。可即使双双跑得飞快,癸娘还是注意到了沿途的景色。她看到了崔灵仪口中破败的城门,看到了远处的山峰,也看到了路边的梧桐树……来时的柔情细语,如今都在为她指着回家的路。一想到此,癸娘便心痛如绞。

  终于,她们日夜兼程,回到了家。在那华山脚下的小院外,癸娘亲手打造了一口棺材,亲手埋葬了她的爱人——就如同她以往埋葬她一般。

  院里的芍药花已经长成,癸娘立在坟前,回头望着那鲜艳的花,心中却只想着崔灵仪。她当日,特意选了颜色鲜艳的花。

  她走过芍药花,驻足片刻,终于还是进了屋子。小小的房间,被崔灵仪收拾得整整齐齐。即使出去了几日,无人打理,也没有太过脏乱。

  癸娘叹了口气,拿起帕子,便要收拾一番。然后,她便瞧见了那蒙了一块布的竹筐——里面不都是纸吗,蒙着布做什么?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走过去,掀开了那块布。

  然后,她先看到了一块玉佩。玉佩压在下面的废纸上,整整齐齐。癸娘很快便明白了崔灵仪的意图,她拿起那玉佩,惨笑一声:“宁之,是要给我留一个念想么?”

  曾经嫌弃的玉佩,如今竟成了她的遗物。她将玉佩握在手中,又低头看去,便看到了一些写满了字的纸。如今的字同她所熟识的字不大一样,但她仍一眼认出了这些字:癸。

  癸娘双眼一红,随手拾起一张,来回翻看,仍是一点其他的字都瞧不见。“你说你要练字,练了这么久,却都在写这些么?”她自言自语问着,又将这纸抱在了心前。

  “怎么不留些……”她说到此处,忽然一愣,连忙将手里的玉佩和纸放回竹筐,又解下衣带,褪下衣服,疯了一般地急急翻出中衣内侧——那里有崔灵仪亲手为她绣上的荷包。

  喉咙生出几分酸涩的哽咽,她寻了剪刀,小心地将这荷包裁下。回来以后,她一直在忙,竟没来得及去看这荷包里的东西。如今,总算想起来了。

  荷包被她打开,她看到了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纸上染了血,即使癸娘知道,这是自己的血,她还是不免一阵黯然伤神。因为,宁之的血,根本没机会打落在这纸上。她的血早已尽数融进了自己的身体里,无一滴遗漏。

  定了定神,她将这些纸一一展开,只见该有的东西都在,房契、地契……还有那一张薄薄的信纸。癸娘根本无心去看那房契地契,只连忙打开信纸。

  “怎么只有两张……”癸娘喃喃。入眼可见的,依旧是陌生的字体。这一次,她实在是有些读不通顺了,不得不拿出龟甲,施加灵力。黑气在信纸上窜动,又游动到龟甲上。龟甲上金光闪现,又有字迹乍然冒出,飘在空中。如此,癸娘终于读懂了。

  “癸娘吾爱,见字如晤。恐怕死后的模样太过可怖,我唯有勤于练字,只盼你见到信时,心中的我不算太过丑陋。”

  “事已至此,我亦有许多话想说。最想说的,仍是一句抱歉。我自知如此决定必然会伤害到你,可我实在不愿错过这一世,让你继续承受千年未变之苦痛。当年的誓言虽然狠毒,可若真能让我得偿所愿,那我便甘之如饴。若是顺应宿命,便是从宿命中解脱之法,又何乐而不为?如此,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只是可惜,我从未见过你明亮的双眸。”

  “三载陪伴,你早已是我最难舍弃之人。我自知时日无多,只恨不能多照顾你一些时日,如今最忧心者,不过你日后之生活起居、衣食住行。房契地契应已在手,日后,你不必再风餐露宿;生活器具一应俱全,此后,你也不必为此劳碌。只是银钱所剩无几,买房之后,应只余二十两。虽然不多,但亦可保你两年之内,衣食无忧。”

  “新种的芍药花,此刻应已盛开。我并不善于侍弄花草,不知此花是否合你心意?其实,以前我从未偏爱过芍药,只是那日与你说起《诗三百》时,我忽然想起了芍药之约。几世轮回,终究缘浅,不能相救,不得相守。若有来世,只盼能再续前缘,以芍药为信物,相会于此。只是天意弄人,不知可否?”

  “你曾许诺我要做三件事,如今,只剩最后一件。奴隶无名已得偿所愿,但崔宁之很是贪心,所愿甚多,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思来想去,只有一句话:从此以后,愿你能于日光之下,自在行走、自在生活。如此,足矣。”

  落款只有两个字: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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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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