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144章 嗟我怀人(九)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院里的生活是格外的平静、美好。毕竟这地方人迹罕至,除了偶尔有几只孤魂野鬼会好奇地飘过来溜达几圈,根本不会有人来打扰她们。

  天气越发冷了,崔灵仪准备了炭盆,便坐回到书案前。一旁,癸娘坐在窗边,口中随意哼唱着无名的曲调,细细地擦拭着手中的木杖。

  “这是什么曲子?”崔灵仪拿起笔,清了清嗓子,问,“你好像很喜欢,我总是能听见你哼唱。”

  “记不得了,”癸娘回答,“时间太久,很多事,都记不清了。但这曲子实在是很熟悉,我想,应当是小时候听过吧。无事做时,总是想随意地哼两段。”

  崔灵仪笑了:“但你能记这么久,也是难得。”她说着,手微微颤了一下,一滴墨便落在了纸上。她不由得低头看向这墨点,一时竟有些出神。

  “你在做什么?”癸娘问。

  “在练字。”崔灵仪说。

  “练字?”癸娘有些奇怪。

  崔灵仪叹道:“前些日子,我试着舞剑,却仍坚持不了太久。唉……我如今,拿不动剑了,只能另谋出路。惜容先前曾为人代笔,我想,我最起码还识字,或许也可以接些这样的活计。只是我太久没有拿笔了,如今的字歪歪扭扭,如一个刚开蒙的稚子所写一般,实在是拿不上台面。”她说着,抬头对癸娘一笑:“既然要以此谋生,怎能不练字呢?”

  “原来如此,”癸娘问,“那你在写什么?”

  崔灵仪顺口答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她说着,忽然哽住,又悄悄看了癸娘一眼。

  癸娘一笑:“怎么不继续背了?”

  “窈窕淑女,女……女子好逑,”崔灵仪硬着头皮接了一句,却又连忙改口,“罢了罢了,我还是练习《蒹葭》吧。”

  “这首,比《关雎》要苦一些,我不想你写这一首。”癸娘说。

  “那你想我写哪一首,”崔灵仪问,“你要我写什么,我便写什么。”

  “不如,就写《静女》一篇,”癸娘停下了擦拭木杖的手,说,“这一篇,两情相悦。”

  崔灵仪莞尔一笑:“好,依你。”她说着,低头便写:“我这就写,但是,你不要嫌弃我的字不好看。”

  “我看不到,没办法嫌弃。”癸娘说。

  “看不到,也不许想!”崔灵仪补了一句。

  “好,”癸娘一口应下,又靠在墙上,笑道,“你还真霸道呢。”

  “你就让我对你霸道些嘛,”崔灵仪一边写,一边轻笑着,“我如今,也很难霸道了。”她说着,垂下眼去,不觉看向了自己的手腕。如今,也就拿笔时还觉得轻松。

  那边癸娘看不到崔灵仪的目光,只继续打趣道:“只是你这霸道,听起来更像在撒娇。还记得你我初识之时,那时的你,是真的有些霸道。”

  “内外有别,总是不同的,”崔灵仪抬眼望了望她,笑问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我?霸道的我?还是撒娇的我?”

  “我喜欢最真实的你,”癸娘说着,抿唇一笑,“我已经……感受过了。”

  “你……”崔灵仪脸一红,“你如今说话很奇怪,我都听不大明白了。”

  “当真?”癸娘反问着,又悄悄地笑,随即正色道,“那便……听不明白吧。”

  “你……”

  “嗯?”

  “你别得意,”崔灵仪收了目光,小声说,“往后,有我霸道的时候呢。”

  “好,”癸娘终于放下了擦拭木杖的帕子,“我等着你。”她说着,又站起身来:“屋里有些闷,我去散散步。”

  “好,”崔灵仪点点头,“注意安全,别走太远。”

  癸娘道了一句“放心”,便撑着木杖出了门。崔灵仪见癸娘出门,竟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又低头看向面前的纸。

  她根本没有在写什么《关雎》、什么《静女》,这纸上满满当当,却只有一个字——癸。她想,这个字,她一定要练好了。

  她不知疲倦地在纸上写着,一张纸写满了,便又换了另一张。如此反复,不知疲倦,直到她的手腕越发酸软,连笔都拿不住时,她终于叹了口气,放下了笔。

  “字还是丑,”她想,“果然,不进则退,太多年没有认真写字了。”若是有朝一日,癸娘看见了她的字,只怕真的会笑话她。

  想着,她将所有的纸都折了起来,整整齐齐地放进了一旁的竹筐里。写满了她名字的纸,她可舍不得丢掉,也舍不得烧掉。虽然这些纸留着十分占地方,但她的世界里早就只有她了,多几张纸又算什么?

  好容易收拾完桌案,她抬眼看向窗外。冬日里,天黑得早,如今天色已暗,她竟还看不到癸娘回来。

  “这么久?”崔灵仪在门前等了片刻,又算了算时间,不禁着急起来。她披了大衣,提上剑,便要出门去找。

  可刚走出没两步,她便听见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崔姑娘,还请止步。”

  崔灵仪愣了一下,回头一看,只见是一个浑身血色、形容难辨的女鬼显了形。看起来,她像是坠崖身亡。

  见多了鬼,崔灵仪如今已习惯了。除了阴阳之隔外,鬼与人又有什么不同呢?“癸娘在何处?”她问。

  女鬼一笑:“她就知道你会去寻她,但是,她有自己的事要做,便求我看着你,在这里等她。”

  崔灵仪笑了:“我是被监视了?”

  女鬼想了想:“可以这么理解。”

  崔灵仪见她如此镇定,也想了一想,又问那女鬼:“今日可是十一月初三?”她实在是不愿去记这些无谓的日子。

  女鬼叹了口气:“你竟问一个鬼魂年月?唉,实在是太伤心了。自从死后,我便不在意这些年月了,世上的年月早已与我无关。”她说着,一阵长吁短叹。

  癸娘应当也早就不在意年月了,可是这一次……

  崔灵仪想着,不禁一笑,又索性直接问道:“她是替我筹办生辰宴去了?”

  女鬼连忙摇头摆手:“我可没说。”她说着,却又飘到双双面前,去逗弄着马骡:“唉,真搞不懂你们。一个索要惊喜,另一个便去准备惊喜。心里有了准备,那惊喜还是惊喜么?”

  崔灵仪皱了皱眉:“你知道的太多了。”

  “可你还是别知道那么多了,”这女鬼是个嘴贫的,“我劝你最好装作毫无准备的模样,这样,她最起码能有些惊喜。”

  崔灵仪明明心中暗喜,口中却毫不客气:“不用你提醒。”

  “好吧,好吧。”女鬼说了两句,便又杳无踪迹了。

  崔灵仪知道癸娘无事了,便稍稍放下心来。她想,这附近应当不会有胆大至此的鬼,在她的宝剑面前还敢胡说八道。更何况,癸娘与鬼神的关系一向不错,这些孤魂野鬼也不至于为难她。

  想着,崔灵仪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天快黑了,她想,癸娘一定快回来了。她不想在屋里等她,她想要第一时间看到她、迎接她。

  冬日的风稍稍猛烈了些,直往崔灵仪的脖子里灌,她没忍住又咳了几下,每咳一声,全身都在痛。虽然还有止痛的灵丹妙药,她却舍不得吃,能忍则忍了。

  但即使如此,她依旧执拗地不肯进屋,只把大衣裹得更紧了些。天黑了,她却根本舍不得离开门前回屋点灯,还好微弱的星光不知何时挂在了夜空之中,一闪一闪与她为伴。而她满怀憧憬,只等着那人的出现。

  不知过了多久,崔灵仪已冻得手脚冰凉,寂静的夜里终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她连忙站起,满怀欣喜地就要去迎。可刚向前走了两步,她竟又停了下来。

  也不知癸娘多久没有准备过惊喜了,她还是演一演吧。

  眼看着癸娘已到了门边,崔灵仪登时板下脸来,焦急地迎了出去,嘴里还故意责怪道:“你去哪里了?教我好找!还有个女鬼拦着我,不让我去找你!你知不知道,我都要担心死了!”她说着,打开了栅栏,一把抓住了癸娘的手。

  癸娘笑了笑,却又握着她的手,眉头一皱:“你的手,好凉。”她说着,将木杖立在一边,又将她的手捧在手心,快速摩擦了几下,又放在唇前哈了一口热气。

  “可好些了?”她问。

  崔灵仪低着头,悄悄地笑,却不得不仍做出一副恼怒模样,故意带着气说:“好多了。”

  癸娘紧紧握着她的手,又道:“你不必担心我,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她说着,扶上木杖,便拉着崔灵仪向院内走去:“你若受了风寒,我会心疼。”

  崔灵仪顺手关上了栅栏的门,又随着癸娘向前走着。她看着癸娘的背影,心中忽然有些忐忑:她身上似乎也没多出什么东西,与下午离开时相比并无变化。怎么她这么沉得住气?竟还没有给她惊喜?

  但她也不敢张口问,她只是闷头走着。癸娘牵着她进了门,脚步却一滞。“你没有点灯么?”癸娘问,“炭盆似乎也灭了。”

  “方才没顾上,”听她竟在关心这些,崔灵仪不禁有些失望,又强忍着心中隐隐的委屈,只说道,“我这就收拾一下。”

  “等等,”癸娘却紧紧地抓着她的手,将她拽回自己面前,“我来就好。”她说着,笑了一笑,木杖轻轻敲了两下地面,刹那间,屋内灯火通明,亮得有些刺眼了。

  崔灵仪一愣,她眨了眨眼睛,回头一看,只见这屋里不知何时被摆了许多蜡烛,在屋中间的餐桌上,还平白出现了许多食盒。崔灵仪登时明白过来,又看向癸娘:“你……原来……”

  癸娘垂着眼:“一共九十九根蜡烛。是我请附近的鬼魂朋友去集市上买的,不知是否足够明亮……我已经太久没关注这些照明之物了。”她说着,将木杖放在一边,又抬手试探着摸索到了崔灵仪的脸颊。

  “很亮。”崔灵仪说。

  “还有那些菜,”癸娘说,“我这双眼,虽可做饭生火,但实在做不到色香味俱全。那些菜,是我请附近的鬼魂帮忙做的,也不知合不合你胃口。”

  “这么多,都是鬼友帮忙做的?”崔灵仪吃了一惊,又问癸娘,“你给了他们什么好处?”

  “也没什么好处,”癸娘笑了笑,“为他们答疑罢了,不曾耗费什么灵力,你不必担心。”

  “你,好辛苦……”崔灵仪说着,低下头去。

  “不辛苦。”癸娘笑了笑,努力抬起眼,想让自己看起来是直视着她:“我的宁之,今日便二十四岁了。前二十四年的事,咱们便不想了。从此以后,‘形单影只’这个词再与你无缘,今后的每一日,我都会陪着你。你便是我的光,我便是光下的影子。影不一定要看见光,但只要光在,影便在。”

  崔灵仪眼睛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可她也不好意思说些煽情的话,只是说道:“油嘴滑舌、巧言令色,从前竟没发现,你这么会说甜言蜜语。”她说着,又问:“你是何时布置这些的?你是不是故意将我引出门的?”

  “所以,你一直在等我的惊喜?”癸娘反问。

  “没有……我,平常心。”崔灵仪有些心虚。

  癸娘笑了笑:“我的确是要出去做一些事,也的确是想借此将你引出门。但你只要出去片刻,这些东西便可以布置好。你再回来时,便可以看到这一切。只是……”癸娘心疼地将她的手握在手里,道:“没想到,你竟一直在屋外等我,你……”

  一句话还没说完,崔灵仪便猛然抱住了她。“癸娘……”她除了唤她的名字,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宁之,”癸娘轻轻拍着她的背,“以后,不可以再这么傻了。你要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从今以后,还有好多好多的惊喜呢。”

  “嗯。”崔灵仪轻轻应了一声,话音落下,窗外却又响起几声响,听着像风折断了树枝。她觉得奇怪,还没问话,癸娘却已推开了窗子。

  “这是……”崔灵仪有些惊讶。她看见如萤火一般的幽蓝的、青绿的光,组成了马,正在星空中驰骋;又有几只鸟,如同孔雀一般,拖曳着尾巴,从窗前飞过;还有老虎、鹰、鹿,以及那些开得旺盛的花……像极了她童年时做过的美梦。

  “娘,”她的目光停留在那一匹马上,忽然想起,小时候,她曾问过娘亲,“有什么马,可以在天上飞呢?是天马吗?”

  娘当时笑着,回答她:“你这孩子,又做什么梦啦?这世上,哪里有会飞的天马?”

  她当然知道这世上没有天马,但是她实在很想要一匹马。只可惜,这个愿望实现得实在是太艰难了。

  可如今,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她又看到了儿时梦中的马。那些绚烂的光芒只为她一人绽放,她只觉自己忽然间成了全天下最珍贵的存在。

  “如何,”癸娘问着,听起来略有些紧张,“我没见过烟花,也不知像不像。”

  “很好看。”崔灵仪望着窗外,眼泛泪光,又好奇问道:“可是,这不是烟花,是什么……”她问着,忽然间恍然大悟:“不会是,鬼火吧?”

  癸娘尴尬地笑了两声:“你很聪明。”又低头叹道:“可我实在是找不到别的烟火,能搜寻到的,只有鬼火……”

  崔灵仪难得见她如此局促的模样,不由得笑了两声。就算是鬼火,她也觉得浪漫、觉得开怀。

  “癸娘,”她一把抱住了她,“我很喜欢,谢谢你。”她说着,吸了吸鼻子,可说出的话还是带了些鼻音:“这是我这十年来,过得最开心的一个生辰了。这第一件事,我很满意。”

  “喜欢便好。”癸娘说着,埋首在她肩头,蹭了蹭。

  “那么,”崔灵仪说,“让我们一起享受一下这个生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