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131章 人神道殊(八)

  “哎呀,你做什么,羞煞人也。”

  “那你的手又是在做什么?”

  冰夷沉在水中,闭目养神,可岸边又传来暧昧嬉闹的声音。河边有密林遮挡,地方偏僻,向来是幽会之所。这种声音,冰夷早已习惯了。

  但这次,岸上的并非是一男一女,而是两个女子——这倒是少见。冰夷忽地睁开眼来,向外望了一眼。只见那两个姑娘正在河边泼水、嬉戏,时而抱在一起打打闹闹,时而又忽然跑开,敏捷地像两尾鱼。

  冰夷不由得愣了愣神,又想起了宓妃。几百年了,她与宓妃,依旧只能隔水相望。

  有时候,她真羡慕这些凡人。他们可以自在地于天地间相依、相偎……他们甚至可以得到洛水之神的垂怜!

  若是,她能从宓妃那里得到她对凡人的万分之一的关爱,她便心满意足了。可是,她知道,这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事。

  即使如今她与宓妃不再频繁争吵、不欢而散,即使她们日日相见、合奏《南风》……她还是笃定,她在她的心中,永远比不上凡人。

  想着,冰夷叹了口气,拿着陶埙便向洛水方向游去。还没到跟前,她便听见了宓妃弹琴的声音,一时间,她竟有些出神,不知怎么,她又想起了方才看到的两个女子嬉水的画面。

  然后,她又垂下眼来,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同样是一具普通的女子身躯。虽然,神灵的身躯只是虚相,但是,宓妃可曾多看这身体一眼么?

  冰夷胡思乱想着,不觉抬起了手,悄悄将领口扯开了一些,向下瞧了瞧,又只望着上方的水流发呆。与水面的距离越来越近,不知不觉,她竟要浮出水面了。她忽然有些慌张,又想将衣领拉回去,可还没来得及,她便已浮出水面。

  “君今日来迟了。”对面的宓妃已等候多时。在冰夷出水的那一刻,她按住了琴弦,向她轻轻一笑。

  “有事耽搁了,”冰夷随口说着,方才所纠结的事在看见她的那一瞬间便都抛诸脑后,她只对她笑道,“我们合奏吧。”

  宓妃闻言,轻轻点头,拨了一下琴弦,起了一个音。冰夷拿着陶埙,随后跟上。不知不觉,她便将所有的情感都悄悄地融入乐声之中,送去了不远处的洛水河畔。

  这是她与她合奏千百年却从未厌倦的原因。细微的情感与日俱增,纠缠着乐声越来越紧,她的心也越来越沉,犹如堕水的巨石,再也难以从水中抽离。

  但奇怪的是,宓妃似乎仍有挥之不去的忧愁。这是冰夷从她的琴声中感知到的。

  “君,似有心事?”冰夷放下了埙,问着。

  宓妃随手拨弄着琴弦,回答道:“不曾。”

  此言一出,冰夷便笃定,她定是有心事。可她悄悄望着宓妃,竟怎样都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河图洛书已然出世,凡人也逐渐摆脱了先前那般愚昧困顿的境地。冰夷曾远远地望向凡人的居所,那比几百年前不知好了多少。她甚至留意到了凡人送给她的祭品,也比几百年前丰盛了许多。

  那么……宓妃为何会不开心呢?这几百年间,她似乎是一日更比一日难过。她以为,她会开心一些。至少,比从前开心。

  正当她盯着她不断思索时,宓妃忽然笑了。“冰夷,”她说着,目光逐渐下移,又迅速别向了一边,“衣服……”

  “啊?”冰夷几乎忘了这事了。低头一看,原来不知何时,方才松垮的衣领被风一吹,竟大方地敞开着,连肩膀都露了半边。她猛然红了脸,将衣服拢好,又结结巴巴地道:“方才忘记、不是!方才……疏忽了。”

  宓妃颔首忍笑:“君不必慌张,只是一具身体而已,无甚特殊。存世千百年,我们到底还是见多识广的。”

  她说话时,悄悄垂了眸,再不敢多看一眼。放在琴上的手指不知何时早已悄悄捻住了琴弦,可她实在是害怕不合时宜的琴声,只得又暗暗按住了琴、松开了手。

  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来。

  “哦!”冰夷听了宓妃的话,只重重地应了一声,又将衣服检查了一遍。虽然她知道,宓妃此言只为宽解她,可在她听来,这话终究是有些让人失落的。

  她果然并无任何非分之想。

  但是,即使失落,她还是要装作毫不在意、无事发生。“君之见多识广,似乎和我之见多识广,不大相同,”她冷着脸,故作镇定,看向宓妃,“也不知,君平日里都在关注什么?”

  “人之七情。”宓妃回答道。

  冰夷故意打趣道:“如何关注?整日坐在河边,观察那些前来幽会的凡人么?”

  “人之七情,最是玄妙,”宓妃说着,微笑着抬起头来,“可不单单是情爱。”

  “哦?君还需要观察?”冰夷问,“君曾做过凡人,难道身为凡人之时,未曾体验过么?”

  “你我所言之情,似乎,并非同一种,”宓妃说着,随手撩了撩水,又将鬓边碎发理了一下,才问冰夷,“君以为,我体验过什么?”她说着,看向她,眼里尽是笑意。

  冰夷一时语塞,只答道:“君心中清楚。”

  “哦,”宓妃闻言,若有所思,“莫非是君自己有意体验一番,这才来问我?”

  “宓妃,你……”

  “君有意深察民情,宓妃在此,代凡人谢过了。”宓妃说着,还起身行了一个礼。

  冰夷所有的话都被堵在口中。她望着她,欲言又止了好几回,终于将头一偏。“君倒是……聪慧。”她说。

  宓妃见了,只含笑低头坐回原位,又盯着面前的琴,不知在想些什么。冰夷被她方才那样一说,也不敢随意开口说话了……她甚至不敢多瞧她一眼,只摆弄着手里的陶埙,悄悄按着《南风》的谱子。

  “冰夷,”宓妃忽然开口,问道,“明明,凡人已经不再需要我们了。可是,为何凡人还要继续供奉我们呢?”

  冰夷明白了:“这便是君心中所忧么?”

  “非我所忧,”宓妃说着,略显怅然,“只是不解。”

  “似乎……君很希望凡人不再供奉我们?”冰夷问。

  宓妃笑着摇了摇头:“只是觉得,他们应当更关注眼前之事。”她说着,轻轻叹了口气:“凡人虽已强于从前,但到底还不到人人皆可饱腹的地步。如今,他们竟还要供奉我们?实在是,太浪费了。”

  冰夷闻言,不觉一笑。“想来凡人亦有自己的思考,君何必多虑呢?”她反问。

  “我只怕他们从未想过,为何如此。”宓妃忽地抬眼,看向了冰夷。

  “不好么?”冰夷问,“凡人已经能够自力更生,我们也还是他们供奉的神灵。如此,不是很好么?”

  “嗯,很好。”宓妃说着,无声地笑了。那一瞬间,冰夷竟觉得她的笑容里带了几分苍凉之意。可这苍凉一闪而过,她还来不及捕捉,便彻底寻不见踪影。

  “或许,凡人还没有成长到可以摆脱神灵的地步。”冰夷又猜测说。

  可宓妃没有接话了。沉默了片刻后,她终于又开了口,只道了一句:“冰夷,我有些……累了。”

  累?

  冰夷懵懵地点了点头:“那我今日,便不多留了。”她说着,站起身来,又劝慰她道:“君也不必太过多虑,好好休息些时日吧。凡人,还是很需要洛水之神的。”

  她说着,笑了笑,又道:“那我……便先走了?”

  “嗯。”宓妃轻轻应了一声,同样回报了一个笑容。

  冰夷见了,便要顺水离开,可她刚踏在水上,便听宓妃又道了一句:“君所言之情,我为凡人时,并未体验过。”

  “嗯?”冰夷连忙回过头来,看向她。

  宓妃只是低着头浅笑:“我……算是早夭。有些事,还没来得及体验呢。”她说着,声音越发轻了。

  “那……君可想体验一番么?”冰夷问着,竟有些紧张。

  宓妃笑着,俯身捧起一抔水,又让水流沿着指缝缓缓泻出。她望着冰夷,只笑问道:“如何体验呢?”

  冰夷心下一沉,耳边犹如洪钟一震,让她再听不见别的声音。她只点了点头,又微笑道:“也是。”说罢,她便走了。

  宓妃望着她的背影,等她再瞧不见她时,她才终于叹息一声。“冰夷……”她喃喃念着,又收了琴,提着裙子在浅水处踩水、消磨时间。

  可忽然间,她竟脚下一痛。低头一看,不知是哪个凡人将废弃的矛头丢在了这里。矛头上已生了青锈,不知被扔了多久了。

  可是,什么样的矛头,竟能伤到神灵?

  宓妃心中一动,捡起矛头,又坐在岸边,仔细地观察着。矛头上似乎有一种别样的气息,像是青锈的味道,却又不同于青锈。宓妃将这矛头拿在鼻子前闻了一闻,又用灵力仔细探查了一番,忽而恍然大悟:“是血。”

  人血。

  这矛头已历经百战,不知沾染了多少鲜血,又有多少人命葬送在了这矛头之上。正是这天地间一等一的凶器,伤到了她这位神灵。

  那么……

  宓妃紧紧握住了手中矛头,沉思一瞬后,便决绝地带着这矛头跳入了水中。洛水的激流很快冲去了她留下的所有痕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冰夷并不知道宓妃在做什么。她只知道,宓妃很累,已经有好几日未曾与她合奏了。一连几日,她来到河洛交接之处时,看到的都只是对岸那块熟悉的青石,伊人却不知向何处去了。而她也只能扼腕叹息一回,落寞地回到石宫之中。

  “神君,”鼋精依旧很殷切,“听说,洛水之神这几日很是奇怪,终日闭门不出。偶有出门,也都是在岸边见那主祭洛水的凡人。她们说起话时,谁都不能靠近,也不知在密谋些什么?”

  “谁又让你去打听这些了?”冰夷不悦。

  鼋精被她吓了一跳,却犹豫起来,并没有如往常一般立即逃走。冰夷见他如此,难免问了一句:“还有何事?”

  鼋精匍匐在地,又垂首下去。“神君,”他小心翼翼地说着,“洛水之神,本是凡人,城府极深。神君与她交好,却千万别被她蛊惑了。”

  “嗯?”冰夷握紧了陶埙。

  “神君,”鼋精瑟瑟发抖,却仍鼓起勇气,说道,“小的有一言,如今是一定要说的了。神君自从与洛水之神相识,终日只知淫游享乐,全然不顾河中生灵的处境……神君!三思啊!那洛水之神本是个凡人,她永远心向凡人,只怕从未将神君放在心上,神君却如此信赖她!若是有朝一日,她害了神君呢?神君,莫要同她往来了!”

  “什么?”冰夷忽然一愣,“害了神君……”她心中隐隐意识到了什么,手里的陶埙也轻轻地放在了石桌上。

  “是啊,”鼋精哭诉道,“听洛水里的水蛇说,洛水之神房间里似有凶器,也不知道她究竟藏了什么物件儿,竟让她的宫殿中都充斥着杀气,河中生灵见了都不得不避让三分。谁知道她是要做什么!”

  “为何凡人还要继续供奉我们呢?”

  “我只怕他们从未想过,为何如此。”

  宓妃的话语似乎在耳边回荡,而冰夷听着鼋精的话,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猛然站起,将陶埙揣进袖子里,抬脚便向外走。

  鼋精本还在诉苦,见她如此,不由得有些惊讶:“神君,去做什么?”

  “不关你事!”冰夷丢下了这一句,便乘水向着洛水而去,到了河洛交接之处,方才停下。

  对岸依旧空荡荡的,宓妃并不在那里。冰夷拿出陶埙,不停地吹了好几遍《南风》,可依旧不见宓妃踪影。

  终于,她急了,也不再寄希望于小小的埙声,只扯着嗓子对洛水喊道:

  “宓妃!”

  “宓妃!”

  “宓妃——”

  “君若再不露面,我便横跨大河,亲自去洛水之下寻你!”她高声威胁着。

  语毕,洛水终于有了些动静,一身素衣的宓妃踏水而出,神情与旧时无异。“宓妃来迟,望君莫怪,”她含笑说着,又拿出琴来,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我们继续合奏吧。”

  冰夷红了眼,一时竟哽咽了几分。“我今日,并非为合奏而来。”她说。

  “哦?”宓妃一挑眉,“那,君是为何而来?”

  “我为何而来,君不知么?”冰夷不自觉地上前了一小步,河水便振荡了几分,“你藏了什么?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藏了什么?”宓妃故意装出无知模样。

  “宓妃,”冰夷的声音更沉了几分,“你别逼我。”她说着,竟又要上前。

  宓妃见状,怔了一怔,又忽而笑了。“君……监视我?”她问。

  “不曾,”冰夷否认着,却没有停下脚步,“你且告诉我真相。你……究竟在做什么?”她质问着,河水涛声也更猛烈了些。

  “真相?”宓妃问着,将冰夷打量了一番,又正色道,“请君止步。”

  “为何?”冰夷问,“若我偏要过去呢?”

  宓妃轻声叹息:“君,必不会如此。”

  冰夷闻言,微微一愣,又忍不住笑了,与此同时也停下了脚步。“宓妃,宓妃,”她念着她的名字,“的确,我已经无法再如当初那般,无所顾忌了。”

  “可是,宓妃,”她问,“你究竟在做什么?你已能轻易看穿我的心思,可你呢?为何我还是不知,你究竟想要什么?”

  “宓妃,”她近乎是哀求,“告诉我好不好?让我同你一起分担。我……有些害怕。说起来不怕你笑话,降世千年,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对未知的恐惧。宓妃,告诉我,好不好?”

  宓妃的面色和缓了些,眼神中隐隐流露出不忍来。但她仍没有回答她,只是扭过头去,说道:“君多虑了,我未曾做什么。”

  “当真?”冰夷不信,“你分明是在骗我。你究竟是为何要骗我?难道我们相识千百年,你还不信任我么?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难不成,你还将我视为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才?”

  她逼问着:“宓妃,莫要再欺瞒我了。你究竟在做什么?告诉我好不好?让我安心好不好?我……很担心你。宓妃……”

  “够了!”宓妃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冰夷,莫要多言了。”她说着,转身便要走。

  “宓妃!”冰夷叫着。她看了一眼脚下的水,忽地下了狠心,不管不顾地就要向洛水冲去——

  宓妃意识到不对,连忙回过神,只见身后已是洪水滔天。她抱起琴,狠狠一拨,又是几股银绳飘荡出去,控制住了即将肆虐的河水。

  “宓妃……”冰夷唤了一声,却也自知理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只能含泪望着她,期待着她能给她一个否定的答案。

  可是,没有。

  “的确,一切如君所想,”宓妃开了口,声音听起来竟有些冷淡,可她抱着琴的手分明在颤抖,“我想教凡人弑神。”

  “冰夷,”她问,“你,满意了么?”

  银绳一收,河水归位,冰夷被冷水一浇,控制不住地跌坐在了河里。“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冰夷咬着牙低声问着,“若让其他神灵知晓,你又会如何?你想过么?”

  “想过,但没必要想,”宓妃回答着,又问:“君可知我为何要如此?”

  冰夷答不上来,但宓妃自己回答了。她苦笑一声:“因为,我发觉,受凡人祭祀的神灵也是有私心的。”

  她问着,看向冰夷:“从前,你我收到的祭品,不过一条狗、一头牛。如今呢?三牲六畜,皆可列之于案。十天一小祭,一月一大祭,凡人还是一样地依赖神灵。他们所求越来越多,供奉的也越来越多……可神灵是有私心的。长此以往,又会出什么事?君当真以为,这样很好么?”

  “并非所有神灵,皆贪得无厌。”冰夷辩驳着。

  “是啊、是啊,可是冰夷,”她抬眼看向她,问,“平心而论,你我当真能控制住自己的私心么?”

  她问着,望着奔腾的河水,一时无言。河水早已给了她答案了,她们谁都控制不住。

  天地间从未如此安静过。冰夷望着近在对岸却远在天涯的宓妃,忽而低低地笑了。

  “君,为何发笑?”宓妃问。

  冰夷笑着抹了抹眼角的泪。“宓妃,”她坐起身来,盯着她,“所以,我之私心,你看得见,对么?”

  “可是,”冰夷说,“千百年来,你从未回应过。”

  宓妃凝噎了一瞬,又扭过头去,忍着心中钝痛,说:“没有结果的事,便无需回应了。”

  “嗯,没有结果的事,也好,”冰夷自嘲笑着,又站起身来,“可我却让你生出了那般危险狂妄的念头,是我不对。”

  宓妃沉默了。

  “宓妃,”冰夷想了想,又说,“你给我七日,可好?”

  “什么七日?”宓妃问。

  “这七日,你什么都不要做。七日后,你所担忧的一切,都会迎刃而解,”冰夷说,“七日以后,我再也不会来打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