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82章 松柏累累(七)

  小径上,斜阳已铺满了来时的路。袁月菱的手里紧紧握着捕蛇夹,又不时回头看卫芙清一眼,只见卫芙清依旧低着头,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怎么了?”袁月菱问。自打方才遇见了那蛇,卫芙清便再没笑过。虽然她已将那蛇放了,可卫芙清还是没打起精神,一路上只是沉默。

  “没什么,”卫芙清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明明入冬了,怎么会有蛇呢?”

  “那蛇看起来也不是寻常的蛇,”袁月菱说,“是我这么多年见过的最好看的蛇。或许,这蛇是外来的,并不是需要冬眠的那一类呢?”

  “哪里有蛇不冬眠呀?”卫芙清终于笑了。

  袁月菱指了指山,一本正经:“方才那一条。”她说着,又笑着挽上了卫芙清的手,道:“好啦,别想那条蛇了,你胆小,小心今晚做噩梦!”

  “我见你抓了多少次蛇,再做噩梦,便太没用了些。”卫芙清无奈笑了。

  “那是谁方才躲到我背后了呀?”袁月菱故意问着,眼睛只盯着她看。

  卫芙清却把头一扭:“才不是我。”

  “嗯,原来山上不仅有蛇,还有鬼呀?”袁月菱笑着凑上前去,故意问着。

  “你!”卫芙清一时语塞,又轻轻哼了一声,“便是鬼又如何?今晚鬼就要爬你床头,看看究竟是谁做噩梦!”

  “好,我可等着,鬼可不许食言。”袁月菱说着,又顾及着见好就收的道理,连忙在她肩头蹭了蹭,又笑道:“你放心吧,只要有我在,任何一条蛇都咬不到你。”

  “那是自然。”卫芙清也笑了,她看了看袁月菱,又拉着她在村口站定。“等一等,”她说,“头发都被风吹乱了。”

  她说着,见左右无人,便抬出手来,熟练地拔下了她的木簪。一头长发登时披散下来,浸了落日的余晖,在夕阳下映着流光。袁月菱登时不敢再动,只紧握着捕蛇夹乖乖立在原地。而卫芙清又转到她身后,将她背上的箩筐卸了下来,又把那一头乌发一绾,整整齐齐地用簪子固定住,只剩了额角有些发黄的碎发在风中荡着。

  “这样好多啦。”卫芙清说着,又转到了袁月菱面前,打量了她一番,满意地笑了。

  袁月菱抬手摸了摸头,刚要说话,却听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呼声:“芙儿!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天天上山做什么!你娘都着急了!”

  袁月菱回头一看,只见正是卫芙清的二叔在村口叫着。卫芙清听了这呼声,所有的笑登时僵在脸上。但她还是强打精神,对袁月菱说:“我……该回家了。”她说着,又挤出来一个笑容,问:“你明日还上山么?”

  “上!”袁月菱毫不迟疑,“明日午后,我还要上山。”

  “好,那便好,”卫芙清点了点头,又微笑道,“那你要等我。”她说着,看了卫二叔一眼,终于还是背着箩筐向村里走了。

  袁月菱看着她的背影,悄悄叹了口气,便也跟随着她的脚步慢慢地向村子里走去。刚进村子,两人便分道扬镳了。一东一西,完全是相反的方向。袁月菱早已数不清两人究竟有多少次的相背而行,她只记得每日黄昏的斜阳,和斜阳下自己那狭长的影子。

  可这一日,袁月菱不知怎么了,竟站住脚步,回头望了一眼。远远的,她看见卫芙清跟在她二叔身后,脚步沉缓,瘦弱的身体越发单薄,连带着影子也被拉了老长。她望着她的背影,希望她能回头看一看。这期望似乎就要实现了,她分明看见她停下了脚步。可是,也是毫无意外的,她没有回头。

  不知为何,袁月菱的心中竟五味杂陈,一种莫名的哀伤涌上心头。在哀伤什么呢?她不知道。于是,她只得转过身去,走了。

  回到家里,映入眼帘的都是熟悉的景象。母亲依旧坐在门边纳鞋底,父亲正在鸡窝里捡蛋,忽然一阵阵咳嗽声从屋内传来,吓到了鸡。鸡翅膀一阵乱扇,落了父亲满头的鸡毛。

  “回来了?”父亲回头看了她一眼。

  “嗯,”袁月菱应了一声,便把箩筐丢在了院子里,“依旧什么都没有。”她说着,又故意抱怨了几句:“蛇都冬眠了,也不知催我上山去做什么。”

  “你这孩子,说得好像我不催你,你就不上山了似的。”父亲顾不得身上的鸡毛,抓着两个鸡蛋出了鸡窝。

  “催我就不行。”袁月菱嘟囔了一句。

  父亲根本没听见她的话,只把鸡蛋随手放在了院内的小桌上。“去给你哥煮个蛋。”他说着,终于拍了拍身上的鸡毛。

  袁月菱没再说话,抓起那两个蛋就要向厨房走。母亲却如大梦初醒一般,这才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抬起头看向袁月菱:“找到了吗?”

  “没有,”袁月菱忍不住烦躁起来,“我一回来就说了,什么都没有。”

  “我说的不是蛇,”母亲有些无奈,说,“紫菁根,你有看到么?”

  袁月菱愣了一下,声音也柔缓下来:“娘,要是能看到,早就看到了。我上一次看到紫菁根,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她说着,抓着鸡蛋便走进了厨房。

  紫菁根……竟还想着呢。

  随意弄了一点儿晚饭,一家人又坐到了一起,除了她那病秧子哥哥袁遥。袁月菱如往常一般把袁遥扶下了床,搀着他坐在了饭桌前。“你每日也该走动走动,”袁月菱看了一眼哥哥惨白的脸,“越不走动,越没力气。”

  虽然她也知道,这要求对哥哥而言实在是太高了些。方才她搀扶他时,只能感受到那棉衣下的一把骨头……如何能要求他多走动呢?哥哥从小便体弱,前年受了风寒后便一病不起。村子里的郎中瞧了个遍,都说无计可施。

  “好。”袁遥应了一声,没再多言。他拿起了筷子,手却忍不住打颤。“你也吃。”他说着,分了半个鸡蛋给袁月菱。

  袁月菱低头看着那鸡蛋,心中却只想着紫菁根。他们都说,或许只有紫菁根能救他了。可是,山上已经很多年没出现过紫菁根了。

  夜深了,袁月菱沉沉睡去。在梦里,她又看到了那条紫色的蛇。只是这一次,她没能成功地压制住那条蛇。在她拿出捕蛇夹的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卫芙清。而就在这犹疑之时,那紫蛇冲了过来,一口咬在了她脖颈上。

  登时,血流如注。

  醒来时,袁月菱一身冷汗,梦里的事却已忘了大半。天亮了,她该去喂鸡做饭裁新衣,还有很多家务在等着她。

  好容易忙活了一上午,用了午饭,她坐在门口晒了晒太阳,便打算去村口等卫芙清。可她刚要出门,便见一卖货郎从门口路过。

  “姑娘,买头花吗?”卖货郎见她立在门口,便停下来问了一句。

  袁月菱摇了摇头,只听那卖货郎又笑道:“姑娘,你要不要看一看?过两日我要在草市摆摊,你要买,可就抢不到了。”他说着,从货篮里挑了两只出来,道:“这花很配姑娘。”

  袁月菱还是摇了摇头,却不由得多看了那两朵头花。一朵是浅红色,另一朵则带了淡淡的紫色。这花肯定是不配她的,她肤色并不十分白皙,戴上这花只会显得更黑。但卫芙清就不一样了,她肤白,明明也是每天都上山的人,却仿佛晒不黑一般,白得都要看不见血色了。这两朵花,分明更称她,尤其是那一朵淡紫色的。

  “唉,那算了,”卖货郎摆了摆手,又将头花装回货篮,“姑娘若还有心要,不妨过两日开市时来看看。”他说着,扛起担子,走了。

  袁月菱看着货郎远去,又低下头算了算日子。“草市,”她数了一数,“只有七日了。”

  想着,袁月菱背上了箩筐,拿上了捕蛇夹,赶去了村口。可是今日奇怪,她在门口等了小半个时辰,却还不见卫芙清的身影。

  袁月菱等急了,不禁担心起来,便向卫二叔家去寻。到了卫家门前,只见卫芙清的母亲正在院内摆弄药草,她心不在焉,根本没有发现袁月菱的到来。袁月菱刚要出声叫人,便见卫芙清背着箩筐,从门内走了出来。“月菱。”她叫了一声,有些惊讶,又连忙开了门赶上前去,挤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容。

  袁月菱看着她,发觉她神情不对,无精打采的,便问道:“你怎么了?看着气色不大好。”

  “没事,”卫芙清说着,眼神竟有些躲闪,只听她道,“昨夜有些发热,今早起来便好了。方才又吃了一味药,熬得有些晚,便迟了。我正要去找你呢。”她说着,拉上了袁月菱的手,道:“走吧,我们上山。”

  “还上什么山呀!”袁月菱急了,“你昨夜都发烧了,如今还要去山上吹风吗?”她说着,看了卫母一眼,终于意识到她藏着的不悦。

  袁月菱是知道卫家的情况的,虽然卫芙清不说,但她也有所耳闻。如今她们母女两个寄人篱下,又帮不了什么忙,卫二叔早就有了些怨言。卫母又是个有些心高气傲的,虽然自己不能再行医,却一心要把卫芙清也培养成为她当年那般远近闻名的医者。如此一来,他们便都把卫芙清看严了:一个生怕她不给家里干活,一个生怕她不用功学医。

  她想,这应当也是卫芙清常常上山的原因之一吧。在家里待着,实在是憋屈。只是,平时卫芙清上山采药,他们说不了什么;如今冬日里她还每日去上山,他们只怕是有些不满了。

  于是,袁月菱一狠心,又道:“你这几日就在家好好休息吧,我自己可以上山的。”她说着,偷偷凑到卫芙清耳边道:“你娘好像生气了。”

  卫芙清回头看了一眼母亲,也低声对袁月菱道:“她的确不想我出门。”

  卫母似乎听见了两人说话一般,板起了脸,又冷冷唤了一声:“芙清,今天的草药还没捣完,就别去山上吹风了。”

  “好。”卫芙清应了一声,又看向袁月菱。

  袁月菱点了点头,眼神示意她先忍两日,却又在她手上捏了一把,悄声说了三个字:“草市见。”

  卫芙清会意,点了点头。袁月菱一笑,背着箩筐,转身便走了。虽然卫芙清不能陪她,但她还是要上山的。她的兄长还指望着紫菁根续命呢。

  可袁月菱早已不期待什么紫菁根了。她走在山野间的小道上,心中却只想着那条紫色的蛇。怎么会有蛇不冬眠呢?她想不明白,心里却隐隐有了不祥之感。但是还好,一连几日,她再也没有见到那条紫色的蛇。仿佛那日的偶遇,只是幻觉一场。

  见不到卫芙清的日子实在是过于漫长,袁月菱郁郁寡欢了好几日,终于熬到开市的那一天。她背上了母亲纳的鞋,便跟着父亲去了草市。临近年关,草市里的人也格外的多,人头涌动、摩肩接踵。她背来的布鞋,很快便卖完了。

  鞋卖完了,父亲便要回家,一点儿准备年货的意思都没有。袁月菱见状,忙道:“爹,我想再逛逛。”

  父亲看了她一眼,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掏出了两个铜板给她。“去玩吧,”他说,“早点回来。”

  袁月菱一喜,连忙接过了钱,道了声“谢”,转身便窜进了人堆里。父亲无奈地摇了摇头,背起了箩筐,便走了。袁月菱则在人群中穿梭着,她四处张望,终于在一个药摊前找到了卫芙清。

  “芙清!”袁月菱叫了一声,挤到了跟前。

  卫芙清的药草也卖完了,两人相视一笑,牵住手便挤进了人堆里。“我们现在做什么去?”人潮汹涌,卫芙清不得不喊着才能让袁月菱听清她的话语。

  “我想、我想……”袁月菱说着,却踮起脚尖四下望着,终于,她跳了起来,“我看到了!”她说着,拉着卫芙清的手便向一个方向冲了过去。卫芙清也不问,只笑着由着她拽着自己到了跟前,然后她才发现,正有个卖货郎在这里卖头花。

  “姑娘,又是你啊。”那卖货郎笑眯眯地对袁月菱说。

  袁月菱看着他篮子里的头花,果然所剩无几了,但还好,那朵淡紫色的还在。“我要这一朵,”袁月菱连忙指着那头花,又问,“多少钱?”

  “两文,”卖货郎伸出了两个指头,“这紫色可不好染。”

  袁月菱毫不犹豫,交出了手里的两个铜板,换了一朵头花回来。她拿着那紫色的头花,喜不自胜,一转身便递给了卫芙清。“给你。”她说。

  卫芙清笑着接过,便要给袁月菱簪上。袁月菱却摇了摇头,道:“送给你的,这颜色衬你。”她说着,干脆将这头花从卫芙清手中拿了回来,又小心翼翼地亲手戴在了她头上。

  “果然好看。”她凝视着这朵淡紫色的头花,轻声说。

  “多谢,”卫芙清没有拒绝,只是又连忙对那卖货郎道,“我买那朵红色的。”说着,她也便付了钱,袁月菱根本还没来得及拦,那红色的头花便到了她头上。

  “我……你何必如此客气?”袁月菱问着。

  “谁说我客气了?”卫芙清笑着,为她理了理碎发,又道,“我也只是觉得,你这样更好看。”说着,她便又拉起了她的手:“说起来,我也正想带你去个地方呢。”

  “什么地方?”袁月菱话刚问出口,便被她一把拉走。卫芙清也是熟门熟路,没多久就把她带到了地方。

  “我们看皮影戏吧。”卫芙清笑了笑,带着她挤进了人堆里。人已经聚集起来,两人只得寻了个靠前的偏僻处席地而坐,刚好隐隐约约能看见幕布。

  天色越来越暗,皮影戏也要开始了。灯光一打,弦乐一起,幕布上便出现了两个小人。只可惜距离有些远,那唱词听不大清,但袁月菱还是从那只言片语里猜到,这讲的是男女私会的故事。

  私会有什么好看的?袁月菱想着,悄悄扭头看向了卫芙清。天色昏暗,她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感受到她正看得出神。袁月菱不禁一笑,刚要说话,便听周围人群爆发出一阵起哄声。她也好奇起来,连忙又看向那幕布,却见那两个小人,身体交叠,像是紧紧抱在了一起。

  抱在一起有什么好看的?袁月菱又想,她和芙清不也常常相拥么?

  正想着,幕布后也传来了男女动情的念白,一个道:“姑娘,你可教小生好等。”

  另一个道:“郎君,奴只盼你莫辜负。”

  两个小人说着,头不知怎么又贴在了一起,周围的起哄声也随之更大了些。袁月菱还没看明白,便听见一旁有人嬉笑道:“亲嘴喽!”

  袁月菱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幕布上的那个小人将另一个小人打横抱起,匆匆退场。周围又爆发出了一阵哄笑,还有人咂了咂嘴。袁月菱这才明白过来,不禁双颊一红,又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人扯了一扯。

  “月菱,”她听见卫芙清在她耳边有些慌乱地小声道,“我们回家吧。”

  “嗯。”袁月菱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拉起了卫芙清的手便和她一起挤出这嘈杂的人群。两人似乎是逃跑一般,急匆匆地就向外冲,好不容易出了草市,到了村外的林子里,才坐了下来,歇了一歇。

  天已经黑了,漫天星辰笼罩在二人头顶。经历方才的仓皇逃窜,她们头上的头花都有些歪了。可袁月菱不知为何,竟有些不敢伸出手去整理,只是呆呆地看着卫芙清。卫芙清也是动也不动,她低着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方才,咳,”还是袁月菱先开了口,“皮影戏挺好看的。”

  “嗯,是呀,”卫芙清小声说着,“挺好看的。”

  两人并肩坐着,袁月菱看着卫芙清的侧颜,只见她面颊上也有些泛红。她不知怎的,忽然心中一动,凑近问道:“你好奇么?”

  “好奇什么?”卫芙清轻声反问着。

  袁月菱喉头滚动了一下:“就是……方才皮影戏里那样。”

  卫芙清没有说话,她浑身僵了一下,又轻轻点了点头。

  “那……要不要试一下?”袁月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有胆子问出的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