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43章 燕燕于飞(四)

  崔灵仪实在有些不服气。

  折腾了一天,最后,她还是要靠癸娘的巫术来解决这一切。她不禁又暗暗埋怨起那调皮的鬼来,若非那鬼这样性急,她一定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梳理明白,也不让癸娘平白消耗灵力。

  可如今,是不成了。

  雨中的土地祠增添了几分阴冷,她也无处寻柴火来取暖。崔灵仪只得缩在杂草堆上,感受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和胸口的阵阵绞痛,在雨声中控制不住地轻轻发抖。外边的雷声一阵一阵,映得这土地祠中神像的脸都是一片惨白。

  癸娘拿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又蹙眉道:“你已开始发烧了。”她说着,摸出了身上的帕子,拿着帕子轻轻擦拭着崔灵仪沾满雨水的脸,又撑起木杖,在这土地祠里翻来找去。终于,她捡到了些干枝,又将这些干枝放在了崔灵仪身边,拿火折子点了。

  “癸娘……”见她如此忙碌,崔灵仪不禁叫了一声。

  “别怕。”雨声中,癸娘说道。

  “嗯?”崔灵仪轻轻应了一声,声音中透露出些许的惊讶来。“我才没有怕呢,”她说,“又不是第一次了。”说罢,她却不由得轻嘶了一声。

  这次的症状和上次不太一样。上次,只是浑身乏力、恶心欲呕。可这次,浑身乏力竟只是最不值得一提的症状,她甚至开始发烧,五脏六腑都在时不时地作痛……这种感觉,让她想起了多年前,在洛阳城里的那一场病。

  其实她还是有些怕的。

  但她还是岔开话题,故作冷静:“我们不过说要去看坟,她便这样害我!”她说着,又顿了顿:“不过,这倒是让我确定了,韩三郎的确是个女子。而且,韩三郎,便是韩五娘!”

  “这般确定?”癸娘坐在她身边,问。

  崔灵仪点了点头,又没好气地说道:“这还得要谢谢这鬼魂呢!”她说着,又解释道:“外人从没见过韩三郎和韩五娘同时出现,韩三郎又实在不像他那个年纪的男人。先前,我不过只是怀疑韩三郎的身份,那女鬼便来夜里骚扰我们。如今,我说要去看看韩五娘的坟,她竟变本加厉,让我中了这么严重的祟病,可见其心虚!”她说着,越发有气无力,却又故意对着虚空嘲讽道:“若不是她,我还无法这么快就确定呢!”

  “好啦。”癸娘笑着,伸手摸了摸崔灵仪的头。崔灵仪一下子愣住,只望着癸娘,动都不敢动,因这无理取闹的鬼而生出的怒气,也不觉消减了不少。

  “你这次的祟病,的确比上一次要严重些,”癸娘收回了手,又正色道,“全因这次的鬼魂,要比芳娘厉害许多。她存世时间更长,也受了更多的香火,故而如此。”

  “那……”

  “放心,我在呢。”癸娘说着,笑了笑,又道,“还是我同她谈谈吧。”她说着,便又去摸腰间的龟甲。

  “癸娘……”崔灵仪唤了一声。

  “无妨,”癸娘安慰着她,“我本就是做这个的。你放心,我有分寸的,我会量力而行。”她说着,扶着木杖,站起身来,又卸下了腰间龟甲。如先前的每一次一般,她闭上眼睛,将龟甲双手高举,念道:

  “维天之命,敷于下土。鬼神有谕,莫敢不从。谁能为之,癸能为之。所谕者何?请君示下——”

  在外边的一派狂风怒吼电闪雷鸣之中,癸娘越发尖锐高昂的声音也让这土地祠中多了几分阴森。当她的黑眸再度充斥她的眼眶时,那个窈窕婀娜的少女也出现在了两人面前。那少女果然如崔灵仪所想一般,眉眼中透露着一股子不安分的狡黠。但看她身上首饰,死前,应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她手里还提着一盏花灯,也不知是作何用处。更诡异的是,她穿着一身嫁衣。

  “还真有点本事,”那女鬼向神像脚下一倚,“是我,小瞧你们了。”

  高举的龟甲轻轻放下,崔灵仪只看见癸娘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龟甲上的裂痕。“陈阿鹊,”癸娘看向那女鬼,声音恢复了以往的低沉,“布商之女,十一年前随父母移居润州。两年后,自尽而亡,卒年……十八。”

  陈阿鹊眉头一皱:“你怎么知道?”

  癸娘恭敬颔首:“陈姑娘不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她说着,又回首看向崔灵仪的方向:“陈姑娘放心,我等绝没有害人之心,也不会危害到韩府。还请陈姑娘高抬贵手,放过我这位朋友。”

  “放过?”一阵风刮过,陈阿鹊已然飘到了癸娘面前,她围着她转了又转,最终停到了癸娘身后,笑着搭上了她的肩膀,却问着,“那……凭什么呢?”

  “陈姑娘……”

  癸娘话音未落,陈阿鹊又倏忽到了崔灵仪面前。“我直说了,我不喜欢你们,”陈阿鹊端详着崔灵仪的病容,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如今,我就给你们两条路。要么,尽快离开润州,还可留一条性命;要么,你们就继续赖在润州,这祟病,便也别想解了。”她说着,又回头看向癸娘:“你们,自己抉择吧。”她说着,笑了两声,又悠哉悠哉地回头看向崔灵仪。

  “呵,”此刻的崔灵仪分明病怏怏的,却故意冷笑一声,“你就是用这法子,将那些发现了韩三郎秘密的人吓走的吧?”她说着,直视着陈阿鹊的眼睛,颇有几分挑衅的意思:“哦,不对,是韩五娘。”

  陈阿鹊眼睛一眯:“你是……真不怕死。”

  崔灵仪毫不怵她,只反唇相讥:“生杀大权都掌握在姑娘手中,姑娘能因我一句话便让我染了祟病,如今讨论我怕不怕死还有什么意义吗?”她说着,又向后一靠:“总之,我是不会轻易离开润州的,我还有人要寻。姑娘若是执意不放过我……请便!”

  “崔姑娘,”癸娘出言劝道,“对待鬼神,要心存敬畏的。”

  “话是如此说,”崔灵仪盯着陈阿鹊的眼睛,道,“可我行走江湖许多年,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论鬼神也应当如此!如今,我一个外地人,途径此地,不过仅仅是怀疑韩三郎身份,又未曾做些什么损害韩府利益之事,她便想要我的命!我还有什么理由敬畏她?”

  崔灵仪说着,狠狠捶了下身边杂草,道:“更何况,若非她一直骚扰我们,我们也不至于为了讨个清静去打听韩三郎的身份!不然,我们只是路过,又有求于人,虽心存疑惑,又何必要问个明白?”

  崔灵仪说着,瞟了陈阿鹊一眼,又故意冷笑一声:“也不知姑娘是她什么人,竟如此在意她。若是早知姑娘和韩三郎有渊源,又这般忌讳人戳穿韩三郎的身份,我怎会自讨苦吃?”

  陈阿鹊闻言,眼底闪过一丝悲痛来,而这一丝悲痛也成功地被崔灵仪捕捉到。崔灵仪见状,适时地放软了语气,又道:“罢了,癸娘好容易才将你请出来,我如今又何必发这些牢骚,惹你不快?”她说着,将背上的剑卸了下来,放在了手边:“我如今只再说一句话:我是要在润州城里找人的,若有个结果,我自然会走!同时,无论你信或不信,我们有求于韩三郎,自然不会加害于她。陈姑娘,你若是心中不快,直接冲我来便好了。但是,我不会走的。”

  陈阿鹊垂眼看了看她手边的剑:“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敢,”崔灵仪轻笑答道,“我如今,只是将自己心中想法告知姑娘。我知道,陈姑娘定然也有自己的苦衷,我改变不了。我不知姑娘和韩家究竟有何纠葛,也不在乎韩三郎的真实身份,但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定,那便是我暂时不会离开。姑娘若执意如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陈阿鹊沉默了,她又看了一眼崔灵仪的剑。她知道,如今无论她怎么恐吓,都吓不到这两个姑娘,眼前这个更是过分,一副打死也不离开的模样,实在叫人生气。而她对此,无可奈何。

  崔灵仪见她这般神情,便知道时候到了。于是,她看了一眼癸娘,又清了清嗓子,又问:“陈姑娘不愿就此救治我,如今僵持着也实在不是个办法。既如此,那我们何不做个交易?”

  “交易?”

  “是的,交易,”崔灵仪道,“但陈姑娘如今不相信我,我此刻也不愿离开。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各取所需。陈姑娘滞留人间,无非是心愿未了,而我们恰好能与姑娘交谈,或许,我们可以帮姑娘完成心愿;姑娘如不介意,可以帮我打听我所寻之人的下落。一旦有结果,我们便可立刻离开润州,姑娘也不必为韩府担忧,我身上的祟病,也可解了,不是吗?”

  癸娘听到此处,终于会心一笑,松了口气。的确,虽然同样是做交易,芳娘更怕眼前的人伤害自己、让她不能再保护小姐,因此若要她放下戒心,便要向她证明来人并无恶意;但陈阿鹊不同,她更怕来人会暴露韩三郎的真实身份。

  陈阿鹊闻言,也面露犹豫之色。崔灵仪连忙趁热打铁,又说着:“姑娘难道不相信我的诚心吗?”她说着,指了指身边的剑:“想来姑娘也察觉到,此剑非同一般。若我有心伤害姑娘,又怎会等到如今?”

  陈阿鹊听了这话,终于叹了口气。“罢了,”她说着,站起身来,“暂且信你一次。但你若是想耍什么花样,我也可以让你登时发病而亡。咱们两个,大不了同归于尽!”她说着,又飘到了癸娘面前,瞅着她,没带好气却又破有些无奈地说道:“还从未遇见如你二人一般难缠之人。”

  癸娘颔首一笑:“陈姑娘说笑了,我二人是真心为姑娘着想。不知姑娘还有何心愿未了,我二人愿效犬马之劳!”

  “是吗?”陈阿鹊一挑眉,目光在癸娘和崔灵仪之间挪来换去,又忽而展颜一笑,“想让我说实话,可以。但你们也要先告诉我,你们二位,是什么关系呀?”

  癸娘垂眸答道:“朋友。”

  崔灵仪望着癸娘,也答道:“是朋友。”她说着,竟没来由地有些心慌……许是祟病的缘故吧。

  “啧,真不实诚,”陈阿鹊撇了撇嘴,“叫我如何相信你们!”

  “当真是朋友。”癸娘重复着,看着就十分光明磊落,让人挑不出一点的错来。

  “罢了罢了,”陈阿鹊无奈地摆了摆手,又一跃和神像并肩坐着,“我如今,倒也不介意把我的心愿告诉你们。反正已经过了十年了,这润州城里,也没什么人记得我了。”

  “可你还受着供奉香火,”癸娘安慰她,“还是有人记得你呢。”

  陈阿鹊闻言,只是故作轻松地笑。可谁都能看出,她笑容里的那一丝难以明说的苦涩。“我知道,有人记得我,”她说着,垂下眼来,“她也只能是记得我。”她说着,又抬起眼来,笑道:“不过很好,我每日都能看到她给我上香……若是哪日,她不再给我上香了,我才要急呢!”

  “所以,你的心愿,果然和韩三郎……哦不,韩五娘有关?”崔灵仪问着。

  “韩五娘,”陈阿鹊一字一顿地念着这三个字,似乎有些惝恍,又笑道,“是的,是和她有关。但相比于韩五娘这个称呼,我更喜欢她的名字,韩嫇。嫇者,明净貌也,很适合她。”

  “果然。”崔灵仪想着,又问:“那,你们二位,又是什么关系呢?”

  “我们……”陈阿鹊说着,眼圈一红,“我们,差一点就成亲了。”

  “什么?”崔灵仪实在有些讶异。

  只见陈阿鹊迅速地擦去了面上泪水,又道:“我的心愿,也与此有关。”她说着,正色道:“我要和她举办一场婚礼……你们,可以帮我完成心愿吗?”

  土地祠外的雷声更响了些,几乎要将人的耳朵都震碎。崔灵仪在刹那间觉得自己好似什么都听不到了,她只能望着那与神像并肩而坐的女子,一时发怔。

  谁都想不到她会说出这般大胆的话。

  但还好,崔灵仪的听力还是很快恢复了……她甚至听见了癸娘刚吐出口的“阴阳相隔”的四个字。

  “可以。”崔灵仪打断了癸娘的话,一口应下。

  “崔姑娘,”癸娘小声地唤了一句,“可这……”

  “癸娘,我知道你的顾虑,”崔灵仪说着,只望着神像边那眉眼间满是坚定的少女,“可斯人已逝,生前心愿未了,死后,还不能得一慰藉吗?”

  癸娘听见这话,叹息一声,又道:“也罢。”她说着,也看向陈阿鹊,道:“陈姑娘,不妨先将个中缘由告知我们?”

  “也好,”陈阿鹊说着,陷入了回忆,“那是十一年前的事了。我父母一直在外经商,十一年前,家里在润州开了个布庄,我才终于随父母回到润州。此前,我对润州,一无所知。那天,上元灯会,父母带我们兄弟姊妹出来玩耍,而我,也遇见了她。”

  陈阿鹊说到此处,不觉轻轻笑了:“一个书生……女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