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41章 燕燕于飞(二)

  午后,两人出了土地祠,去买了两套成衣,又寻了客栈,这才安稳住下。为了省钱,两人又只要了一间房。当一切都收拾妥当后,天色又暗了下来。

  “咱们今日好好休息一夜,明日一早,我便接着出去打听,”崔灵仪说着,将床铺好了,“你明日还和我一起出去吗?”

  “自然。”癸娘微笑回答道。

  “好。”崔灵仪应了一声,又去端了盆水,拿了帕子,躲到屏风后,便要解衣擦洗……虽然,她明知癸娘看不见,可她却还是没来由地想避着她。

  “一会儿,你需要我帮你吗?”崔灵仪脱下所有衣服后,忽然心中一动,隔着屏风看着癸娘的身影,问道。

  “多谢了,但我自己来便可。”癸娘说。

  “好,那我便放心了。”崔灵仪说着,将帕子浸了水,擦洗着身子,又问癸娘:“你今日,为何想去土地祠?”

  从土地祠出来后,崔灵仪明显感觉到,癸娘的心情似乎不如以往。虽然癸娘一向反应平淡,平日里也多是喜怒不形于色……可崔灵仪还是察觉到了,癸娘似乎藏着心事。

  “你忘了,我是巫,”癸娘颔首微笑道,“既有土地祠,自然要进去一拜。”

  “哦,也是,你有你的职责。”崔灵仪应和着,又隔着屏风悄悄望了一眼癸娘,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这件事是被癸娘糊弄过去了。但她想问的事,可不止这一件。她想知道癸娘从前经历了什么,想知道她为何眼盲,也想知道她背上那时隐时现的图案是何来历……她想知道的实在太多了。可是,若是癸娘不愿说,她就算问了又如何?万一一不小心勾起癸娘伤心事,便不好了。

  思来想去,崔灵仪只得缄口不言,默默地擦洗着身子。好容易收拾完,她把衣服一披,便绕出了屏风。“癸……”她刚开口叫着,却不由得又闭住了嘴巴。不知何时,癸娘已歪在床榻上睡着了。灯火下,安静睡着的癸娘是那般好看。

  崔灵仪见状,不禁放轻了脚步,一步一步挪了过去。她将手里东西小心放下,又蹲到了癸娘面前,凑近一瞧,只见癸娘双目紧闭、眉头微蹙。很显然,她在梦里都藏着心事。

  “唉……”崔灵仪悄悄叹息一声,便要伸手扶癸娘躺下。可她的手还未触及癸娘衣袖,忽听癸娘在梦中发出啜泣之声。

  崔灵仪一愣,手悬在了半空中。只听癸娘在梦中忍哭喃喃:“小十……不解……”

  小十?

  崔灵仪想了想:是了,癸可不就是在第十位吗?

  她在不解什么?

  正寻思着,她不由得出了神,手不自觉地碰到了癸娘的手臂,却将癸娘惊醒了。“崔姑娘?”癸娘问着,撑起了身子。

  “哦,是我,”崔灵仪连忙起身,“我见你睡着了,想帮你……”

  “我竟睡着了,”癸娘自嘲一笑,站起身来,“许是近来一直奔波的缘故。”

  崔灵仪见了,也没再多问什么,只连忙扶着癸娘到了屏风后,又帮她将水和帕子整理好了。“多谢。”癸娘轻声道了一句,便要宽衣。

  崔灵仪本想撤到屏风另一边去,可在即将绕过去之时停住了脚步。她不由得回头看了癸娘一眼,只见癸娘已解开衣带,正从肩上拨下衣物,露出一线雪白光滑的肩背来……

  她再次看到了那图案。一闪而过的翅膀就在那雪白的背上……她看得清清楚楚!

  然后,那翅膀又很快消失了。

  “这是为何?”崔灵仪想着,悄悄退出了屏风后。

  她本想着,或许是水的原因,可上次河畔沐浴后,她帮癸娘穿衣,也未曾看到这图案。那……究竟是什么呢?

  崔灵仪想到此处,又悄悄望了屏风一眼。屏风上的身影告诉她,如今癸娘已经在擦洗身体了。崔灵仪又连忙收回了目光,坐到了床榻上。可刚坐下来,她便灵光一闪。

  “梦话?”她想着,低头看向了床。

  两次看到那图案,都是在癸娘不清醒的时候。第一次,虽是在癸娘沐浴时看到的,可她并不确定癸娘当时是否清醒,而之后说了没两句,癸娘便昏迷了过去,口中还叫着“日光”……第二次,便是这一次,癸娘是当真昏睡了过去,还说了些她不解的梦话。

  “只有不清醒的时候,才会有那图案吗?”崔灵仪想着,又看了那屏风一眼。“罢了,崔灵仪,”很快,她便又如此劝着自己,“怎么又开始瞎想了!”

  有时,她会觉得很不公平。癸娘可以通过卜算知晓她的一切,她却只能在这里胡思乱想。不过,她还是要等癸娘亲口告诉她。总有一天,癸娘会完全信任她,告知她所有的过往,她们二人会是这世间最亲密的朋友……她相信,会有那一天的。

  终究是糊里糊涂又各怀心事地过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两人便又出发,去打听姜惜容的下落。润州去扬州不远,姜惜容还真有可能来到这里,崔灵仪也打起了万分精神,一路走、一路问。只可惜,平常人谁又会留意一个路过的姑娘手腕上是否有胎记呢?

  故而,寻了一早,依旧是一无所获。

  眼看又是正午。崔灵仪叹了口气,带着癸娘到路边面摊坐了下来,一人要了一碗面。

  “要不,下午你回客栈休息吧?”崔灵仪问癸娘,“总是让你跟我奔波,我担心你吃不消。”

  “我没事,”癸娘笑道,“你也别灰心。我相信,我们可以找到的。”她说着,又闭着眼睛迎向阳光:“而且,我也很喜欢晒太阳。”

  晒太阳?

  如今日头正盛,在面摊上坐着,甚至有几分热。崔灵仪眯着眼睛看了看癸娘,不由得又想起了那“日光”的呓语。的确,癸娘好像很喜欢晒太阳,先前是她未曾留心。

  “你很喜欢晒太阳?”崔灵仪问,“就算到了夏日,也要这般晒吗?”

  “嗯,”癸娘轻轻应了一声,又埋头吃面,“多晒晒太阳,总是好的。”她说着,顿了顿,又对崔灵仪笑道:“况且,我又见不到阳光,也只能在阳光下多停留些时候了。”

  崔灵仪听了,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正巧面摊老板路过她们这一桌,崔灵仪便叫住这老板,要求续茶,顺便又向老板打听姜惜容。老板听了,自然也答不出来,却向崔灵仪指了一条路:“二位或许可以去韩府试试。”

  “韩府?”崔灵仪问。

  “是,韩家也是这里的书香门第、大户人家。主人韩恒,人称韩三郎,如今三十有四,才名在外,颇有善心,虽然不曾为官,但曾在府中授学,门下弟子众多,还有不少考取了功名,与官府中人都有来往。这些年连年战乱,老百姓日子都过不下去,韩家可帮了我们不少。姑娘若是想找人,或许可以去韩家碰碰运气,说不定韩家会帮你们找呢!”面摊老板说。

  “多谢了!”崔灵仪忙道了一句,又问癸娘:“那我们一会儿便去试试?”

  癸娘点了点头:“好。”

  饭后,两人便到了韩府。韩府果然和这乱世之中的其他人家不同,见到客人颇为热情,将两人迎入了府中。“不知二位来府上有何事?小人也好前去通秉。”那看门的少年问着。

  崔灵仪道:“想求贵府,帮我找我失散多年的亲人。若是能找到,必有重谢。”她说着,站住脚步,向那少年微微颔首。

  “好,那请二位在偏厅坐坐,”那少年道,“我家主人应还在午休,且容我去通秉。”他说着,将二人引入偏厅坐下,又给两人上了茶水,请她们在此稍候,才又出去忙活。

  崔灵仪这才有机会仔细观察府中陈设。这府里陈设很是简单,并无太多贵重之物,多余的装饰一概没有,只有几株不算名贵的花草摆在院中,和寻常富贵人家迥然不同。屋中也少有隔断,一眼看过去,颇为大气。

  “这户人家,倒是务实,”崔灵仪说,“这一路走来,怪地方见了不少。如今来到这里,一时寻不出什么异常之处,还真有些不习惯。”

  癸娘听了这话,掩口笑道:“难不成,你喜欢同鬼神打交道吗?若是让其他的凡人听到你这话,怕是要吃上一惊了。”

  崔灵仪听了这话,叹了口气。“无所谓喜不喜欢,”崔灵仪说,“只是有时觉得,这一路行来,所遇之恶人比所遇之恶鬼,要多得多。如果可以,我宁愿和鬼神打交道。”崔灵仪说着,又问癸娘:“你说,为何凡人有善恶,可所遇之鬼,都是如此……可怜。”

  癸娘垂眸道:“人死后,自有其应去之处。有人了无牵挂,自然去得决绝;有人虽有不舍,但意志不坚,最后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去往那该去之处。唯有那对人间有万般眷恋不舍之人、有千种未释怀心事之人、有惦念一人乃至生死难弃之人,方才有这般意志,才得以,强留于世间。”癸娘说到此处,话锋一转:“可强留于世,必会被阳气所伤。时日过久,恐会魂飞魄散。”

  崔灵仪觉得不对,便凑近了些。“你这话,是在对我说么?”崔灵仪问。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外边又传来动静。“二位,”那看门的少年回来了,“我家主人有请。”

  “好。”崔灵仪应了一声,扶着癸娘站起身来,却又悄悄问着她:“莫不是,这韩府里也有古怪?”

  癸娘倒是颇为淡然:“崔姑娘,如今世间怨气深重,有人的地方,便有鬼。你从前应当也撞到过许多鬼神,只是凡眼难以辨别。”

  “明白了,”崔灵仪有些无奈,扶着癸娘迈出了门槛,“以后这一路,还会遇到更多,是不是?”

  “但你放心,”癸娘宽慰着她,撑着木杖,放心地随着她一路行去,“就如同大多凡人与我们是陌路人,我们所遇见的鬼神,也不会与我们有太多瓜葛。”

  崔灵仪听着,心里忽然不是滋味起来。强留于世之鬼,心中自然有不能离开的缘由。在这乱世,那些缘由又有几个没浸着血?

  她曾心灰意冷,想过独善其身,可每每看到那些不平之事,还是忍不住。可鬼神的不平,大多早已成为过去。现世之人,如何管得过去之事呢?先前她帮着许妙儿处置了田博安,可这也并不能抹去田博安给那许多女子带来的伤害。

  崔灵仪一路胡思乱想着,带着癸娘到了那会客之处。只见有一面容俊美身形削瘦的男子正坐在座上,慢悠悠地饮着茶。如今午后,天气不算冷,可他依旧将衣领捂得严严实实的。他鬓边还有些碎发,看得出是午睡刚起,还有些细微之处没有来得及打理好。但他看着的确儒雅随和又气度不凡,往那里一坐,便知他绝非常人。两道粗眉,更显威严。

  崔灵仪打量着这男子,知道这应该就是面摊老板所说的韩恒了,便对着他行了个礼:“见过韩先生。”

  “先生不敢当,我并未考功名,更不曾致仕,最多只配被称为秀才,”韩恒笑着说道,声音好似一个少年,“我年岁已长,但润州人已习惯称我为韩三郎了,二位如不介意,也可称我一声‘韩三郎’。”他说着,又微笑着问两人:“还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崔灵仪颔首答道:“免贵姓崔,这位是我的朋友,癸娘。我二人贸然造访,是有一不情之请,还望韩三郎莫怪。”

  “请讲。”韩恒说。

  崔灵仪道:“我有一表妹,姓姜,曾是扬州某县县令之女,与我失散多年。前不久我在扬州寻得了她的消息,可那已是她五六年前的行踪了。润州与扬州相近,故而,我们想来润州碰碰运气,还望韩三郎出手相助。若是能寻到,大恩大德,此生难忘!”她说着,就要下拜。

  “诶,崔姑娘,不必行此大礼!快快请起!”韩恒说着,连忙起身去搀扶崔灵仪。崔灵仪被这人搀扶起来,只觉自己和他个头差不多,又微微凑近了去看他面容。韩三郎微微一笑后退了一步,崔灵仪不由得又留心了下他的身形,衣服虽然宽松,但那窄肩细腰若隐若现……只是那双鞋看着倒是大。

  “这于我而言,仅是举手之劳。若是能找到,也是一桩美事。”韩恒说着,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我这就修书一封,请我的朋友们帮忙找寻。”他说着,又问崔灵仪:“不知二位如今在何处下榻?”

  崔灵仪答道:“城门附近,王氏客栈。”

  “好。”韩恒说着,又问了些姜惜容的情况,又对崔灵仪道:“还请二位先回客栈等候几日,若有消息,我便派人去通知二位。”

  崔灵仪又连忙行了一礼:“多谢。”她说着,却又抬头对着韩恒一笑:“不知韩三郎如今是否婚配了?”

  这突然的问题让韩恒神情一僵,但他还是老实回答道:“不曾。”说着,他又笑着补充道:“如今世道不太平,自己尚且顾不过来,如何能顾得了旁人?故而,尚未娶亲。”说话间,他从容了许多。

  “韩家家大业大,也会为此事发愁吗?”崔灵仪追问着。一旁的癸娘听了这话,不由得轻咳了两声,可崔灵仪却仿佛没听到一般。

  韩恒尴尬地笑了两声:“崔姑娘,未免太关心韩某家事了。”

  “哦,是我唐突了,”崔灵仪说着,扶着癸娘站起身来,道,“时候不早了,我二人便先告辞了。”

  “也好,”韩恒站起身来,“二位慢走。”说着,他又叫身边侍从送客。这韩府虽大,可奴仆却不多,进门看过来,所见到的奴仆,不过四五人而已。

  被送出了韩府,两人立在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崔灵仪看着那形形色色的人,不由得叹息了一声。刚想说话,却听癸娘先开了口:“你方才的话,似乎有些冒犯。”

  “我知道,我只是想试探一下,”崔灵仪说着,扶着癸娘向客栈方向慢悠悠地走去,却又压低了声音,对癸娘道,“我只觉得,里面这位,怕不是韩三郎,而是韩三娘。”

  “嗯?”

  “他的肌肤要比这个年龄的男子细嫩些,身形也瘦窄了些。不过,话虽如此,但我也不能确定。我怕我们见错了人,这才多问了两句。”崔灵仪解释着。

  “唉,”癸娘也叹了口气,“可此话一出,我们便被人跟上了。”

  “嗯?”崔灵仪一挑眉,又连忙回头去看。

  “不,不对,”癸娘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木杖,又纠正道,“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