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16章 朝颜拭泪(一)

  崔灵仪和癸娘为她们简单料理了后世,又在夜里回到了土地祠。土地祠里黑漆漆的,癸娘的桃木杖还在土地祠的角落里。崔灵仪一言不发地过去拾起桃木杖,又转身将桃木杖递给了癸娘。

  癸娘接过桃木杖,却叫住了崔灵仪。“崔姑娘,”她说,“你今日,一句话都没再说了。”

  “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不知自己究竟是不是做了一件错事,”崔灵仪垂眸说着,又故意问道,“你的脚,如何了?”

  癸娘却只是宽慰着崔灵仪道:“崔姑娘,我知道你心里是怎样想的。你在想,若是没有我们,韦云兰虽然多半还是沉浸其中,但她不会死。说到底,是她自己选择了这一条路,是她心甘情愿放弃了阳寿,人各有命……”

  “人各有命?”崔灵仪眉毛一挑,忍着怒气,“难道她们生来就注定如此吗?凭什么!她宁死都不肯放手啊!”

  “崔姑娘……”癸娘无奈地唤了一声。

  崔灵仪意识到自己不该对癸娘发脾气,毕竟此事也因自己而起。说到底,她也不是在怨癸娘,她只是在气自己的无能为力。这种无能为力的时候太多了,已不知多少次,她眼睁睁地看着悲剧发生,却无力阻拦。

  “我……还是要多谢你,若非有你,我只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救命之恩,我记下了,”崔灵仪说着,清了清嗓子,又道,“我还有事,出去一下。”

  “去做什么?”癸娘问。

  “算账。”崔灵仪抱着剑出门去了。

  癸娘听着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不由得又叹息一声。“故意激怒她……为什么?”那厚重的声音再度出现,回荡在这土地祠中,“为了逃避吗?”

  “她想知道的太多了,”癸娘坐了下来,用残破的袖子轻轻擦拭着这木杖,“但很显然,她还没有准备好。再给她一些时间好了。”

  “是她没准备好,还是你没准备好?”那声音笑问道。

  癸娘停了手上的动作,却不自觉地动了下脚趾。“或许,是我没准备好吧,”她说,“这次的身体,的确有些不一样了。”

  “怎么?”那声音严肃了些。

  “恢复的速度慢了许多。”癸娘说。

  “如今乱世,杀伐之气重,天道无常,我亦受了一些影响。想来,是这缘故吧。”那声音说。

  可癸娘却摇了摇头:“我总觉得不对,前几次都未曾如此。”说话间,一阵寒风灌进这土地祠,癸娘缩了缩脚,又道:“不过,说来也可笑。这么多年了,历经多少沉浮,我却还看不透这天道。”

  “是你执念太重了,”那声音笑道,“世间万事大多是不期而遇的,若你放宽心,不刻意追求,说不定哪天就顿悟了呢?”

  “那,你可懂吗?”癸娘问。

  “我?我懂什么,”那声音自嘲笑着,“我也只是混混日子,混口饭吃。至于那捉摸不定的天道,谁要管它!”那声音说着,又对癸娘笑道:“都是你那师父将你带偏了,这才让你成天琢磨着没有结果的问题。幸亏你为人守正,不然,怕是早已入了歧途。”

  “是吗?”癸娘的声音弱了许多,像是在自言自语。

  “罢了,别想这么多了,”那声音又劝道,“你还是想想那崔姑娘吧。她方才出去时,明显生着气呢。你也不怕,她惹出什么事端来?”

  “不怕,”癸娘十分自信,“她是去算账了。如今,她终于有理由撇开那一切,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她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了,如今,也坐不住了。”

  “这倒是有意思,”那声音轻轻笑了两声,“这还需要理由吗?”

  “于她而言,要的。”癸娘说着,又叹了一口气:“她活得很纠结。”

  那声音不理解癸娘的话语,只提醒道:“但你还是要提防着些,我看那姑娘也不是个善罢甘休的。她若真铁了心地想问你,你这些说辞可挡不了她。你要小心,万一她和曾经那些人一般,你便有苦头吃了。”

  “我知道,”癸娘说着,却十分坚定,“但她不会。”

  “为何不会?你怎知她不会?”那声音反问。

  “你也说了,她像我,曾经的我,”癸娘说,“我见着她,也觉得亲近……我愿意相信她。”

  “所以,你打算说了?”那声音又问。

  “我要想一想。”癸娘闭了眼睛,说。

  “崔姑娘、崔姑娘饶命!”黑夜的小院里,崔灵仪刚狠狠一脚踹飞了一个壮汉,又一个飞跃,用剑鞘将贾老板打翻在地,抬起一脚,便将他实实地踩在了脚下。

  “是你想害我性命,如今却要叫我饶命?”崔灵仪问着,宝剑出鞘,锋利的剑刃,紧紧贴着贾老板的脖颈,插在了地上。

  贾老板吓得想躲,却被崔灵仪死死踩住,根本动弹不得。他只是一味求饶:“姑奶奶,小的当真没有那歹毒之心啊!”

  “还想狡辩!”崔灵仪说着,又将剑刃向他脖颈上贴近了些许。

  贾老板的脖子上登时出现了一道浅浅的血痕,他一动都不敢动,只哭叫着求道:“崔姑娘饶命!小的知错了、知错了!”

  “上下嘴皮子一动,便是知错了?真是轻巧!”崔灵仪恨恨骂着。

  贾老板顿悟,忙对着府上下人喊道:“还不快去,将崔姑娘的东西送上来!”

  崔灵仪连眼睛都不抬一下,只盯着地上的贾老板。有仆人急匆匆地赶着离开,没一会儿便捧着一个小盒子来了。“老板,这是崔姑娘当日押下的东西。”那人说。

  “还不快给崔姑娘!”贾老板吓得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崔灵仪一手扶剑,又一言不发地看向那人。那人见了,忙将这小盒子双手呈上。崔灵仪不悦地“嗯”了一声,那人会意,忙将盒子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块翡翠玉佩。上面花纹繁复,仔细看来,竟密密麻麻地是一幅二十八星宿图。

  崔灵仪望着这玉佩,眯了眯眼睛,终于将这盒子伸手接过。“饶你一命。”崔灵仪说着,将这小盒子塞进了怀里。

  “崔姑娘,该还的都还了,如今你可以放过我了吧?”贾老板在剑刃边哆嗦着问。他垂眼盯着那剑刃,极力想挪开半分,可怎么也做不到。

  “呵,这东西本就是我的。你妄图害我性命的事,还没过去呢!”她说着,猛地拔剑而起,却没将剑刺下,只抬脚狠狠踏向了贾老板的腘窝。贾老板登时一声惨叫,又疼得在地上打滚叫痛。

  “废你一条腿,不过分吧?”崔灵仪摆弄着自己的宝剑,淡淡问着。

  贾老板只见那宝剑寒光一闪,一时也不敢叫痛了。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是崔灵仪的对手,他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于是,他只应和着:“崔姑娘说的极是!极是!”他说着,又卖乖一般地对崔灵仪道:“崔姑娘,我知道你说过,那玉佩有来历。可我找人看过那玉佩了,做工虽精细,但没什么年头,那翡翠的成色也不好。姑娘若是想拿这玉换钱,也……”

  “嗯?”崔灵仪瞪了这贾老板一眼。

  贾老板只得又把所有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只对着下人吼道:“还不快给崔姑娘备些银子!”他说着,又讨好着崔灵仪,忍痛说着:“崔姑娘,我记得你还有人要去寻呢,与其如今在这洛阳城里蹉跎时光,不如去寻一寻?如今乱世,有个故友在身边,也是好的啊。”

  崔灵仪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她接过了贾府下人送来了一袋子银钱,收了剑,转了身,却又道:“对了,帮我放个话出去。如今虽天下大乱、神灵无能,但即使是凡人,被逼到绝路时,也会殊死一搏。土地祠是我安身之所,若是再有敢侵闯土地祠扰我清静之人,来一个,我杀一个……绝不留情。”她说着,抬脚便走了。

  贾老板见她离开,这才松了口气,又开始放声痛呼。有下人赶忙来扶起他,又有江湖经验丰富的人忙着来为他瞧伤。这一看才知道,崔灵仪那一脚,竟将他踩骨折了。

  崔灵仪抱着剑,抓着钱袋,独自行走在寒风中。“故友……”她念着,叹了口气,又站住了脚步。“也有四五年了,”她想,“也不知她是不是还活着。”

  想着,她又低头看向了自己手中的钱袋。如果她当年没有穷困潦倒到这般地步,或许,她就可以及时赶去。不至于耽搁在这洛阳城,错过约期,从此断了音信。

  早知如此,她当初无论如何都该拼命过去的。

  崔灵仪一路想,一路走,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宜人坊附近。她立在街口,远远地望着街角的杂草堆。很显然,那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她有些失望,只垂了眼,转过身去。“总是来迟一步。”她想。也不知那小姑娘在埋葬了她妹妹之后又会如何?是回家吗?还是如她一般,流浪天涯?

  崔灵仪不愿去想,只调转了方向,在月光下缓缓走着。冷风一吹,她忽然又响起了癸娘来。她实在是诡异的很,可崔灵仪却也不想撇下她不管。一来,是她的确开始好奇这女子的来历;二来,她也的确是需要人照顾的。

  崔灵仪想着,停了脚步,在街巷间环顾四周。亮着灯的人家总是分外显眼的。尤其是在这乱世,还有钱点灯,想必家里也不会太过落魄。

  于是,第二日,当缩在神像边的癸娘渐渐醒转时,她还觉得一切没什么不同。可她刚把腿伸直,她却觉得不对了——她好像碰到了什么。

  “崔姑娘?”癸娘反应过来,唤了一声,“你何时回来的,我竟不知?”

  “你睡得很沉,”崔灵仪说着,又没忍住补了一句,“我看你能掐会算的,怎么还要问我?”

  癸娘只是微笑,并没有说什么。崔灵仪见她没有主动解释,便也不再问了,只道:“你脚下的,是一双布鞋,新做的,底子厚,耐穿。如今天冷,这个也厚。等天热了,再给你买双薄一点的。”

  她说着,又拍了拍手边包裹,道:“这里是一件袄子,松绿色的。你衣服破了,捱不住冷风。本想给你买一整套冬衣,可你身材高挑、手长腿长的,一时竟买不到现成的,只得先去找了裁缝。裁缝说她手头正做着一套,可以改一改,赶赶工,今日下午便能做好。我让她先做这一套,又定了两套换洗的衣服,应该是够了。”

  癸娘默默听着,又不觉抚上木杖。待崔灵仪说完,她才垂眼道了一句:“多谢。”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没多说。

  崔灵仪见她没有多说,便只问道:“对了,那夜,我听到你们说到我的剑……这剑可有什么问题吗?”

  癸娘听了,只微笑反问道:“崔姑娘,这剑,可是祖上传下来的?”

  “嗯。”崔灵仪应了一声,又道:“先祖上过战场,这把剑便是他的佩剑,跟着他建功立业。后来,虽家道中落,但此剑仍在,代代相传。及至我这一辈,家财散尽,只剩这一把剑了。当年我把能当的都当了,留这一把剑,只为防身。行走江湖,这把剑便是我最后的依靠。若有人想欺负我,我便先要了他的命!”

  崔灵仪难得话多起来。

  “这便是了,”癸娘说,“这剑,沾了太多血腥气,杀气太重。鬼神见之,也要回避……”她说着,顿了一顿,若有所思。

  “嗯?”崔灵仪知道她还有话没说完。

  癸娘微微闭了眼,又轻轻笑了,这才慢悠悠地说道:“有剑如此,可斩鬼神。”

  “哦。”崔灵仪反应平平:“看来,我留这剑,是留对了。”她说着,放下剑,站起身来,走到癸娘面前,又蹲下拿起了那布鞋。癸娘的脚上已经一点儿伤痕都没有了。

  “我带你去住客栈,我们好好吃一顿,再洗个澡,”她说着,帮癸娘穿好了鞋子,大小刚好,“修整两日,我们便出发,去扬州。我有个旧识,应在扬州,我早该去找她的。”崔灵仪说到此处,清了清嗓子:“若是你想跟着我去的话。”

  “扬州,”癸娘说,“很久没去了。”

  “怎么?你以前去过?”崔灵仪问着,扶起了癸娘,又帮她穿上了袄。

  “去过,”癸娘微微笑着,“这世上很多地方我都去过。只是,未曾亲眼见过。”

  崔灵仪听了,也没搭话,只俯身拿起包裹背在身上,又捡起剑。正要扶着癸娘向外走时,癸娘却无奈地笑了。“崔姑娘,你倒不如直接问我,还痛快些。”她说。

  崔灵仪听了,只松开手,抱着剑立在一边。“我问什么?”她问着,心里却在感慨癸娘到底还是个聪明人,还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聪明人。

  癸娘指了指腰间龟甲,道:“不过是这事罢了。”她说着,十分平静:“如你可见,我的确会些……嗯……道法。因此,我能掐会算,也可与鬼神交谈。”

  “这我已知道了。”崔灵仪倚在门上,说。

  “至于我的眼睛,”癸娘说,“凡物之形体,我是当真看不见了。但因为我会些……道法,才得以看见鬼神。除此之外,世间万物,我都要用心感受他们的灵气,才可勉强辨别。否则,我是什么都看不到的。至于寻常起居,我便只能倚仗这木杖探路。”癸娘说着,又只是微笑:“如何?崔姑娘,你心中疑问可解了吗?”

  “差不多了吧。”崔灵仪说着,不自觉地瞥了一眼癸娘的脚,又扶住了她:“走,我们去找一家客栈。这两日没怎么进食,实在是有些撑不住。”

  两人说着话,一同踏出了这土地祠。癸娘依旧是微微笑着,眉头却在离开这土地祠时悄悄蹙了又蹙。原因无他,只因她听见了社在背后埋怨着她:“不长记性。”

  但癸娘只当没听见。自从方才她告诉崔灵仪那把剑“可斩鬼神”后,社的碎嘴皮子就一直没停过。一会儿抱怨她不该将这样重要的事告知一个凡人,一会儿又担忧崔灵仪当真会胆大包天弑神杀鬼……社抱怨了好半天,最终只是对着这空荡荡的天高喊了一声:“呜呼哀哉!天道不存!”

  然而没人听得见这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