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11章 铜镜孤鸾(八)

  “她早就知道?”崔灵仪问。

  “她早就知道。”女子回答着,眼里的泪缓缓渗了出来。“小姐早就知道了,”女子说,“在她看到叶骏给我的那封信后,她便知道了。叶骏同王公子是故友旧识,是叶骏撺掇了王家来同许家争小姐,争得我们连一口气都喘不上来,而他偏又在此时施以援手。他只需知会一声,让王家收手,我们就能喘口气……入蜀的路上,他早已买通了几个韦府的人做内应,再设计一出私会被抓的好戏,逼迫老爷将小姐嫁给了他……他还真是,好智谋。”

  女子说着,深呼吸了一口气,这才又骂道:“可恨他做得这样明显,我却没有瞧出来!小姐要做傻事,我也没能拦着她,还顺着她,最终木已成舟……中了圈套,毁了名节,不得不嫁,逃,也逃不成了。”

  是啊,逃不成了。崔灵仪想。逃了又能如何?如她一般,流落江湖、食不果腹吗?她还有武艺傍身,这两个弱女子又有什么?她们如何能在这乱世中求存呢?可是不逃……

  她想着,又看向了面前的女子。不逃,又能好到哪里去呢?一个死了,成了孤魂野鬼,眷恋人间不得离去;另一个成了行尸走肉,形容枯槁,似无根之木,终陷淖泥,再难逃脱。

  可为何明知是圈套,还主动踏进?

  崔灵仪低头寻思着,忽然反应过来,忙看向了面前怀抱铜镜的女子。铜镜里的缠绵画面……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大抵是她凝视的目光又让女子觉得不适,女子又猛然抬头看向了崔灵仪,眼里尽是敌意。癸娘察觉到了女子情绪的波动,便抬头问崔灵仪道:“崔姑娘,可有什么不对吗?”

  “她是因为……她们……”崔灵仪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支吾半晌,她才又叹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她说着,垂下眼来,却只是重复着:“原来如此……她是,为了、为了……”最后那个字,她竟说不出口了。

  女子愣了一下,又忽然笑了。“不曾想,你竟明白,”她说着,又低头看向铜镜,“你竟能明白……”

  那是个冬日。在去洛阳的路上,芳娘和韦云兰一同坐在马车里,却是同样的沉默不语。只有车外骑马的叶骏在说话:“娘子,等我们到了洛阳,就不必理会蜀地的这些闲言碎语了。你我可以安心过日子,你想要什么,为夫都会尽力寻来……娘子放心,我一定会让娘子过上好日子。”

  叶骏的声音里带着歉疚,芳娘听着,却只想冲出去将他狠狠打一顿。即使他对小姐好,也不能掩盖他的那些卑劣行径。可韦云兰却好像并不这样认为,她依旧淡淡回答着:“相公有心了。”

  “小姐!”芳娘急得低低唤了一句。

  车外的叶骏听了这回答,沉默了一阵,又轻轻叹了一口气。半晌,芳娘终于听见车外的马蹄声急急地跑远了,叶骏的声音也随着马蹄声消失在这小小的车厢里。芳娘终于忍不住,问道:“小姐,你这又是为何啊!”

  韦云兰只是微笑:“芳娘……或许,这就是我的命吧。”她说着,满眼的疲惫,又靠在了芳娘的肩膀上。“我早已认清了,”她说着,闭上眼睛,“怎么都躲不掉的。”

  “小姐……”

  “只要,你还在我身边,”韦云兰的声音越发微弱,“只要你好好的,我便好。”她说着,似有些凝噎,喉中似乎还有些话没有说出来……可最终,她什么话都没再说。

  车外飘起了雪花,车里又冷了许多。芳娘不忍再问,唯有默默责怪自己。韦云兰似是有些冷了,本来是靠在她肩膀上,却又不知不觉地滚进了她怀中,悄悄瑟缩着。芳娘见了,忙找出了厚一点的大氅披在了她身上,又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小姐,”芳娘的手无声地勾弄着小姐鬓边垂落的发丝,又说,“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的。”

  韦云兰轻轻笑了:“我知道。”

  马车一路颠簸,他们一路无事。叶骏依旧没事便来小心翼翼地献殷勤,芳娘依旧对叶骏满怀怒火,韦云兰依旧平平淡淡,瞧不出半分波澜情绪。可平静之下,某些积攒了已久的情绪在几人间悄悄涌动着,并终有一日,会抑制不住地爆发出来。

  宜人坊的宅院不算大,同韦府比起来差远了。芳娘不喜欢这里,可小姐却无多大反应,一副荣辱不惊的模样。

  “娘子,你看这里可好?”叶骏问着,引着韦云兰向前走,“这曾是我一位旧友的宅子,后来他家渐渐不如从前了,便将这宅子卖给了我。宅子虽小,但五脏俱全。我如今瞧着,这里就差个像样的园子,可惜了如今刚入春……别的倒都好。”

  “我也觉得很好。”韦云兰只说了这一句,一如既往。

  叶骏的脸色却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垮了下来,他微微蹙眉,盯着韦云兰。芳娘不喜欢他用这样的眼神盯着小姐,刚要寻个借口把他支开,却听叶骏又开了口:“那便劳烦娘子打理了。我在洛阳城中还有些朋友要见,今夜晚点回来。”

  “知道了,相公放心。”韦云兰说。

  叶骏又看了一眼韦云兰,转身便走了。芳娘却一阵怒从心起,对着韦云兰低声骂着:“他又耍什么脾气!”

  “好啦,”韦云兰却只是微笑,“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芳娘有些无奈,可既然小姐开口,她便也只是笑了笑,又跟在小姐身后去做事了。初来洛阳,要打理的事太多了。虽已提前派人把宅子收拾过了,可要把所有人和东西都安顿好,也不容易。一院子人好容易忙完,天也黑了。

  厨房里开了火,缕缕白烟从烟囱里钻出去,那阵阵肉香也闯入人的鼻腔里。韦云兰也累了,她回了自己的卧房,只歪在榻上歇着。芳娘便默默地守在屋子里,静静地看着小姐的睡颜。连日奔波,小姐看着似是又憔悴了几分。

  可安宁的时光总是短暂的。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接着便是叶骏那满是醉意的叫嚷声:“娘子、娘子,我回来了!娘子!”

  韦云兰猛地一哆嗦,从梦里惊醒。“小姐,”芳娘忙去扶起她,安慰她,“他又在撒酒疯了。”

  韦云兰垂了眼:“我还以为他会晚些回来。”她说着,站起身来,刚整理了下衣裙要出去迎接,卧房的门却被一脚踹开,浑身酒气的叶骏破门而入,踉踉跄跄直向韦云兰走来。

  “相公……”韦云兰唤了一声,话音未落,叶骏便已到了跟前。芳娘见了,忙去扶住叶骏,生怕他喝多了手脚没个轻重。

  “不用你扶,我没醉,”叶骏推开了芳娘,却又对着韦云兰笑道,“娘子怎么这就要歇息了?也不等为夫回来?”

  韦云兰只是低头回答道:“有些困倦了。”

  “好,”叶骏嘻嘻笑着,又一屁股坐到了床边,眯着眼睛对韦云兰道,“那正好我们一起歇着!就请娘子先为我宽衣洗脚,咱们再一处歇息。”

  韦云兰不欲和这醉酒之人多费口舌,便给芳娘递了个眼神,示意她端盆热水来,自己又上手为叶骏宽衣解带。叶骏连起身也未曾,只把手臂一张,任由韦云兰忙活。芳娘端了热水回来,便见韦云兰正放下叶骏的外衣,而叶骏稳稳坐在榻上,一脸醉态。

  灯火晃了一晃,芳娘大步向前,将洗脚盆往地上重重一放,道了一句:“姑爷洗脚。”说罢,又对韦云兰道:“小姐,外边陈爷说,有邻居登门拜访,请小姐出去呢。”

  韦云兰只应了一句:“好。”说着,抬脚就要走。可还没走两步,叶骏又嚷嚷起来:“娘子,为夫还没洗脚呢!”

  这分明是故意刁难。成亲这么久了,叶骏从来没有提出过这般无理的理由,今日分明是借酒撒疯。芳娘看了一眼韦云兰,便转身回来,道:“小姐有事,芳娘来为姑爷洗。”说着,她挽起了袖子,就要蹲下来。

  “滚开,”可她却被叶骏一掌推开,一下子跌在了地上,只听叶骏醉醺醺地说着,“我叫你家小姐来洗,你急什么!”他说着,又顿了顿:“不,不是你家小姐,她嫁了我,你跟着嫁来,她是这府里的夫人,你也要跟着改口!什么小姐不小姐的,从今以后,不许再……”

  “你说完了吗?”这话却是韦云兰说的。

  芳娘愣了一下,却已被韦云兰俯身扶起。“没事吧?”韦云兰小声问着,帮她拍了拍衣上的尘土。

  “没事。”芳娘低头说着,不禁有些委屈。

  叶骏却在此时轻轻笑了:“原来,你还是有感情的啊?”他说着,猛然站起,一把抓过韦云兰的手,将她拽到自己面前,说着:“那为何对我这样冷淡、对我就像一个陌生人!你我结发夫妻同床数月,你却半点热乎劲儿都没有!难不成,你还念着我当初那一点儿私心,怨着我不成?”

  “你多虑了。”韦云兰却只说了这四个字。叶骏把她的手捏疼了,她挣扎着,想摆脱面前这个人。可对方力气太大,她的一切挣扎都是无力的。

  “我多虑?”叶骏却喋喋不休起来,死死地抓着韦云兰,“你叫我如何不多虑?你心里当真有我吗?我给你送礼,你却回赠我《礼记》,你当真以为我不知你是何意吗?你不过是瞧不上我这商贾之家,你觉得我配不上你一个名门望族的小姐。你嫁了我,你觉得亏了,这才对我冷淡,不是吗?说到底,你和你那父亲一样,都是见利忘义的势利小人!”

  “你住口!”芳娘怒道,又上前想将小姐从他手中解救出来。

  “滚开!”叶骏却狠狠将韦云兰甩到了床上,又一把将芳娘推搡出了老远。他看着韦云兰,指着芳娘,借着酒气怒问着:“只怕,在你心里,我还不如这个下贱的丫头,是吗?”

  “叔远,”韦云兰轻声开口,唤着叶骏的字,她望着怒气冲天的叶骏,微微红了眼,“你……救过我的性命。比起救命之恩,那些私心算计,又能算什么呢?”

  她说着,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却强忍着泪水,只扭过头去,不再看他。叶骏愣了一下,忽然冷静下来,他放下了手,呆呆看着床上的韦云兰。芳娘见了,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忙绕过叶骏去扶起床上的韦云兰,为她擦拭着眼泪。

  “我喝多了,娘子莫怪,”半晌,叶骏忽然道了一句,他后退了几步,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却只说了一句,“娘子好生歇着吧,我去别处歇了。”他说着,斜眼看了韦云兰一眼,抬脚便走了。

  见叶骏走了,芳娘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忙看向韦云兰,关切问道:

  “你的手……”

  “疼吗?”

  两人同时开口问着,四目相对,俱是一愣,又一起笑了。可笑着笑着,芳娘却流下泪来:“小姐受委屈了。”

  “没事、没事,”韦云兰说着,将芳娘抱进了怀里,“会好的、会好的……”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温柔地安慰着她。

  窗外传来热闹的说笑声,是府里的下人在庆祝。可屋里的两人,却已没心思出去了。“芳娘,”韦云兰在她耳边说,“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芳娘用力地点了点头。

  “一直陪我,好不好?”韦云兰又问。

  “生死不离。”芳娘说。

  韦云兰听了,终于开怀地笑出了声。“好,”她说着,松开了芳娘,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我记下了。你要陪着我,一直陪着我,生死不离。”她说着,挤出了一个笑容,睫毛却颤了颤,眼里瞬间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悲凉。而悲凉之外,那渴求的目光却不自觉地向下游去,仿佛有什么压抑了许久的东西,再也忍不住了。

  她委屈,她愤恨,她不甘,可她没有办法。而这一切,唯有芳娘能帮她化解。世间众人皆对她有所谋求,只有芳娘不同,只有她。

  “芳娘、芳娘……”

  “小姐……”

  “陪我、求你……”

  那夜之后,府里再没出什么事端,一切都很平静。叶骏和韦云兰依旧相敬如宾,韦云兰和芳娘也是主仆和谐。这看起来,竟像是个正常美满的一家子。可他们都知道,有些事,一旦戳破,便再无余地了。

  “小姐,”那一夜,芳娘喘息着对韦云兰说,“山匪劫道那一日,我确实有话要说,我……没忘……”

  “什么话?”

  “小姐永远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为了小姐,我什么都可以做。我会拼了命护小姐周全,小姐若死,我也不会独活。还望小姐,不要嫌弃……”她说。

  “为何当日不说?”韦云兰问。

  “嗯……”芳娘忍住轻哼,“劫后余生,再说便矫情了,羞于说出口。”

  “如今,便不羞了?”韦云兰轻笑着问。“你知道我们如今在做什么吗?嗯?”她问。

  芳娘轻喘着,心里隐约知道,却答不上来。但有一件事她是清楚明白的,那就是这事是错的。

  可那又如何?只要小姐开心,她什么都做得。她甘愿被小姐摆弄,甘愿做这些事来取悦她……她早就是小姐的人了,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烛火将要燃尽,屋里又暗了几分,谁也瞧不见这里的人影摇晃,甚至芳娘都再瞧不见小姐面容上的神情。她闭了眼,没有回答小姐的问题,只捉住了小姐的手,助她掌握她的情动:“奴婢早就认定了小姐,这辈子就算死也要跟着小姐。只要小姐开心……奴婢……奴婢什么都做得。”

  这话似乎说错了。芳娘顿时感觉小姐又多用了几分力气,自己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直到那陌生的感觉猛然袭来,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韦云兰却在此时捂住了她的嘴,又凑在了她耳边,声音里似乎带了些哀怨:

  “芳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