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6章 铜镜孤鸾(五)

  “有叶骏和他的商队在,这一路上果然省了很多事。一行人朝夕相处,也有一些事情,自然而然地就发生了,”女子坐在台阶上,抬头望向癸娘,“比如,老爷对叶骏感恩戴德,又比如,叶骏果然对小姐动了心思,几次三番地向老爷暗示……可是,老爷又怎么能看上一个商人呢?”

  “韦老爷不愿意,你便为他二人牵线?”崔灵仪问。这老套的故事,她听了太多了。一男一女两情相悦,长辈却顾及着门户之分,棒打鸳鸯。可天不为难有情人,终于在外人的帮助下,他们终成眷属,结成鸳侣,自此只羡鸳鸯不羡仙。

  只是,叶韦二家的故事,应当会有所不同。不然,这侍女不会成为一个可怖的女鬼。

  崔灵仪想着,又看了癸娘一眼。只见癸娘垂眸伫立,不发一言,恭敬的很。崔灵仪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只得又挪开了目光,去打量着那女子。

  阶上坐着的女子听了崔灵仪的话,眉头一皱,似是要发怒,可最终她却只是叹息了一声。“也没有,那么简单。”她说。

  “姓叶的终究是个商人,而我们韦家可是京兆韦氏,是书香门第、簪缨世家,就算如今没落了,也是看不上这商贾之家的。因此,老爷虽然对叶骏感恩戴德,送了不少财物给他,但只要叶骏一提到小姐,他就装傻。毕竟,小姐可是老爷的独生女儿。只是我们谁也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她说。

  “小姐,”那是初秋的一个早晨,芳娘捧着一个礼盒走进了门,却半点欣喜也无,“叶公子又差人送礼来了。”

  韦家已在蜀地安顿好了,可叶骏还是三天两头上门送礼。谁都知道他居心何在,可人家送了礼来,又不好拒收,还得回礼。前几次,叶骏都是直接送进了韦府,韦老爷也能以自己的名义回礼。可这几次,叶骏学聪明了,他送礼时竟直说是赠予韦府小姐,让韦家颇为为难。

  “果然是商贾之家,不知礼数,”韦老爷在无人处常常如此抱怨,“他一个未成家的商人,无缘无故总给我这未出阁的女儿送礼,传出去怎能不引人遐想。”

  韦云兰听着这一切,却什么都没说。她依旧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如果父亲能打发,她便不多问了。如果父亲打发不了,她也有自己的主意。

  “这次送的什么?”见芳娘进门,韦云兰连眼睛都没抬一下,依旧只低头作画。

  芳娘听了,忙将礼盒拆开,只见是一套精致首饰。若是从前,这些首饰在她眼里或许不算什么,可如今,她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种水平的首饰了。成色、制艺,皆是上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太过华丽,反而花哨。

  “小姐,”芳娘说,“是首饰。”她说着,将那盒子捧到了韦云兰面前。

  韦云兰终于抬头看了一眼这盒子,又皱了皱眉。“抬举我了。”她说着,搁下了笔,又回身到书架前,拿出了一本《礼记》来,递到了芳娘手中。“就用这一本回礼吧。”她只说了这一句,便又低头作画。

  芳娘虽然猜不真切,但知道小姐自有她的用意,便没再多问,只将书包好,又送到了老爷房中,请老爷过目。韦老爷看了这回礼,点了点头,又叹息一声:“可惜了这好书啊。”他说着,摆了摆手,示意下人将书送出去,便又接着去写些拜谒的帖子。

  韦家初来乍到,总是要和这城里的名门多走动走动。京兆韦氏名门望族,他这一支虽衰败了许多,但该有的气派风度却一样都少不得。

  “到底是救命恩人,就算小姐不喜欢,她也不好失礼退还礼物,只得勉强收下,又回赠了一本《礼记》。叶骏收了,果然好些日子没来打扰小姐,可是,”女子说到此处,又忍不住叹息,“可是,老爷想要在蜀地站稳脚跟,免不了要同许多豪门大户多走动走动。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当地各家势力又盘根错节,老爷也只能勉力应对……”

  女子说着,刚要继续说下去,却又眉头一皱,猛然转头看向正盯着她的崔灵仪。“再盯着看,我便将你眼睛剜出来!”她威胁着,仿佛崔灵仪的目光有多么不怀好意一般。

  “崔姑娘?”癸娘闻言,只能疑惑地问着。

  崔灵仪这一次却镇定了许多,没有再被女子突如其来且带着怒意的问话打断思路。她甚至挤出了一个微小的笑容来,象征性地挪开了目光,这才道:“抱歉,请讲。”

  她已大约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必再看了。只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崔灵仪想着,搓了搓衣角,又看向了癸娘。癸娘依旧神情肃穆地立在那里,她根本瞧不出来她在想些什么。

  “癸娘。”崔灵仪不觉唤了一声。

  癸娘循声转头向了崔灵仪的方向:“崔姑娘,何事?”

  崔灵仪张了张口,最后却只说了一句:“你的脚还伤着,不如先坐下。”

  “放心,我无大碍,”癸娘说着,又面向阶前坐着的那女子,颔首道,“即使伤了,也该恭敬,不得废了礼数。”

  见癸娘如此,崔灵仪扯了扯嘴角,却最终决定继续保持沉默。也罢,有些话不急于这一时。如今,她更好奇的,是癸娘。她要看看,癸娘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芳娘,”癸娘问,“之后又如何了?”

  见崔灵仪不再看她,女子终于又开了口,继续着方才的故事:“那日,是中秋,老爷请了当地的许多名门来家中作客……”

  “芳娘,怎么还没好呀?”韦云兰坐在镜前,似是有些不耐烦了。

  芳娘则一点也不着急,她只是笑着拈了一根青黛眉笔,又对小姐笑道:“小姐别急,就差这远山眉了。”她说着,凑近了些,声音也不自觉地放低了些:“今日是咱家做东,小姐还要带着那许多女眷品茶谈诗的,自然要用心打扮些。”

  “你这丫头,”韦云兰闭了眼睛,任由着芳娘捧着她的面颊,为她画眉,“难不成,平日里都是敷衍我不成?”眉笔轻画过她的眉,轻轻浅浅,眉梢不自觉一动。

  “小姐又打趣我!”芳娘笑着,放下了眉笔,又端详着韦云兰的面容,不觉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了吗?”韦云兰问着,睁开眼来,又扭头对镜审视着自己。她微微笑着,看起来很是满意,却又抬眼对镜中的芳娘道:“胭脂似乎有些重了,有些不庄重。”

  芳娘也看向镜中的小姐,却不禁疑惑起来:“只比平日里的略重了些,并没有很过分呀。”

  “哦?是吗?”韦云兰一挑眉,却又垂眼看向了桌上的胭脂。芳娘正一心扑在小姐的妆容上,根本没注意小姐手上的动作。

  “那咱们便一起妖!”韦云兰忽然回身,笑着将指尖上的胭脂向芳娘的面颊上抹去。

  芳娘见了,慌忙躲闪,转身便逃。韦云兰见她逃,却笑得更开心了几分。她顾不得什么体统,便一手提着裙子追了上去。可闺房到底不怎么宽敞,没有那许多空间供二人嬉戏。芳娘一个不注意,便被床边矮凳绊了一跤,一下子向后跌倒在了床榻上,手里努力地想要抓个支撑点,却不慎将系帘的带子扯了开。韦云兰没刹住,惊呼之中,也跟着落入了那绣帘帷帐里。

  秋风拂动床幔,韦云兰也不慌不忙地将芳娘压制在了身下,又笑着伸出那点了胭脂的手指,满脸的得意:“臭丫头!看你这次还能逃去哪里?”

  “小姐,饶了奴婢吧!”芳娘笑着求饶,嘴上听着谦卑,可身体却很诚实,不住地挣扎着。

  韦云兰却毫不留情,伸手便要向芳娘脸上点去。可芳娘只是乱动,最终那胭脂也没能成功地落在她面颊上。

  “唉,罢了。”韦云兰似是恼了,她忽然收了所有笑容,叹了口气,又翻身坐起,一言不发。

  芳娘见她忽然不闹了,却着急起来。“小姐?”她试探地唤了一句,可韦云兰并没有理会她。

  “小姐?”芳娘不免有些慌,忙扯了扯韦云兰的衣袖:“小姐,我……哎呀!”

  一句话还没说完,芳娘便叫了一声,脖子上也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胭脂痕迹。“臭丫头,我就说你逃不掉!”韦云兰又是满面笑容。

  芳娘一愣,又气又笑,忙凑近了,伸手就要去呵韦云兰的痒:“小姐,你又诈我!”

  韦云兰又是笑又是躲,可怎么都躲不开。芳娘力气要比她大出许多,她根本无力还手。“好姐姐,饶了我吧,”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编好的头发,若是乱了,你还要再编呢。”

  芳娘一听,忙停了手,却仍不解气,只笑道:“小姐真是能屈能伸,要捉弄我时便唤我臭丫头,这会儿又叫什么‘好姐姐’……唉,可真是半句话都信不得。”

  “好啦,别气啦,”韦云兰说着,摸出一张帕子来,丢给芳娘,又笑道,“快把胭脂擦了,我再把碎发拢一下。客人应当快要到了。”

  芳娘听了,回过神来,也不再说笑。她忙应了一声,捡起帕子,到了铜镜前。微微抬起头来,便看到脖子上那长长一道朱红色的痕迹,由深而浅,却正好划过了她的咽喉。芳娘不由得一愣,只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知怎么,忽地又想起了遇见山匪的那一日。

  “芳娘,好了吗?”她听见韦云兰如此问着。

  芳娘不觉吞咽了一口口水,又忙应道:“马上!”她说着,忙用帕子将脖子上的痕迹狠狠擦去,胭脂印尽数留在了手帕上。“好了。”芳娘说着,将帕子还给了小姐,又扶她起身,道:“我们该出发了。”

  韦云兰笑着将手帕收回袖中,整理了下衣服,又扶着芳娘的手出了门。一踏出这门,她瞬间敛了方才的娇俏情态,只微微笑着,步子稳重,看着温厚雍容。

  芳娘早已习惯了小姐在这两种状态间的切换,闺房中的小姐和众人前的小姐,仿佛是两个人。小姐大约也习惯了。夫人早逝,老爷是个甩手掌柜,小姐过早地帮着操持家务,也过早地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她清楚地知道,做出怎样的姿态,对自己最有利。

  有的时候,芳娘都会恍惚:在自己面前的她,是真实的她吗?

  但芳娘实在无暇去想这许多,跟着小姐一起来往应酬足以消耗掉她所有的精力。所幸小姐在这些事上得心应手,她只要跟在小姐身后就好了。她看着小姐的背影,看着她热情又无微不至地招待着宾客。在满堂的来客中,小姐是如此从容,她笑眼盈盈,又端庄优雅,言语举止都是最得体的……可芳娘心中却忽然不快起来,她听到了那些宾客的夸赞:

  “不愧是韦家的小姐,看这气度行事,把多少人家的当家主母都比下去了呢,以后不知要便宜哪家的郎君呢。”

  那人说着、笑着、赞扬着,韦云兰也说着、笑着、应和着。独有芳娘笑不出来,她只能低着头,继续跟在韦云兰的身后。

  于是,这一天,芳娘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她一直跟着韦云兰忙碌,心里想的却全是那一句赞扬之语。好容易等到宴席散了,宾客们各回各家,天色也暗了许多。韦云兰终于松了一口气,安排了些事后,便和芳娘一起坐在了湖边亭下。

  “怎么,有心事?”韦云兰望着湖面,开口问着。

  “没有。”芳娘恹恹地说着。

  韦云兰没有再说话,手指无意识地玩弄着衣带,眼里也再没了笑意。芳娘却忍不住了,她回头看向韦云兰,问道:“小姐,你可有想过,终身大事吗?”

  “什么?”韦云兰有些惊讶,回头看向芳娘,又挤出一个笑容来,“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

  “也没什么,”芳娘说,“只是,从没听小姐提起过。”

  “哦,原来如此,”韦云兰垂了眼睛,又攥紧了手里的衣带,“芳娘,你,想让我出嫁吗?”

  芳娘又忍不住叹息一声:“凡是女子,总要出嫁的。男子到了年纪要成家,女子到了年纪要出嫁……也是常理。”

  韦云兰听了,望向天空,却轻轻一笑。“常理,”她的笑容带了几分苦涩,“是啊,常理。”

  “所以,小姐,”芳娘不想她把话题岔开,又连忙问着,“你有想过终身大事吗?有没有想过,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男子?”

  韦云兰收了目光,又摇了摇头,却只回答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又能想些什么呢?”她说着,终于松开了手中紧攥的衣带,那衣带都被她捏出褶皱来。“芳娘,”她说,“以后不要问我这样的问题了,我不喜欢。”

  芳娘愣了愣,又低了头:“好。”她说着,想了想,又望着韦云兰的侧颜,笑着补了一句:“是了,我也没必要问。无论小姐日后怎样,我都是会跟在小姐身边的。小姐去哪,我就去哪,我们总归是一样的。”

  韦云兰听了,展颜一笑:“是啊,你总是要跟着我的,我去哪,你就去哪。”她说着,伸手轻轻勾了一下芳娘的耳垂,笑道:“走啦。今日中秋,我们自己还有家宴呢。”

  两人说着,便笑着起身,背着夕阳,有说有笑地沿着小路并肩而行。那时的芳娘还只当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她总以为,这样安静的日子还有很多。可事实证明,美好的日子总是稍纵即逝的,这一天,实在是很不普通。

  “那日小姐招待的女眷,不仅有当地大门大户的当家主母、小姐姑娘,还有那么几个,是媒婆……”女子说着,咬牙切齿,表情也更加扭曲了些,“老爷瞒着我们,宴请了这些人,就是为了让他们,来相一相小姐!”女子说到此处,气得狠狠拍了下阶上地砖:“你可知,他闯出了多大的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