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丰盛。

  兰哥儿买的苔干和藕片被江盛一扫而空。

  另一头, 江少卿像个老母鸡一样怀里揣着两只嗷嗷待哺的小鸡,僵坐在凳子上,望着面前铺着的满满一桌菜, 理智在悬崖边拉扯。

  “真、真要我来养?”

  饭前遣退旁人, 几人说话无需顾忌, 江少卿说话间脸上还残留着未消散的惊诧。

  魏游盯着江少卿看了片刻, 直到江少卿被他看得发毛,才说:“既然江大人无意向,本王也不好勉强。”

  说罢,魏游作势要取走江少卿怀里的人鱼。

  “且慢。”

  上一秒游离在养与不养之间的人,下一秒圈住小人鱼跳开, 脚跟带上凳子, 发出巨大的声响,但江少卿无暇顾及, 警惕地护着小人鱼,仿佛魏游是什么洪水猛兽。

  魏游眉目轻挑,江少卿后知后觉脸热。

  不久前,他百般拒绝了魏游委托他照料两条小人鱼的请求,转眼, 身体诚实地出卖了他。

  可故友托付照顾人鱼的说辞太过敷衍,江少卿敢肯定,魏游有事瞒他。这两条来历不明的小人鱼崽崽怕是牵扯巨大的秘密。

  小人鱼们无法体会江少卿纠结的内心,调皮的小二小手拽住江少卿的衣领,借力爬上他的肩膀, 漂亮的小尾巴在空中一甩一甩, 可爱极了。

  没过一会儿,江少卿耳朵传来指腹柔软的触感。

  他微微侧头, 只来得及看见一道残影,耳朵一重。

  “嗯咿——”

  小人鱼紧紧抱着江少卿的耳朵和头发,一点不松劲,显然是被江少卿突然转头的动作吓到。

  江少卿吃痛,慌忙把这小祖宗捧下来,忍住龇牙的疼偷偷揉了揉耳朵,没一会儿耳廓一片通红。

  力气倒是不小。

  “嗯咿——”

  小二被抱下肩膀两眼发懵,可没过一会儿,他又望向肩膀位置,小手扯着江少卿的袖口,哼哧哼哧往上爬,可江少卿哪敢让他再来一次。

  耳廓还红着呢。

  被轻松拎起来,小家伙撅起嘴,尾巴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抽打在江少卿的手指上,看起来像在泄愤。

  力度不大,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闹半天累了,又大抵是未察觉到威胁,小二冲江少卿不满地叫唤两声后,松开紧抱大拇指的手,整个身体懒洋洋地平躺在宽大又温暖的掌心,阖上眼睛。

  没过一会儿,书房内传出此起彼伏地“呼噜呼噜”声。

  江少卿只觉心房软了一角。

  盯着小人鱼熟睡的脸庞,江少卿吐出一口长气,小声确认:“真要我养?那先说好,日后他父母若是寻来,多少得认个……”干爹。

  剩下的话被魏游的冰冷的眼神冻在嗓子口,不上不下,江少卿觉得脖子凉飕飕的,识趣地把话咽了下去。

  “准备一个水缸放些荷叶,他们喜水。吃食不打紧,他们不挑什么都吃。”魏游相信江少卿能照顾好小人鱼,但有一件事需要以前告知,做个心理准备。他隐晦提醒,“不过饭量比常人稍大一些。”

  能有多大?

  江少卿不以为意。

  他一个堂堂从四品知府还养不起两条巴掌大的鱼了?

  “放心,等你们从鲤州平安回来,准能见着两条白白胖胖,肚儿溜圆的小人鱼。”

  见他信誓旦旦,江盛欲言又止,与魏游对视一眼,又同时扭过头去。

  魏游握拳抵住嘴边虚咳一声:“一会儿从王府带几个人跟你。”

  小人鱼毕竟特殊,魏游不说,江少卿也会提。

  “那便多谢王爷了。此次前往鲤州,危险重重,王爷被授命剿海寇之事人尽皆知,敌暗我明,万事须得小心。”

  江少卿主要担心江盛,一个哥儿,手无缚鸡之力,随魏游深入龙潭虎穴,去那危机四伏的鲤州,陷自己的安危于不顾,真是嫁出去的哥儿泼出去的水。

  也不知被魏游灌了什么迷魂汤。

  江盛若知道江少卿眼里他是这副柔弱不能自理的形象,怕是做梦都会笑掉鱼尾巴。

  “返程的几位近段日子怕是自顾不暇了。”

  魏游食指向上,江少卿讶异一瞬,但未多问,魏游既然这么说必有他的后手,再者三皇子离开前也曾与他私下会面,多少对他们的计划知晓一二。

  于是他说:“王爷心中有数便好。”

  闲聊大半天,一半菜进了江盛的胃里,魏游偶尔夹一块也能半饱,唯有一人盯着一桌子的菜,眼睁睁看盘子里的食物一点点消失,艰难地吞咽口水。

  下人换盘,江少卿拢起袖子挡住小人鱼。

  视线可以遮挡,但胃绞痛不会掩藏。离他最近的锦哥儿发觉异样,低声问:“大公子,需要奴唤大夫吗?”

  江少卿捂着肚子一动不动,表情略微痛苦,肚子隐有翻滚声,瞧着像是病了。锦哥儿有些犹豫,是否需要叫大夫来把脉。

  不等江少卿出声,江盛抬头解释:“哥孵蛋呢,一时半会儿腾不出手。”

  孵崽?

  江大人吗?

  锦哥儿一头雾水,魏游没有留给他询问时间:“无事,吩咐伙房再上一桌。对了,本王与王君饭后去一趟陈家。”

  锦哥儿没有多问,应声后立即着手去办。

  下人收拾干净桌面,魏游等他们离开后,推醒睡熟的小鱼崽,离开前不经意问:“江大人用膳快吗?”

  江少卿不明所以:“尚可。”

  “那就好。”

  手头事情不少,解决完小人鱼的监护人问题,魏游和江盛不再停留。

  他们离开不久,一桌子二十四个菜陆续端上来。每一盘菜的分量十足,江少卿估算二十个人吃不成问题。

  遣退旁人,江少卿夹起一块藕片,刚准备入嘴,余光瞥见两条小人鱼闪着汪汪大眼。

  筷子在空中拐了个弯,送入等待的小嘴里。

  咔嚓咔嚓。

  脆生生的咀嚼声在房间内响起,照顾鱼不能厚此薄彼,江少卿有经验,他又夹起一块送入小二嘴里。

  藕片色泽红亮,小孔内塞满香甜的糯米,一口要上去藕断丝连。两条小人鱼的嘴角沾满黏黏的糖渍,喜欢的不得了。

  见他们吃得开心,江少卿紧绷的心也松弛下来。

  这是什么人间精灵。

  江少卿养鱼的心被填的满满当当,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见小人鱼吃得香,江少卿为自己夹上一块,说实话,之前闻着一桌子的菜香,他的肚子早已按捺不住了。

  藕片距离唇瓣不足一寸,江少卿察觉自己的袖子有轻微拉扯感。他低下头看去,一双又黑又圆的眸子冲他眨了眨,张大嘴巴。

  “啊~”

  一条小人鱼张大嘴巴,另一条小人鱼不甘示弱,胡乱咀嚼两下吞咽,也急急忙忙张大嘴巴。

  江少卿失笑:“个子小小的吃饭速度到挺快。”

  小人鱼听不懂他说什么,嘴巴维持姿势久了容易酸,见还不见江少卿没眼色不投喂,脾气上来了:“阿咿!”

  “不给吃还急眼了。”

  撸人鱼总得给好处,江少卿任劳任怨再次投喂,等他好不容易吃上一块软糯香甜的糯米藕片,转头就愣住了。

  两条小人鱼又眼巴巴看着他,小嘴张大,里面空无一物。

  这才多久?

  江少卿心疼极了,又为两条小人鱼夹螃蟹肉:“饿久了吧,多吃点,日后再也不用跟着你们不知踪影的父母风餐露宿,有一顿没一顿的过日子,在江府,但凡我有一口吃的,绝不会饿着你们一顿。来,长身体呢,多吃点。”

  也不管小人鱼听不听得懂,江少卿手上的动作始终没停下。

  桌面上的二十四个菜轮番喂入口中,每一次都不重样,江少卿依照习惯再次伸进菜盘子里。

  夹空了。

  茶杯中有水波轻轻荡开,逐渐显露出一个黑色的倒影,等水波归于平静,影子的动作也渐渐清晰,他拿筷的手选在半空,眉峰皱起,像是在思考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江少卿愣了足足半天才反应过来。

  离他最近的十二盘菜,全没了!

  干干净净,被吃得一点不剩!

  而消灭它们的人,不,人鱼……江少卿半眯起眼,目光在两条懵懂的小人鱼肚皮上流连。

  入嘴的食物去哪里了?

  两条小人鱼扑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完全没有横扫饭的不自在。小二甚至尝试自行拿筷夹菜,只可惜稚嫩的手无法做精细动作,筷子一下子从他手中滑落敲打在陶瓷盘上,发出一声脆响。

  霎时间,江少卿脑中划过一道亮光,某些被忽略的细节串联在一起。

  “饭量比常人稍大一些。”

  “放心,等你们从鲤州平安回来,准能见着两条白白胖胖,肚儿溜圆的小人鱼。”

  “江大人用膳快吗?”

  “尚可。”

  “那就好。”

  回忆起先前种种怪异的对话和举动,所以,是这个意思?!

  江少卿后知后觉,总算品出他那出嫁不到两年投入敌营叛变的好弟弟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是为哪般!

  远在陈宅的夫夫俩双双打了个喷嚏。

  “快给王爷、王君备件衣裳。”

  雨滴点缀青石板上斑驳的光影,踩在阳光散去的尾巴上,缓缓落下。

  魏游和江盛谢过邱氏的好意,邱氏命人将窗关上:“六月的天多变,一会儿晴一会儿雨,好多人着了老天爷的道,这些天医馆里的大夫一天到晚见不着人,实在难请,若不是王爷伸以援手,家主不知何时能醒来。”

  陈家作为八大家族之一,请一个大夫轻而易举,魏游谙知邱氏在试探,却依旧顺着她的意思下:“理当如此,若非替本王隐瞒,陈富不至于伤得这么重。”

  “王爷既然信得过陈某,陈某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陈富躺在锦绣被褥当中,富态的脸一去不复返,脸庞消瘦惨白,单薄被褥下藏不住打满石膏的腿脚,嘴里每蹦出一个字眉头便绷紧一下。

  四肢全断了。

  陈富浑身血腥的模样历历在目,魏游当初除了愤怒外,心中对他的骨气万分佩服。

  苦涩的药汁味在密闭的空间内散开,江盛忍不住皱起眉头,陈富却就着邱氏的手面不改色一口口喝完,仿佛察觉不到有多苦。

  魏游问:“大夫怎么说?”

  一旁的邱氏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怕是半年无法跟船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陈富是差点没了半条命。

  陈富略有些尴尬,自家夫人这话有种控诉的意味,他怕魏游听了不高兴,忙说:“养养就好……”

  魏游未让他说完:“你好好修养,大夫和药材的事情请放心,自会有人去办。”

  陈家夫妇忙谢过魏游。

  等陈富抬眸,发现魏游冷淡的脸镌刻上难得一见的郑重,他微怔,却听魏游道:“你且等着,来年开春北上,本王保证小陈家来往船只必当畅通无阻。”

  话音如千斤锤炸在耳畔,久久难以回神,一股凉风冲进敞开的大门口灌入薄衾,等陈富终于呼出一口热气,案几上的茶早已凉透。

  邱氏关门回来。

  手背探他额头:“赶紧躺下吧,还烧着呢。”

  见没人回应,邱氏红肿的眼眶再次蓄满水珠,忍了多日的话匣子终于决了堤:“人都走了,别看了。”

  “你说你非趟这趟浑水作甚,做生意便做生意,数着钱看他们斗不好吗?与你有何干系?皇亲国戚哪一个是我们能得罪的,你倒好,没个实力非要去皇子皇孙那掺一脚,就你那身板你不倒霉谁倒霉。”

  “好好的一个陈家,被你闹得分了家。分家了还不消停,又跑去和瑞安王胡闹,差点丢了命,你说你怎的不为我们母子俩考虑考虑,庚儿才多大啊……你要是去了,让我们母子俩该怎么办……”

  面对夫人的哭诉,陈富心里也不是滋味,他想把人紧紧搂进怀里,可手却一点儿也抬不起来。

  邱氏越哭越凶,像是要把所有积蓄在胸口的委屈宣泄个够。

  陈富纠结许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当我想?王爷虽未提海寇张有光的事,但我猜想,他已经查到了八族与他有往来的线索。”

  “你说什么!”

  措不及防扔下的炸弹把邱氏炸懵了。她慌慌张张环顾四周,确认门窗紧闭,室内无人才松下一口气,又望向陈富,错愕难掩。

  “你这话什么意思?”

  邱氏脸色煞白,唇瓣轻微颤抖,可陈富明白她懂了。

  小陈家,不是陈家,王爷最后一句话不单纯是对他的承诺,也是明晃晃的提醒。

  “夫人,我又何尝不是为陈家考虑?张有光的事儿事关重大,现在不是王爷不会罢休,而是朝廷不罢休。水火不相容,官匪不同路,尽管张有光……哎,日后追查起来,不知会有何结果。往好了想,咱陈家与张有光牵扯不深,顶多判个抄家,但若上面执意拿我们杀鸡儆猴,怕是要流放为奴为婢。王爷若有良心,念着我的苦劳也会网开一面。”

  “可瑞安王是个残暴——”

  陈富打断他,训斥:“王爷是个有本事的。”

  邱氏一言不发,明显是被陈富的话吓到了。

  陈富缓和语气,继续道:“早在钱塘我替王爷开米铺起,便容不得我犹豫了。况且王爷非池中之人,既然要赌,那就压上所有,不给自己后路,放手一搏,兴许还有一条活路。”

  邱氏定定地看着他,像是头一回认识陈富:“你真是个疯狂的赌徒。”

  “事实上,夫人,我的眼光还不错。若非如此,当年求也无法从求取夫人的众多青年才俊中脱颖而出,入了夫人的眼,嘶——痛痛痛——”

  “行了,别得意了,刚缝上的伤口又开裂了。”

  陈富的痛吟中夹杂着邱氏的碎碎叨叨,什么“就你眼光还不错”“眼睛看哪里呢,这时候还想着风花雪月”“疼死你算了”……

  “不管了,反正张有光的事——”

  “不是说不管了吗?”

  “是是是,夫人教训的是,不说了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