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海边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 你们一个个的眼睛全是白长的吗?!既然十几双眼睛盯不住一个人,朕看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天子一怒,底下跪了一半人。

  来福和柴正峰等人眼球布满血丝, 头发凌乱不堪, 显然彻夜未眠, 魏游失踪多久他们几人马不停蹄地找了多久。

  “来人, 把这几个狗奴才拖下去,给朕狠狠地打。”

  几人被侍卫架起往外拖,脸煞白一片,但不敢为自己辩解一句。

  “父皇息怒。”

  三皇子硬着头皮劝说,暗骂留烂摊子的魏游千百次。

  “吉人自有天相, 来福最后见六弟时, 六弟距离海面有一段距离,被海水卷走的概率不大, 兴许六弟有意外发现,来不及告知旁人也不无可能。”

  五皇子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附和道:“是啊,既然沿岸的船只少了一只,那必然是六弟主动所为, 并非遇刺遇害,六弟兴许是有意外发现,寻着什么线索了。”

  不少人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五皇子眉眼狠戾闪过,嘴角轻微勾起一个轻蔑的笑:“或许是跑海里寻江盛去了。”

  皇帝闻言果然脸色骤变:“放肆!”

  时间过去八天八夜, 即使建州百姓如何不想承认, 江盛生还的可能已经不足一成,五皇子故意提魏游去找江盛, 不正讽刺魏游为爱殉情吗?

  窝囊!

  丢人!

  为了一个哥儿寻死觅活的,没出息!

  皇帝气急败坏,头疼得想杀人:“还愣着干什么,把这几个没用的东西拖下去杖毙!”

  门外脚步声“噔噔噔”由远及近,众人不敢抬头,心中腹诽哪个没眼力劲的侍卫在这节骨眼上出风头,怕不是脖子痒了。

  不只大臣,皇帝也是这么想的,但没等他发作,来人高呼:“陛下!找到了!找到王爷了!”

  皇帝噌的一下从椅子森*晚*整*理上起来,焦急道:“人现在在哪里?”

  “在建州沿岸的一个小渔村,马车约莫一盏茶功夫。”

  得了确切时间,知道人也安全了。皇帝脸冷下来,重新坐好:“好,朕在这里等他,倒要看看是什么急事惹得我儿连侍从都未带上!”

  在场大臣纷纷窃窃私语,喜忧参半,人群边缘,站在阴暗处的五皇子死死盯着报信的人,眼神阴翳。

  七天内,他在江南那几处深耕多年的店铺生意,莫名其妙不景气,几名管事一夜之间消失不见,单子砸的砸,店铺关的关。

  他不信与魏游无关。

  心里的气没处撒,本想着出来透透气,巧的是撞见魏游。天知道他亲眼看见魏游出海时多激动,心里祈祷着赶紧下暴雨,果然,上苍是眷顾他的,半个时辰后果然下起了暴雨。他又在岸边等了片刻,见瑞安王府的下人心急如焚地搜寻才大笑离开。甚至夜晚入眠后辗转反侧,兴奋地彻夜未眠!

  但魏游居然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他为什么没有死在海上?

  他怎么没死在海上?

  很快,五皇子得到了答案。

  灼灼目光下,一道颀长俊朗的身影从容地迈入大堂:“儿臣向父皇请安,劳烦父皇为儿臣担惊受怕,实在是儿臣之过错。”

  皇帝怒道:“跪下。”

  魏游利索下跪,没有半分不情愿。

  此前魏游消失一天一夜,所有人都偏信五皇子地话,怀疑他出海去了,如今见身上毫发无伤,只是衣服和头发被风吹得有些许凌乱,又不似传闻所言。

  皇帝收回打量的目光,脸色缓和半分:“小五说你出海找江家哥儿去了,是与不是?”

  “是。”

  竖起耳朵听的大臣被魏游不怕死的话吓得心脏乱跳,心里直呼好一个大胆的瑞安王。

  没等皇帝和大臣们深吸上一口气,魏游又道:“又不是。”

  “……”

  到底是还是不是。

  皇帝训人的话堵在喉间不上不下,难受的很。

  好在魏游没让他们大喘气太久:“寻江盛是真,出海是假,倒是听说五哥对本王行踪了如指掌,笃定本王出海殉情了?”

  “哪里听来的混账话,”五皇子心中一凛,大殿内的消息魏游知道的真快,“六弟称出海寻江盛,言语又模凌两可,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皇帝的食指在扶手上有节奏的敲打着,皇子之间的暗潮汹涌,他看在眼中,也不无纵容和考量的意味。

  “本王不过事出有因离开一日,回来无人担忧本王安危,反倒像是犯了滔天大罪三堂会审,着实令人心寒。”

  大殿内若有似无的视线落在魏游身上,思绪转圜不定,魏游半垂眼独自跪在地上,挺直的脊背似乎略显疲惫。

  失落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皇帝眼眸深处划过一丝愧疚,未表露出半分,就听魏游道:“不过五哥若对本王的私生活感兴趣,左右不过一句话的事,本王好带五哥好好逛一番建州,这地方本王逛了一年多,摸得和皇城一样熟悉,哪儿的酒烈,哪儿的花红,哪儿的曲儿好听,都能说上两句。”

  说罢,魏游旁若无人地朝五皇子挤眉弄眼。

  皇帝:“……”

  大臣们自行脑补吃喝玩乐一条龙,再看向五皇子时眼神也变得奇怪了些。

  几个大臣年纪正当中年,家里孩子也不少,府上或多或少有一两个犯浑的纨绔,一日一夜不回是常有的事,有些事情他们年轻时一样干过,甚至有过而无不及,轮到子孙犯错他们平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总有几个特别较真的儿子或者姨娘硬在他们面前透露消息。

  这不就是争宠吗?

  大臣们悟了。

  也有心思活络的大臣,悟透其中关键,瑞安王失踪的事情原本没有多少人知道,还是五皇子“碰巧”有事找瑞安王才得知消息,又劳师动众寻魏游,最终传到陛下耳朵里。

  皇帝瞧着大臣的心思,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混账!”

  几番扯皮终于折腾得皇帝耐心告罄,但语气却柔软了些:“少耍贫,到底去哪了?”

  皇帝发话,魏游哪敢怠慢:“儿臣一日一夜未归,是因为儿臣找到江盛的线索了。”

  大殿内哗然一片。

  皇帝眉间微挑,显然有些意外,大殿内却有比他更意外的人:“江盛还活着?”

  他不过是随口一说!

  不等魏游开口,江少卿怒道:“五皇子这话什么意思?江家从未承认盛哥儿过世。”

  自打江盛消失后,江少卿已经憋了好几日火,特别是查清自己弟弟落水真相与几个皇子相关,一肚子火没处撒,偏生五皇子专往他枪口上撞。

  下一任皇位继承人还未确定,就这般嚣张,若真是大皇子五皇子得势那还了得?

  再说,当今陛下人前还礼让他们江家三分,五皇子又是个什么东西,皇帝都能换,一个皇子算什么。

  大臣们心思各异。

  除了江少卿,在场的大臣和五皇子想法一样的比比皆是,甚至皇帝都认为江盛凶多吉少,只不过五皇子口无遮拦,旁人多少不敢明面上说,毕竟得顾及江家的感受。

  五皇子自知理亏,摸摸鼻子不说话,暗地里记下江少卿驳他面子的事。

  “好了,”皇帝出声,大殿内无人敢吱声,皇帝示意魏游继续,“既然找着了,怎么不带回来?”

  “凶手尚未查清,儿臣怕有人对江盛不利,便自作主张没有带人回来。”魏游道。

  皇帝心想是这个理,也没有怪罪:“人没事就好,珍妃整日茶不思饭不想,自责的很,还需早日查清事实。”

  “父皇说的是,”魏游话题一转,“盛哥儿不便回来,不过,儿臣带来了另一个人,与盛哥儿落水有关。”

  江盛落水,除了本人外,只有珍妃是亲历者,可珍妃坐在屏风后旁听,在现场,还有谁与盛哥儿落水有关?

  大皇子瞥见魏游似笑非笑的视线后,眼皮不安的跳动一下。

  不,有一个人真的与珍妃一样重要。

  答案呼之欲出!

  果不其然,魏游身体板直,眉目紧绷:“儿臣抓到刺客了。”

  又是一阵哗然。

  侍卫出去带人,大皇子与五皇子暗中对视,均看清对方眼中的讶然,大皇子愈发郁闷。

  魏游真抓到了人了?

  不是在诈他吧?

  可那笃定的神情骗不了人,大皇子惊疑不定,又责怪起国舅来。

  外公怎么挑的人,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一个哥儿居然还能在插翅难飞的海里让他逃了,逃就逃了,还反被活捉落下把柄。

  不对,也不一定是活捉,事情没有定论前他不能自乱阵脚。

  视线不自觉又回到魏游身上,大皇子联想到之前一系列事情,多少觉得魏游和江盛两个人有点妖。

  魏游已经起身,见他看来,回望过去,视线交锋中魏游嘴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人还没进来,皇帝对魏游抓到凶手的事满肚子疑惑:“你在哪抓到的人?”

  “人并非我擒住的,是一名渔民发现的。”

  “渔民?怎么又扯上渔民了?”

  “此事还要从昨夜说起。”

  魏游回程路上构思好说辞,也不见被会被戳穿的紧张,他娓娓道:“昨夜儿臣照旧在岸边观海,有一渔民带着江盛的信物找到儿臣,说是江盛想单独见儿臣。”

  五皇子闻言讽刺:“那陌生渔民寻六弟单独会面,六弟一声不吭随他去了,心可真够大的,也不怕有人偷了信物诱你前往趁机害你。”

  “本王不傻,那信物非价值连城的宝物,不会过分张扬,一般人注意不到。儿臣与盛哥儿之间曾有暗语,即便注意到了,拿了信物来寻儿臣,亦不会去三言两语让人骗了。”

  魏游前半句话说给五皇子听,后半句话朝皇帝解释,皇帝心中信了几分。大臣听了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他们为官的自知信物有多重要,重要信物都设有暗语,否则被敌对势力利用一万张嘴巴都说不清。

  见无人再打搅,魏游继续道:“跟随渔民前往一处偏僻的临海渔村后,儿臣终于见到了失踪多日的江盛。”

  江少卿忍不住担心:“盛哥儿怎么样?他怎么会在渔村?”

  “不必担心,江盛身体无事,就是受了点惊吓,”魏游宽慰两句,庆幸道,“多亏盛哥儿善水性,入海后,他知有人想害他,拖着刺客在海里憋上许久,兴许是有身孕体力大不如从前,发生意外使两人双双溺水,幸而被出海打鱼的渔民发现,才幸免遇难。”

  魏游说完,众人才回过味来。

  “你说盛哥儿有了?”

  “江盛怀孕了?”

  七嘴八舌,一时间整个大殿闹哄哄的像是菜市场,除了真心实意担忧弟弟的江少卿,就属珍妃嗓门最大,最意外。

  “你确定盛家的哥儿怀孕了?”

  尖锐的问话中带着明显的怒意,好似江盛怀孕是多么令人难以接受的事。

  魏游被吼地摸不着头脑,怎么珍妃的反应和他设想的不太一样,珍妃宠爱儿子,见儿子开枝散叶不该是这个反应才对。

  透露怀孕的消息有魏游自己的考量,两个小崽子不可能一直流落在外,但如今小崽子对尾巴控制,若告诉满朝文武自家美人鱼生了两条小美人鱼出来不得吓死。

  所以需要事先铺垫,等人鱼变成人类婴儿带回家也能自圆其说。

  魏游猜测珍妃脸色泛青的原因,抬头发现不仅珍妃,皇帝、大臣们的表情都挺奇怪的。他循着若有似无的视线,皱起眉,忽然,消失的记忆如天雷般滚滚而来。

  他记起来了。

  记起这群人表情怪异的原因。

  因为在知情人眼中,他,原身,目前还是个一不良于行的阉人!

  江盛怀孕,等于给他偷人了!

  难怪他透露江盛怀孕这群人神色一言难尽,在他们眼中,他魏游就是个被带了一顶明晃晃的绿帽子还沾沾自喜的大冤种啊!

  魏游:……

  哑口无言,有口难辨,无言以对。

  珍妃难以置信的语气让原本传闻中的不确定成为了肯定,果不其然,魏游明显察觉暗落落投注在他下半身的视线变多了。

  “……隐疾早就好了。”魏游嘴角抽搐,冷着脸说道。

  说完,魏游身上的目光不见少,反而越来越多了。

  大臣们恍然,不管现在是不是行了,原来以前的魏游是真的那什么不行啊。

  屏风后,珍妃欲言又止,心里头叫嚣着当场找太医为魏游号脉,诊一诊自家儿子隐疾是否痊愈,但大堂内大臣这么多,若是没好……刚才她脱口而出的一番话已经有损皇家颜面,断不能再叫人看了笑话。

  只能稍后再议。

  皇帝同样心情复杂,但毕竟当了几十年皇帝,表面功夫还是会做的:“江家哥儿为皇家添福,赏。既然有孕自不能让他独自在外,清泽你且带他回来,朕多派些人手给你。”

  魏游替江盛谢过皇帝。

  经过这么一茬,珍妃是待不住了,寻了个由头匆匆找太医去了。

  大堂内的氛围实在古怪,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五皇子憋了许久差点憋到内伤,话断在江盛疑似没死的消息上不上不下,可大伙似乎接受了魏游没有出海的说辞,没有再深究。五皇子一转头,发现皇子失望和怀疑的眼神,一口血堵在胸口,差点蹦出来当堂作证魏游撒谎。

  但他能吗?

  他不能。

  说他亲眼所见?他没办法和皇帝解释他为什么去海边,为什么知情不报,为什么佯装魏游在王府去寻他。

  只能拼命找魏游话种的漏洞:“消失的一只船作何解释?”

  尴尬的气氛被打断了,原本悄然翻篇的话题被重新挖了出来。

  对呀,好端端的船怎么会消失,众人又看向魏游。

  魏游不悦:“五哥说的什么话,本王为何要为一只船做解释,船没了问渔夫才是,怎么没系紧船绳被风浪吹跑了。”

  来福在魏游这个靠山到场后,胆子也大起来:“殿下,是奴才们找不着王爷着急了,见少了一条船暗自揣度王爷出海去了,实际上并未有人亲眼见到。”

  亲眼见到的五皇子:“……”

  感觉自己被中伤。

  “大胆的奴才,岂有你说话的份。”

  大臣们站在魏游这边,言五皇子强词夺理,昨夜大风大浪,船被吹跑一只在正常不过,谁说一定是魏游拿的,巧合罢了。

  五皇子心中暗骂,这群愚人!

  恰好出去带人的侍卫回来了。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门口,只见一个泛着酸臭味,被侍卫一左一右拖进来。他垂着脑袋没有特别的反应,无人打理的头发交杂在两旁,遮挡住面容,不知是死是活。

  见到人,五皇子捂着鼻子后退两步,格外嫌弃,但犯人在路过大皇子跟前时,大皇子抬了一下头。

  凌乱发丝下,布满痂痕的侧脸一闪而过。

  这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一张放在人群中也不会给人留下印象的普通到极致的脸。

  似是察觉到如芒在背的目光,一直垂着头的人脸庞微侧,整张脸清楚地倒映在大皇子的眼帘之中。

  大皇子瞳孔骤缩。

  此人……是谁?

  这根本不是他派出去的人!

  无人知道大皇子心中如何惊涛骇浪,大殿内,两名侍卫把刺客强压在地面上,杂草一样乱糟糟的头发再次覆盖面容。

  魏游哪管侍卫阻拦,上前就是一脚。

  刺客被踹翻在地,拼命地咳嗽,口中鲜血溅染在水泥地上,侍卫赶紧拉住发怒的魏游,怕出人命,只是拦得住魏游的身,却拦不住魏游的嘴:“本王定要诛你九族!”

  显然是被气急了。

  然而,一旁的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快被魏游这张嘴气死了,审案时面对死气沉沉不愿意开口的犯人最忌讳的就是威胁,越是看不见希望越是撬不开嘴,突破心理防线才是提审关键,结果魏游倒好,直接判个诛九族把后路断了。

  他们还审个屁。

  本就对魏游主持断案工作不满的人心中愈发糟心。大理少卿向魏游发问:“王爷可从此人身上得知些线索?”

  魏游果然停下闹腾,吃瘪道:“嘴被水泥封过,一点缝隙都没有。”

  那就是没有套出有价值的东西,刑部右侍郎和大理少卿交换一个不出所料的眼神,上前请奏:“请陛下容我等细细审问此人身份。”

  没等皇帝回答,五皇子也冲上去对着他的脑袋狠狠一脚,原本就虚弱至极的人躺在地上奄奄一息,鲜血流了一地。

  “就是你谋害我朝瑞安王妃?”

  说着,抬起一只脚朝他脖颈动脉处踹去,那凶狠的架势竟是想把人活活踹死。

  不少人被五皇子泄愤的举动惊到,又纷纷皱眉,但无人上去阻拦,眼睁睁看着五皇子的脚落在刺客身上。

  那刺客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危险,用尽力气偏转脑袋,险险躲开五皇子的袭击,五皇子一脚落空,怒火四起,但侍卫动作更快,上前拦住了五皇子,再看那刺客,早已昏死过去。

  皇帝眉头拧紧,训斥:“一个个的成何体统!”

  又对那大理少卿说:“速带下去给他治,朕限你们三日之内查明真相。”

  “臣遵旨。”

  被侍卫拦住的两人相互对视,又很快移开视线。

  专业的事情专业的人做,审案的事情交给刑部和大理寺。

  人群散去,魏游留下随皇帝带去见珍妃,被早已候着多时的珍妃一把按在座椅上,命令几个太医轮流替他诊断,折腾了半宿,确认魏游的隐疾是真的好全后才放他离开。

  深夜。

  王府里,魏游还未吃上一口热饭,大皇子不请自来。

  “父皇最喜爱六弟言六弟最像他,我原不信,如今看来是我道行浅,一直未参透罢了。”

  大皇子站在油灯前,居高临下般俯看魏游,明亮的火光拉长他的身影,巧将魏游彻底笼罩在阴影之下。

  怀疑原身藏拙的人很多,只有魏游最清楚根本原因是变了“芯子”,所以对大皇子的挑衅他无动于衷,别说起身,连眉头也未曾皱一下。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大堂内只剩下筷子碰碗壁的清脆声,见大皇子不动不言,魏游抽空尽地主之谊,手转茶壶替大皇子续上一杯。

  魏游愈是云淡风轻,愈是叫大皇子恨得牙痒痒。他按捺住怒火,没有忘记此行目的。

  “六弟以为三弟又安什么好心,比之豺狼有过无不及,最是心思深沉又心性多疑,与他共谋不若与虎谋皮,又能得落得个什么下场。”

  “大哥此言差矣,与谁谋不是刀尖上行走。”

  “自有人前正人君子背后两面三刀的伪君子,亦有表里如一,信守诺言的真君子,六弟定是受了人蒙骗。”

  “那不若大哥说说,弟弟该如何是好?”

  搁下筷子,魏游替自己倒了一盏茶,拿在手中把玩。

  大皇子见魏游松动,觉得有戏。

  饭菜收拾干净,丫鬟侍从退下,大堂内只留下他们两人。大皇子缓缓道:“自古《周礼》便言,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纵然有天妒之资又如何,长有无序便是崩了礼乐,坏了规矩。”

  来了。

  大荆皇后没有福分早逝,其子早夭,当朝未有嫡子,按照立嫡立长的规矩,大皇子继承皇位名正言顺。

  做他的春秋大梦。

  魏游只想大笑出声,他以为大皇子偷偷来挑拨离间,没想到更蠢,企图私下拉拢自己。

  他们的关系有何修复的余地:“乡野村夫尚知父母健在不分家,大哥不知?”

  意思是皇帝还没死呢,就想着继承皇位,就算继承皇位那也是皇帝突然暴毙未立太子的情况下,如今皇帝健朗他说这些话实属大逆不道。

  外头守着人,大皇子自不会放任今日之事传出去:“既然说了,便敞开天窗说个痛快,六弟仍要执迷不悟?以你的聪明才智,岂会不明‘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的道理?”

  良木?贤主?

  大皇子吗?

  魏游终于抬头正眼瞧大皇子,眼底的讥讽终叫大皇子怒意直冲脑门:“本宫最厌恶的就是你们这一副视万物为蝼蚁的高上姿态。”

  茶盏扫落在地,几滴水渍溅在衣摆。

  大皇子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愤怒,他的双手紧握成拳头,仿佛随时准备爆发。

  魏游静静注视着发癫的大皇子,像是在看一只丑态百出的猴子。

  又是这种眼神!

  又是这种眼神!

  大皇子胸前剧烈起伏,压抑多时的怒火喷涌而出:“我能够走到今天的境地,全是你们逼的!一样是皇子,一样是庶出,凭什么你们父子情深,而对我视若无睹?”

  此刻,大皇子哪还记得克制理智,眼里满是化不开的深仇积恨。

  “你知道为了能让他多看我一眼,我曾多勤学刻苦,每日朝经暮史、悬梁刺股,只为一声肯定,但他呢?像是批阅无关紧要的奏折一样,看一眼便搁置一旁,甚至连一句‘做的不错,下回继续努力’都不愿意敷衍,你们可知我的感受?”

  “不,你们不知,”大皇子似乎陷入了癫狂中,自顾自道,“不用争不用抢,我渴望的梦寐以求的,你们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当你磕磕巴巴背完《三字经》时,他夸你‘我儿聪慧过人’,于我,仅冷漠地丢下一句‘你无需用成绩证明自己’!”

  “你呢?不学无术是性格活泼,狂妄自大是皇子气质,强抢民女是皇家福气,父子情深,眼里的沙子都是含在嘴里的金子。”

  大皇子可怜?

  抛开一切前因谈后果,高墙之内的人谁不可怜?

  魏游冷笑:“所以你收买我宫中伴读侍从,纵我成为不学无术之人?所以你联合国舅,企图在天高皇帝远的东岭置我于死地?所以你今日来找我,准备翻了这破天自己当主子?”

  被当面戳穿,罪魁祸首却不见一丝愧疚。

  “弱肉强食,这便是高墙之内的生存法则。既然六弟打算一条死路走到底,那么他日也别怪哥哥我下手狠了。”

  大皇子慢条斯理地整理微乱的袖口,嘴角轻扬,又恢复了刚入门时从容尊贵的模样,不见一丝狼狈,甚至颇为遗憾道:“你成亲那日的药下得太轻了。”

  魏游也笑:“多谢了大哥帮忙,让本王得了一门好亲事。”

  两人不欢而散。

  灯芯燃烧至尽头,火焰随风跳动着,仿佛下一刻就会熄灭。微弱烛火下,新灯芯接替了旧灯芯的工作,继续完成照明的使命。

  明亮的灯光将魏游颀长的身影拉长,同时也照亮屏风后面的人。

  “在想什么?”

  端坐在屏风后头的人替魏游倒上一杯清茶,魏游没有喝,接过后拿在手里把玩:“在想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问的没意义。”

  魏游小抿一口,称赞:“没想到三哥还有这般手艺。”

  在屏风后坐着,将魏游和大皇子的话听的一清二楚的,正是这位大皇子口中道貌岸然的大荆三皇子。

  三皇子盛了他的赞美,笑了笑:“世上可没多少人敢喝我沏的茶。”

  一语双关的话,魏游似是没听出来:“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还怕这个?”

  话一出,仿佛时间停滞了一般,紧张和压抑的气氛陡然弥漫开来。两人一站一坐,视线相互碰撞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还是三皇子先开口:“所以你选择站在我这边?”

  “三哥怎么不先问我如何得知的消息?”魏游眨眨眼。

  那双深邃而锐利的眼睛遗传至同一个人,而笑起来时的明媚更像那位已故的女子,三皇子为魏游的笑恍惚了一瞬,回想起曾在丞相家中只是惊鸿一瞥的画卷。

  世间留有皇后的画像不多,丞相虽是寒门清流出生,但其夫人与皇后是闺中密友,私自藏了一幅画留作念想。

  那是一位梳着垂鬟分髾髻的少女,容颜清丽秀美,眉目如画,眼眸明亮而温柔,画中少女穿梭在桃花丛中,衣袂飘飘,宛如仙子下凡。

  在人间渡劫二十载,又回天上去了罢了。

  都说魏游更像皇帝,但他始终觉得,魏游和那女子笑起来更相像一些。

  “知晓此事的人不多,却也有一两个。”

  三皇子说的隐晦,以为魏游是从他们口中知晓的,可惜这回三皇子猜错了,是魏游问了还在海上养胎的某个外挂。

  为了安抚江盛,也为了夫夫和睦,魏游向江盛坦白自己穿越的事情,也相互通气,深入了解这个世界的构成,既然回不去了,就该考虑如何在这个纷乱的世界保全自己。

  魏游的沉默在三皇子看来是默认,他垂下眼,道:“听说是一位性情中人,也是一位期待孩子出生的母亲。”

  魏游讶然,一瞬间明白过来,三皇子是在回答他一开始的提问。

  “还有什么想问的?”

  在三皇子的目光下,魏游缓慢地摇摇头。

  他非原身,无法替已经死去的原身感同身受,倒是有一点三皇子不知道的内容可以展开说说:“没什么想问,不过就是寻常大户人家后院争宠,一家之主受胁于继母和外戚,宠妾灭妻保全自身,掉包嫡子充当庶子的窝囊事。”

  三皇子闻言大笑三声,替自己倒了三杯酒,爽得直呼:“痛快。”

  也不知道是喝酒开心,还是终于有了个弟弟让人开心。

  “你且万事留心,既已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小心那饿狼反扑。”

  临走前,三皇子叮嘱。

  魏游不会小瞧任何一个没有良心的人:“若我没有猜错,大皇子今夜必定派人去监狱那头杀人。”

  三皇子提醒:“只怕声东击西。”

  “不急,”魏游显然也考虑到了这层,“盛哥儿住下的村我设了陷阱,等的就是他们今夜自投罗网。”

  夜深无月。

  魏游送三皇子出门,而后视线落在摇曳身姿的树梢暗影上,语气生寒:“慢慢来,杀不死罪魁祸首,这次先砍掉他的左膀右臂,下次定要叫他……”

  夜风习习,吹散了余下的话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