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憩一日, 城门重开。

  江盛没有做章鱼丸子,一来是耗粮多不如做几个馒头填饱肚子,二来是章鱼丸子分配给谁的问题, 不患寡而患不均, 食物容易触及百姓紧绷的神经线, 引发不必要的动乱。

  几番思考, 江盛放弃了这个想法。

  日后建州安定了再做不迟。

  魏游折中一下,吩咐厨房做了些包子馒头,带上几位从京城来的大夫,出了门。

  现代沿海城市繁华热闹,不像现在, 东岭就是个穷乡僻壤。

  看府城建州就知道了。

  京城和江南耳熟能详的大商家在此几乎难以看到, 建州城内靠近东部港口的商街还算繁华,胭脂水粉酒楼商铺应有尽有, 看着与北边的州相差不大。

  深入建州府城,除了东城门一片和衙门周边,其余街角显得十分落魄。

  东西、南北两条连通四门的主道是青板石路,错综复杂的巷子里填的是土路,下雨天泥泞的很, 不好走。

  车辙滚过商街,比起人口繁多的京城和钱塘,建州街道上就冷清的多,街道上的百姓着装配饰略显简朴,大概是灾情闹得人心惶惶, 蜡黄的脸上没有多少精神。

  建州的贸易大部分靠海运, 外部通商少,大多是临近几个州县物品交易, 所以店铺内的饰品物件大多是旧款式。

  总体而言,不及钱塘的安海镇繁华。

  比魏游预想的还要低点。

  马车穿过老旧的城墙,城门外无灾民守着,一问守卫才知灾民不在这儿,需要多走一段路,去左右两处专门的粥棚。

  “……抢粮的事发生过好几回,刚开始施粥那会儿,咱从衙门押了粮出来,还没等煮熟,就被一窝蜂拥上来的灾民抢了大半,还有不少浑水摸鱼的想偷溜进来。兄弟们身上挂彩,还有几个倒霉的被踩断了脚骨头,躺在床上现在还没下来。这位大人您别看灾民可怜,一包贱骨头,凶得很。”

  官府对地痞流氓恨得牙痒痒,抢粮的事频发,衙门下手越发重,打死了不少人,但灾民还是屡教不改,反而越来越多人聚集,后来在远离城门的地方搭了棚,抽调更多兵力护着,才好了些。

  “我们不是不可怜这些人,多多少少掏过腰包,全他娘的是白眼狼。”护卫忍不住骂了一句,被一旁的人劝住了。

  真正可怜的有,但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全臭了。

  “大老爷可怜可怜我们吧。”

  “老爷我已经好几个月没吃饱了,求您给点粮行行好,您让我做牛做马也行。”

  “家里的小娃老人生了病,一口饭就成。”

  魏游几人驾车前往粥棚,沿路不少穿着破布衣的灾民冲上来,唇瓣干裂苍白,身体骨瘦如柴,眼里尽是哀求痛苦之色,要不是王府护卫皮肤上添了不少抓痕淤青,还真当他们是柔弱无力的小可怜,心软下车了。

  “他们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江盛拉着魏游的袖子,心生不忍。

  “王君心善,灾情时间长,近一个月建州朝廷发的粮仅管一天一顿,保证他们饿不死。那些没吃饱的汉子必然得挖野菜,寻些其他吃的垫垫肚子。”刘和德年幼时逃难过,知道里头的苦。

  饿极了的灾民什么都吃,为此误食野菜死了不少人,为了一颗酸野果大打出手,也不在少数。尸体残骸扔在地上路边没人管,守卫经常需要搜寻进行掩埋,否则出了瘟疫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连东岭府城外都成这样了,魏游不敢想象其他州会是什么样子。

  王府早上做的馒头包子满满三车,要不是周围人高马大的王府精兵盯着,那些虎视眈眈的流民灾民早一哄而上,抢光了。

  管你天王老子,吃饭最大。

  粥棚的小队长被王府护卫长柴正峰打了招呼,魏游和江盛进入粥棚,锅里的粥已经咕噜咕噜冒泡熟了,锅盖一掀香气四溢,闻着味,灾民队伍开始往前挤。

  “前头的赶紧的,要饿死了。”

  “再推老子一拳打死你。”

  “又不是我,后面挤上来的,我能有什么法子。”

  一旁拿刀的官兵绷紧脸,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防止有人闹事。

  “怎么尽是些汉子小子,没有哥儿丫头。”前头把粥分出去了,又起了一锅粥,魏游趁机问掌厨。

  那厨子先是被搅扰了不耐烦,一看小队长低眉顺眼,正色道:“您也见了,外头熙熙攘攘的人挤人,哥儿女子来了不是明摆着被人占便宜嘛。况且灾民多,分完汉子小子天都黑了,不如让吃了的汉子拿木牌领了粮回去。”

  “揣着粮若是有人拦路截胡……”魏游皱眉。

  小队长无奈:“想不出好法子,这几月雨天多,一直都这么过来的。”

  “不妨多设些粥棚。”魏游提议。

  小队长解释:“人手不够,顾两个粥棚还有人闹事,多开几个城卫护不周全。”

  魏游记下了,这事可以和覃洐说一说,派点人能解决。

  今天的队伍还算安分,等日头到头顶,江盛注意到队伍中一个眼熟的人,少年瘦瘦的,身高与他差不多,昨日瞥见的脸部稚气被鼻青脸肿遮盖,见他们看过去,那人缩了缩身体藏进队伍。

  魏游皱起眉。

  他没错过少年眼底一闪而过的恨意和狠意。

  一个不大的小屁孩哪里来的这么重的戾气?

  队伍轮到他,盛粥的厨娘一抖大勺,碗里的粥少了一半:“走走走,别堵着人拿粥,下一位。”

  少年攥紧拳头想说什么,小队长骂着赶他,手里的刀蠢蠢欲动。

  等人走了,小队长无奈叹息:“王……让大人看笑话了,这小子滑头的很,您别被他骗了。人是长得瘦瘦弱弱惨兮兮,厨娘当初还可怜过他偷偷加过粥,结果就一忘恩负义的,曾经还弄伤过一个城卫兄弟,如今给他粮吃都是那兄弟仁慈。”

  “发生何事?”魏游问。

  “城卫兄弟制止他抢别人粮,他拿刀伤人手。”小队长说。

  “你亲眼见着了?”

  “那倒没有,但那兄弟是真的伤了手,让大夫看了半个月,这小子也在牢里呆了半个月。”

  魏游沉默,他从江盛的态度中不难猜测这人的身份,大概就是昨日说的港口被欺负的雇工。

  小孩脏兮兮的头发搭在一起,身上的衣服东一块西一块打着不同颜色的补丁,缝合处细密整齐,看得出来补衣服的人手工不错。但一个愿意用劳动换取报酬的人和一个抢别人粮的人,是同一个,说来挺矛盾。

  烫粥急匆匆入肚,他擦了擦嘴角把碗还回去,然后从怀里小心翼翼取出木牌递给另一边的队伍,领取家眷的馒头。

  “不公平,家里两个人凭什么只给我一个馒头!”少年小脸消瘦,瞪着一双大眼,看上去十分可怕。

  小队长上前呵斥:“怎么,你抢别人手里的粮你就公平了?”

  “我没有!”

  “死鸭子嘴硬,看我今天不教训教训你。”小队长半抽出的刀被柴正峰压回刀鞘,而少年扭曲的凶相怔在脸上,愣愣看着他们。

  灾荒的可怜人罢了。

  “你昨日是不是去港口上工了?”魏游问。

  面对明显与官兵一路的人,少年警惕又生硬:“没有。”

  魏游一个字都不信,他挽起的裤脚还黏着几片鱼鳞,别以为他眼瞎:“你因为抢夺粮食划伤过城卫?”

  “放他娘的狗屁,官大了不起啊,可以扭曲事实随便给人按上伤人的名头,脸比粪池里的污水还臭不要脸。”少年恨恨道。

  骂起来人气势汹汹。

  小队长:“他的伤难道不是你伤的?”

  一说起这件事来,少年心口起伏,满眼恨意:“那是污蔑!”

  “不是你做的就赶紧领了馒头离开,别挡着后面的人。”魏游发话,厨娘才不情不愿地又扔给他一块馒头。

  少年一愣,脸上凶狠的猪头脸有片刻茫然,他定定看了魏游一眼,也不争论了,拿了馒头就走。

  事情到这魏游和江盛以为结束了,回城时却远远见几个人在泥地上翻滚打架,占据上风的人见他们马车停下,面朝他们,露出了猩红的眼睛。

  是刚才的狼少年。

  魏游让人拉开他们,问:“你不是回去了吗?”

  少年成了个泥人,唯有一双眼睛似狼,盯着地上凸起的凝块沉默不语。

  他不说话,其他人可不会闲着,其中被打的最惨的一个跪地哭嚎:“大人,你可要为我们做主,这小子抢我们老幺的粮,要不是我们及时赶到,他就得逞了!告官!打他个二十大板!”

  “田三我告诉你,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明明是你们兄弟三个想要抢我馒头,被我打得满地找牙。”说着提起拳头就要过去。

  “快看,他打我们!”

  少年身体停在半路,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名声差,田家兄弟咬死是他抢夺在先,没人会信他的话。

  魏游走进几步,居高临下地问:“那你们的馒头在哪里?”

  田家三兄弟有一瞬间慌张,搜找一圈没找着,直言打架时掉落泥坑不见了,囔囔着要少年赔偿。而少年则蹲下身,红着眼捧起滚成“糖糕”的馒头,满手污泥。

  田家兄弟反应过来,指着少年的手说:“对对对,这就是我们的馒头。”

  “他们好像当你是傻子。”江盛突然对魏游说。

  连江盛都看明白是一件包拯杀牛断案的事,魏游没道理不清楚。

  田家三兄弟以闹事的名义被抓去交给城卫,江盛回马车左淘右淘,没找着主食,把糕点和零嘴一股脑送给少年。

  少年放下手,有些局促不安。

  感动转瞬即逝,他很快清醒,没有接江盛的东西,反而抱着泥馒头后退一步:“我不要,你们前脚刚走后脚说我偷东西抓我怎么办?”

  一身刺,或者真被人诬陷过。

  江盛再三保证他们不会的,少年不为所动,魏游看了他一眼,嗤笑一声:“一个灾民,犯不着动用这种肮脏的手段对付你。”

  魏游轻蔑的话刺激到少年的敏感神经,小孩自尊心强,恼羞成怒下头也不回跑了,不过不是回灾民区而是跑到不远处的水坑,洗了一把手接过零嘴。

  “……”

  你说他虎吧是真的虎,你说他识时务吧,也是。

  现代小孩子不准打架斗殴的标准是基于和平稳定的国情,战乱穷苦年代,凶狠是他们的保护伞,魏游没有说教:“过几日建州要造厂子,你就拿着包糕点的帕子去肥皂厂,给招工的人看。”

  “我为什么要去?”

  “不去也成,肥皂厂包一日三餐,还有工钱,去不去你自己考量。”

  一缕阳光破开乌云洒在天地间,天高云淡,之后的日子晴天多,农耕时代种田才是王道,建州已入秋,二季水稻错过了时间,冬小麦恰是时候。

  鸡鸭牛羊也得找人养着,再不济,拉人去海上捞鱼。

  光赈灾给粮不够,灾民已出现不劳而获的惰性,除了赶人去种田,还需以工代赈解决灾民过剩问题。肥皂厂和兴修水利无法解决建州城外两万灾民的生计,除了它俩,还得再想想法子。

  魏游长叹一声。

  目前最重要的是启动金。

  回府的马车路过一处热闹的地方被堵了片刻,魏游看向街对面的酒楼,提议道:“回府再准备太繁琐,不如就近吃了?”

  江盛自无不可,反而异常兴奋:“正好能尝尝地方菜!”

  两人脚刚刚踏进门,店小二弯腰致歉:“对不住对不住,客人您去别家看看吧,本店临时调整不接客了,这儿送您一叠餐前小菜以示歉意。”

  “来的不巧了。”

  魏游也没想着硬要人做生意,准备换一家试试。

  一处与账房说这话的两人听见熟悉的声音,猛地转过头,胖乎乎的那位率先反应过来,托着肚子小跑几步,喊道:“王爷!”

  声音惊喜无比。

  魏游本来已经抬起脚准备离开,听到有人喊他看过去,一对视,乐了:“陈富啊,这是你家开的酒楼?”

  “对对对,是陈家的酒楼。”

  寒暄了几句,他的视线越过陈富,看向另一位有一面之缘的:“知府?”

  建州知府乔应选:“……”

  好巧。

  他刚从陈富那得知钱塘的事,说瑞安王装作贪财好色的样子,降低所有人的警惕,然后邀大族大文人游船半日游,结果背地里查封了户部巡官苏文祚的府邸,连人带棺一并给他办了。

  想起瑞安王的风评和今早他收到的王府请帖,邀请他们建州几位大官和东岭八大族的人明日午后去府里游玩赏花,他当时还觉得这位瑞安王果然是要他们送礼,现在想想,毛骨悚然。

  全他娘是装的,太阴险了。

  真要送了大礼,呵呵呵,等着被查吧。

  想通一切的乔应选摁下心慌,脸上带着职业假笑匆匆上前行礼,后不失礼貌地问:“王爷来此是为了……?”

  “来酒楼自然是来吃食的,”魏游有些遗憾道,“既然陈家酒楼有事无法开门,本王和王君还是去别家看看。”

  “不过是账房小事,小二没个眼力劲不知是王爷来了,您都来了,哪能让王爷您败兴而归。”陈富赶紧领着魏游和江盛入座,“小二,去知会后厨一声。”

  店小二知道眼前是位王爷,他甚至不让人入门,早就吓得跪地不起。陈富踢了他一脚,给账房使了个眼色,账房心领神会领了店小二离开。

  方正的小桌坐了四个人,只有江盛一个人专注与美食作战。

  魏游吃了七分饱搁下筷子,陈富和乔应选吃过了所以象征性动筷,见魏游不吃了,他们立马坐正,像是听老师讲课的乖宝宝。

  两双眼睛看着他,魏游从容道:“酒楼的菜不错。”

  符合胃口就好,陈福松了一口气。

  而乔应选仍然脸色紧绷,放轻呼吸目不斜视,等着魏游开口,然而魏游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横过去后,又看江盛吃饭去了。

  没了?

  就这样?

  不需要考验他什么的?

  一直到魏游和江盛吃饱喝足离开,乔应选都没得到任何指示。他觉得不对,私下找了其他七家人似下商量,把陈福告诉他的事情又转告东岭七族。

  都不寒而栗。

  几大官和七大族思考一晚上,第二日前往王府送礼时心照不宣送了朴实无华的书画和茶,金银珠宝一概没送。

  炫富遭惦记!

  别人惦记还好,这可是刚办了贪官的瑞安王!

  打算试探东岭八族财政情况好做建设准备的魏游翻看呈上来的礼单,心里拔凉拔凉,来访人员中除了陈福送了江盛喜欢的奇珍异宝外,其他人居然一点钱都没有。

  建州太穷了!

  穷到魏游怀疑人生。

  桌角放着还未送往京城的信,他直愣愣看了半天,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

  要不他向皇帝撒个娇,换个地儿待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