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第130章 人神道殊(七)

  “原来,河图洛书,竟还有这样一段故事。”姜惜容说。

  “真是出人意料。”崔灵仪附和了一声,便又看向了癸娘。不知为何,癸娘自方才不适之后,竟一直没有回缓过来。她的脸色依旧苍白,虽然眼神保持着一向的空洞,根本看不出悲喜,可崔灵仪分明感受到了她心中的震荡。

  究竟是什么触动了她?崔灵仪想着,却想不明白。

  正想着,忽然外边传来一阵湍急的水声。回头看去,只见是一个小姑娘踏水奔来。“姜姐姐,”小姑娘慌张又焦急地喊着,“老鼋精又来了!”

  “又打来了?”姜惜容一惊,又冷哼一声,“他们还真是有几分毅力。”她说着,又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安抚她道:“你别怕,先带着妹妹们去屋里躲着,姐姐们出去瞧瞧。”

  小姑娘点了点头,却又问:“姜姐姐,你今日还教我们读书认字么?妹妹们都在问呢,却不好来打扰。”

  姜惜容一笑,柔声道:“姐姐今日有事,明日再继续教,好不好?”

  “好!”小姑娘说着,又笑了,仿佛读书写字才是头等大事,老鼋精的袭击根本不算什么。

  看着小姑娘跑开,崔灵仪连忙上前,对姜惜容道:“我同你一起去。”

  “崔姐姐,”姜惜容笑了笑,“你如今还是凡人,稍有不慎便危及性命,实在不便参与进来。不过你放心,我们自己也可以的。我既能夺了这河伯废宫,便也有把握守住它。”她说着,手掌一转,便有一根银绳出现在了她掌心。

  “我如今,算是知道这是什么了,”她低头看着那银绳,又对崔灵仪道,“崔姐姐,我去迎战,你帮我守着那些妹妹们,可好?”

  崔灵仪无法,只得勉强答应下来,又看着姜惜容走远。先前,她没能及时找到她,如今,她也帮不得她……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

  “宁之,”一直沉默的癸娘轻轻开口,“你,很想去么?”

  “嗯,”崔灵仪回到癸娘身边,略有失落,“但她如今已不需要我的保护了。我来迟了太久,她已经可以保护自己。”

  “你应当开心才是。”癸娘说。

  “是啊、是啊,”崔灵仪叹了口气,“其实我也知道,就算我及时找到了她,她也会成长为今日的模样,因为她本就是如此。可我总是忍不住地想,若我在她还活着的时候便找到她,她或许不必如此辛苦。”

  她说着,苦笑一声:“癸娘,我知道,你可能觉得这都是各人命数,强求不得。可命数当真无法改变么?凭什么,我们偏偏是这样的命数?若是我当日走出了洛阳城,说不定我便能早些找到她……说到底,才不是什么天命,一切只是人为罢了!”

  癸娘又沉默了。

  崔灵仪猛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连忙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她怎么可以在一个巫女面前大肆质疑所谓的命数呢?

  “我明白的,”癸娘笑了笑,又握住了她的手,“宁之,你去帮她吧。你放心,这里有我。我好歹会些术法,可以保护这废宫里的孩子。”

  “癸娘,可你……”崔灵仪很担心她的身体。

  “宁之,我没事,”癸娘说着,闭了眼,终于探寻到了崔灵仪的肩头,埋首下去轻蹭了蹭,“去完成你的心愿吧。我相信,有你在,老鼋精不会攻进来的。”

  “宁之,”她在她耳边轻声说,“保护好自己,我等你回来。”

  崔灵仪一时鼻酸,又连忙忍住,只带着闷闷的鼻音,对癸娘道:“好,你等我。”

  “嗯,”癸娘挤出了一个笑容,“我等你。”

  崔灵仪听了,连忙提剑出门。石宫外,已隐隐传来了些打斗的声音,她追着这声音便循了过去。

  听见崔灵仪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癸娘眉头微蹙。而今四下无人,她也终于缓缓转向了阴鉴。她手上拈了些灵力,又轻声道:“水有源兮,事有因兮。欲溯流兮,敬问其源……”

  她说到此处,竟犹豫了。深呼吸了一口气后,她才接着开口说道:“巫姖。”

  阴鉴上的水又涌动起来,一个声音传入癸娘耳中:“巫姖拜见河伯。”

  这显然并非是在对癸娘说话。可听见这声音,癸娘竟闭了眼,又低下头,缓缓下拜。“师姖,”她喃喃,“女癸愚钝。千载已过,师姖临终前的那一问,女癸仍未解惑。”

  “何为巫之责,何为巫之命,”她说,“难道,当真是女癸错了?”

  已逝去数千年的人自然不会回答她,她只能将所有的希望寄托于阴鉴。如今,也只有这废宫里的阴鉴,能给她答案了。

  “你便是如今主祭大河的尸祝?我来此处,的确有事吩咐。”阴鉴中的河伯对巫姖如此说。此时的河伯,仍是那个会与宓妃合奏的冰夷。

  “神君请讲。”巫姖跪伏在地,说。

  冰夷停顿了片刻,却没吩咐什么,只说道:“我不想让他人听见。”

  巫姖闻言,沉了一口气。阴鉴外的癸娘直起了身子,洗耳恭听——她知道下一句是什么。

  “癸,”巫姖斥道,“莫要偷听!”

  阴鉴外的癸娘不由得笑了。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她还能听见这熟悉的斥责。那年河边林间的清风,似乎又拂在了她面上,她似乎又嗅到了潮湿的泥土散发出的别样芬芳。

  那时,她还是很喜欢这味道的。那时,她还只是一个寻常的凡人。

  可是,千百年间,她曾无数次地被掩埋于泥土之中。每一次醒来时,她的耳目口鼻中都会填满了泥土。如今,她早就厌烦这种味道了。

  时日太久,她早已忘记,身为凡人该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了。

  这边,崔灵仪提剑循声而去,刚出了废宫,便看见姜惜容正带着五六个年级稍大些的小姑娘与鼋精一家对战。十几只鼋精连续不断地进攻,气势汹汹,幸而姜惜容和那几个姑娘手中都有一段银绳。这银绳有控水之用,崔灵仪从阴鉴里见识过了。

  鼋精的身体到底不如这些姑娘们灵巧轻便,又没有姑娘们手里的法器,因此,虽然鼋精们数量占优,却也难占上风。只可惜,这群姑娘们活动虽然更灵巧些,但明显地不太会打架,根本不知道如何攻击,打得乱七八糟,好几次都被鼋精躲过。

  见姜惜容同鼋精们战得难舍难分,崔灵仪不禁着急起来。但她仍努力保持着镇定,只躲在暗处悄悄观察。个头最大的,想必就是她们口中的老鼋精了。

  崔灵仪看着,心中忽然有了主意。鼋精一家总是骚扰水鬼们,这其中又恐有河伯指使。若是能生擒了老鼋精,便好了。

  她主意已定,左右看了看地形,便弯下身,一路躲在石头水草后,悄悄向后绕行。好容易绕到鼋精后方,探头一看,只见他们依旧没有分出胜负。不过还好,这群鼋精被姜惜容挡得死死的,他们根本无法上前一步,也根本无法分心去注意周遭的变化。

  正是此时了!

  崔灵仪当机立断,一跃而起,拔剑便向几个靠后的鼋精而去。几个鼋精没防备,被她一剑划伤。

  身后遭人偷袭,老鼋精分了心,便要回身去救。姜惜容见状,忙挥绳一甩,老鼋精面前便涌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挡住了他的去路,将他同其他鼋精分隔开来。

  “惜容,”崔灵仪趁机跃入群鼋之中,拖住其他鼋精,又对姜惜容高声喊道,“生擒他!”

  说话间,又有鼋精想去解救被困住的老鼋精,崔灵仪不得不追上前去。可她实在是不习惯水下打斗,偏生又有鼋精来拦她、追着咬她的腿……漩涡的这一边,竟是她被困住了。看样子,鼋精们还摆了一个阵法。

  “崔姐姐!”姜惜容听见了崔灵仪的声音,心急起来,却也知道如今依言生擒了老鼋精才是当务之急。

  于是,她连忙将银绳一振,又在老鼋精身侧起了一道水墙,阻碍了老鼋精绕行的路。其他几个姑娘有样学样,也挥动手中银绳,直让水墙包围了老鼋精。水墙虽由水而成,但难以突破。容纳老鼋精的空间越来越小,他在几道水墙中急得团团转。

  姜惜容见时机已到,忙高声下令道:“姐妹们,收!”说罢,几股银绳齐齐收紧,几堵水墙直向老鼋精压去。

  老鼋精寻不到路,根本躲不开水墙,挣扎了几下后,便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银绳捆住了腰,直直地向河底泥土中栽去。他好容易爬起身,却又被姜惜容一脚踩在了脖颈上。

  “绑好他,带他回宫。”姜惜容嘱咐着。眼见着几个姑娘手忙脚乱地将这老鼋精绑缚好,她才抬起脚来,使劲一蹬,直向崔灵仪跃去:“崔姐姐!”

  崔灵仪正被群鼋缠住,根本抽不开身,只是勉力自保而已。正快力竭之时,她忽然听见姜惜容叫了一声,回头一看,只见老鼋精已被五花大绑拖回石宫,而姜惜容正甩动着银绳向自己奔来。

  银绳一甩,水波激荡起来。鼋精们受到水流影响,阵法忽然乱了。崔灵仪也站立不稳,被水猛然卷走。一阵激流搅得她头晕目眩,几欲作呕。不知过了多久,她好容易平复下来,定睛一看,原来她已被姜惜容用绳子绑着腰从鼋群中拽了出来,如今正靠在石宫墙边休息。而群鼋自知不是敌手,早已撤离。

  “你们抓住老鼋精了!”这是崔灵仪开口的第一句话,她十分兴奋。

  “崔姐姐,”姜惜容颇为愧疚,“你受伤了。”

  “啊?”崔灵仪有些懵,低头四处瞧了瞧,只见左边小腿不知何时受了伤,正汩汩冒血,似乎是被哪个凶恶的鼋撕去了一块肉,骨头都露了出来……而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如今反应过来,方觉疼痛,她不由得轻嘶了一声。

  “你从前,也是这般拼命。”姜惜容说着,竟有些哽咽了。从阴鉴里看见,到底和亲眼所见不太一样。

  “没……还行。”崔灵仪笑了笑。

  姜惜容听出她在撒谎,只忍着泪连忙低下头去,从袖子里摸出了一瓶药,倒出了一粒,递给崔灵仪,道:“这药一粒便可止血止痛,崔姐姐,你快服下吧,回去我再为你治伤。”

  崔灵仪接过药送入口中,果然疼痛感减轻了一些。“好了,多谢,”崔灵仪说,“只是,回去之后,不要同癸娘说。”她说着,想了一想,又问:“这药,可以都给我么?”

  “自然。”姜惜容应了一声,将药瓶塞进崔灵仪手中,又扶着她站起身来,带着她一点一点地向石宫内挪去。“崔姐姐,”她一边走,一边轻声说道,“其实,你不必如此拼命的。反正,我也死不了第二次。”

  “可是,你是我妹妹。”崔灵仪说着,又难得地柔声宽慰道:“没事的,我知道,你也会照顾我……对啦!我在扬州时,找到了一方砚台,看模样,应当是当年你们去扬州时,我娘送的。那砚台一直放在我行李里,这两日还没来得及拿出来给你。正巧,你明日还要去教那些妹妹们读书写字,今日一定是要物归原主了。”

  “好,”姜惜容点了点头,“多谢姐姐。”

  “谢什么,”崔灵仪笑了笑,又凝噎一瞬,“我又想起小时候了。真是……恍如隔世。”

  “是啊,”姜惜容叹道,“我还记得,我们动身前往扬州时,崔家举家相送至灞桥。那时,我们又怎能想到,多年之后,竟是如此。”

  说话间,两人已进了石宫。姜惜容带着她到了一处偏僻的宫殿,又翻箱倒柜找出来一条白绫。“找到了,”她捧着白绫到了崔灵仪面前,又忙着替她包扎,“崔姐姐,你试试这个,可以让血肉生长出来。”

  “使血肉生长出来?”崔灵仪忽然心中一动,又问,“那这个,也可以给我么?”

  “当然可以,”姜惜容点了点头,却又有些犹疑,“崔姐姐,你以后,莫要如此拼命了。”

  “我不是拼命,”崔灵仪解释道,“我只是想救人。”

  “为此,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么?”姜惜容问着,抬头看向崔灵仪,手上却熟练地绑了一个紧实的结,将她的伤口紧紧包住了。

  崔灵仪沉默了。

  “其实,我倒希望你能更自私一点,”姜惜容低着头,说,“如果自私才能活下去的话。”

  崔灵仪挤出来一个笑容,却没答话,只强撑着站起身来,说道:“我们该去审问那老鼋精了,我们在这里耽搁了太久。”她说着,低头瞧了瞧自己被白绫包裹着的小腿。

  止血包扎之后,这里竟一点血迹都看不到了,只是仍用不上力气。如今,她竟只能用一条腿来支撑身体了。但她顾不得这些,生怕癸娘等急了、担心她,只得一瘸一拐扶着墙向前走着。

  姜惜容看着崔灵仪的背影,欲言又止。她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赶着追上前去,搀扶着她回到了大殿中。

  大殿里,老鼋精被拴在了柱子上,挣扎不休,却无济于事。那些姑娘们果然已等着急了,连忙奔上前来围着姜惜容问东问西。癸娘则静静地立在人群后,阴鉴上的画面,静止在她们离开时的最后一刻。

  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

  “宁之?”癸娘没有挪动脚步,只试探地问了一声……她的脸色看起来依旧不太好。

  “我在!”

  崔灵仪忙应了一声,拖着一条使不上力的腿便向癸娘走去。好容易到了癸娘跟前,还没开口,便听癸娘问了一句:“你的腿怎么了?听起来,轻重不一。”

  “哦,刚才不慎崴了脚。”崔灵仪说。

  癸娘吸了吸鼻子:“不对,有血腥气。”

  “不是我的。”崔灵仪说。

  “我知道你的味道。”

  癸娘说着,抓住了崔灵仪的手,正要再问,却听那边传来重重的一声“啪”。崔灵仪连忙回头看去,只见姜惜容已到了老鼋精跟前,手紧紧地按压着老鼋精的头。

  “说,”姜惜容喝问着,“你为何为难我们?为何终日搅得河水动荡不宁?你可知这会害死多少凡间生灵?又会让多少姑娘被当成祭品投入水中?背后可是有人指使!”

  老鼋精伏在地上,听闻此言,竟低低地笑了。这笑声格外阴森,听得崔灵仪心中越发不痛快。她正想上前,却被癸娘一把拉住。只听那边姜惜容接着追问着:“可是河伯冰夷指使?”

  老鼋精看向了阴鉴,阴鉴里的河伯还是一个黑衣女子。“你们以为是她么?”他问着,一阵苦笑,却忽然高声喊道,“就算河伯不指使我,我也要这么做!我恨死你们这些凡人了!我就是要让这整条河不得安宁,就是要让凡人为我的子孙陪葬!”

  老鼋精嘶吼着,四只肉足咚咚捶地,崔灵仪只觉自己脚下都在振动。姜惜容适时地又添了几分力气,才将老鼋精死死地按在地上,只见老鼋精望着阴鉴中的冰夷,带着怒气高声道:

  “你们也别抬举从前的河伯,她若真有作为,我们河中生灵又岂会受苦?我恨她都来不及!”

  “她将河图赠给凡人,使得凡人越发强大。可是凡人强大之后,又做了什么呢?可怜我一家老小,终日被凡人捕食,全无还手之力。而这高高在上的河伯,竟全然不顾!她被洛水之神蛊惑了!她心中只有凡人!她甚至想要变成一个凡人!”

  老鼋精说到此处,竟哈哈笑了起来。“不过还好,她遭到了报应,”老鼋精笑得嗓子干哑,“她为了变成凡人,竟搭上了自己的命!多么荒唐!凡人不惜一切想要修仙,而她,一位神灵,竟拼死化为了凡人!”

  “她活该!”他恨恨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