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第95章 玉女有悔(八)

  “梦?”崔灵仪捏着酒杯,忽然又想起了淑娘来。当年,朝颜将自己的修为渡给淑娘为她续命之时,不也有个莫名其妙的幻境么?

  傅骊君的遭遇,竟和淑娘有些像。但是显然,沈秋娘不会是因为要给傅骊君续命,才将她拖入这梦魇。

  “很奇怪吧,没经历过的人多半想不到,世上当真会有这种事,”女子竟笑了笑,又给崔灵仪斟了一杯酒,“可是,的确会有人沉浸于梦中,难以分辨真假,忘记自己是谁。更何况,周围所有人都认为她是另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坚持自己,是很难的。”

  崔灵仪低了头:“我明白的。”

  女子垂眸苦笑,又继续将这一切款款道来:“那是个酒楼,骊君只是这酒楼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歌女。但沈秋娘就不一样了,她是名震雍丘的琵琶女,还有许多达官贵人从洛阳慕名而来,只为能听她一曲。这酒楼,就靠着沈秋娘挣钱了。”

  “很快,骊君便适应了酒楼的生活,仿佛她本就来自于这里。傅骊君这个名字,便渐渐被她淡忘了。傅骊君的经历、傅骊君的想法,都再与她无关。她的来处、她的身份,都不再重要。她只是骊君,一个独身一人、举目无亲的卖唱的歌女。若是将她扔进人堆里,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她。”

  女子说着,声音竟控制不住地发颤。崔灵仪见她鼻头一红,却强忍着没落下泪来。

  “其实,这个梦的前半段,还是……很美好的。”女子说。

  “好!”一曲奏毕,台下尽是喝彩声,鼓掌声似乎能将这酒楼震塌。

  沈秋娘不愧是雍丘第一琵琶手,每次演奏时,台下都座无虚席。可沈秋娘对此似乎并不在意,她抱着琵琶,毫无留恋,起身便走,空留身后的喝彩声。

  张干娘就在台下站着,见她下来,不由得有些急了。她拦在了沈秋娘面前,低声催促道:“回去再弹两首。”

  “一日一曲,干娘说过的。”沈秋娘微笑说着,又看似恭敬地低头致意,然后才绕过了张干娘,向后院走去,步履如风。

  “你,”张干娘跺了下脚,又咬牙道,“真是长本事了。”

  骊君在暗处静静地看着沈秋娘,她总觉得沈秋娘眼熟,却记不清在哪里见过。正想着,她却被身后人推搡了一把:“该上场了。”

  骊君无奈,只得先随着众人上了场。她的歌声并不出众,站在台上也仅仅是滥竽充数而已。若不是她还有几分好颜色,只怕早就被张干娘赶出酒楼了。

  糊弄了好几曲,张干娘才让这些姑娘们下了台。骊君沉默着要跟着众人回后院,却忽然被张干娘伸手拦住。

  “方才最后两首,你没出声吧,”张干娘盯着她,“我看见你口型不对。”

  “有吗?”骊君根本不记得了。她并不热衷台上演艺之事,每日都是得过且过。

  “领罚去,”张干娘说着,用手指狠狠地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二十个手板,不许吃晚饭。明日再让我瞧见,便不止二十个手板了!”

  “哦。”骊君应了一声,便去了后院,熟门熟路去领了罚。于她而言,受罚已是家常便饭了。那戒尺狠狠地打在她掌心,一下又一下,很快,她的掌心便是一片红肿。可她却一声不吭,只强忍着。好容易捱过去,她便要回屋。可一转身,她却又瞧见了沈秋娘。

  沈秋娘就坐在树荫下,低着头,抱着琵琶,轻轻拨弄着弦。不过是随意的几个音节,却韵味悠长,仿佛浸了无数的哀愁。

  不知为何,骊君忽然觉得,沈秋娘的出现并非巧合。方才她受罚时,她应当就在这里了。

  骊君看着沈秋娘,竟有一种想去找她说话的冲动。虽然,她也不知自己能说些什么,可她还是向她迈出了脚步,一步一步到了跟前。

  “秋娘?”她唤了一声。

  “嗯?”沈秋娘应了一声,却连头都没抬,只依旧拨弄着琵琶。

  如此,却让骊君不自在了。虽说沈秋娘对谁都不见得热络,但骊君总觉得,沈秋娘对自己似乎更添了几分淡漠,甚至是……厌恶。骊君说不清这淡漠从何而来,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她?

  而今,她看着她的面容,想说什么,却全然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她终于叹了口气,想要若无其事地从她身旁走过。可沈秋娘却忽然叫住了她:“骊君?”

  骊君停下脚步,刚要应答,却见沈丘娘从袖子里拿出一半被纸包着的烧饼。“拿去吧。”她说。

  骊君有些疑惑,不知为何沈秋娘会这般冷着脸给自己吃食。可她还是俯身下去拿了那半边烧饼,道了一句:“多谢。”正当她寻思着要再说些什么时,沈秋娘却忽然抱着琵琶起身了。

  “如此,便还清了。”沈秋娘说。

  “啊?”骊君听不懂,可沈秋娘走得极快,根本没给她相问的机会。骊君愣了愣,看向了手中的烧饼,想了一想,才反应过来,连忙将这烧饼藏进怀里:若是被发现她偷吃,便不好了。

  可正当她想要去寻个隐秘处填饱肚子时,不知怎的,她竟忽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她……饿么?”她想着,回头望向沈秋娘离去的方向,可哪里还有沈秋娘的踪影呢?

  她忽然觉得眉心一痛,连带着一股子隐隐的不安感从心头升起,可她根本说不清这不安是从何而来。背后又有脚步声响起,骊君连忙收了心,只装作无事发生,走开了。

  酒楼的生活并不平静,宾客来来往往,吆五喝六,呼朋唤友,整个酒楼里都充斥着他们的吵闹声,不少歌女都讨厌这样的环境,无事时便躲着不出来。但是,骊君不同。

  每日不用登台之时,骊君总是会躲在二楼的栏杆边,悄悄地望着楼下。让她感兴趣的不是那些宾客,而是宾客口中的故事。虽然,骊君也知道这些故事多半没几个真的,可故事就只是故事,谁会在意故事的真假呢?

  “王家独子上月出家了,谁都劝不住。一问才知道,原来他发了疯,非说庙里的菩萨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如今菩萨被泥封住动弹不得,他只好去庙里给菩萨当上门女婿……”

  “陈老头家那个守寡的女儿,前些日子忽然病倒,不省人事,几乎要死掉。陈家都开始准备后事了,那女儿却又醒了过来,言说先夫来接她,她跟着走了,却发现他在那边有了妻儿,气得她踹了那人就跑回来了……”

  “东门边上的老张家,没儿子,便把女儿当儿子养,谁都不知道他家原生了个女儿。他们甚至还给那女儿娶妻!这不,小两口多年无子,露馅了。亲家闹上了门,结果那媳妇儿还不肯走!你说说这都是什么事啊……”

  “我上月去相州,深山路远,夜深之时见一群混账东西追着一个姑娘跑。我当即拔刀相助,冲上去,以一敌十,把那群人打跑……”

  这个太俗套了,没意思。骊君想着,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这可是她从厨房偷偷拿来的。

  正想着,楼下却又吵了起来,低头一看,只见是一桌客人埋怨小二上错了菜。小二想把这道菜端走,可客人已动了筷子;小二想让客人把这道菜的钱也付了,可客人认为错不在自己,执意不肯。两人就这么争论起来,一时间引得满堂宾客都停了筷子,只瞧着这里的热闹。

  “哎呀,真笨,”骊君嘟囔着,又往嘴里塞了一瓣柑橘,“这么多小二跑堂,就不能一人专盯一桌吗?人手又不是不够。后厨也可以直接在盘子上做记号,饭菜是哪桌要的便乘在哪个盘子里……这么大个酒楼,竟连这点事都做得乱哄哄的。想来掌柜也没教过他们上错菜了该怎么说,为这点小事,竟吵起来了,简直丢人现眼。”

  她如此想着,竟有些不耐烦了。这争吵实在无趣,她藏起橘子,站起身来,想要回后院躲个清净。可她刚走两步,却忽然瞥见了沈秋娘的身影。只见沈秋娘正静静地立在一楼暗处,望着面前的一片嘈杂,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的面容上,是骊君全然没有见过的陌生神态。

  麻木,只有麻木。

  这与她面对自己时的神情,截然不同。她如同一个局外人,波澜不惊地审视着面前的一切。

  可是,为何她又不知不觉地红了眼?

  骊君愣了愣,心中竟忽然涌起一阵酸涩来,只呆呆地望着她,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当她发呆时,有一男子发现了立在暗处的沈秋娘,他主动上前,与她攀谈。骊君回了神,不由得握紧了面前的栏杆。

  “可是相熟之人么?”她想。

  很快,她便有了答案。她看见沈秋娘转身欲走,而那男人却追了上去,还想拉扯她的袖子。

  “这还了得!”骊君一拍栏杆,提起裙子转身便下了楼,直奔到沈秋娘面前。

  “做什么?”她一把将那男人拉扯看,又以一手护住了沈秋娘。

  男人面色通红,很明显有了些醉态。“老子花了钱的,你们都来酒楼卖艺了,还装什么清高啊。”男人说着,又要上前。

  骊君一皱眉,抬脚便对着男人身下狠狠一踹。“去死吧你!”骊君说着,趁那男人呼痛之时,抓起了沈秋娘的手,转身便带着她逃入后院。

  男人的叫骂声在身后响起,张干娘闻声赶来安抚相劝。骊君不理会他们,只拉着沈秋娘进了那间可以睡二十多个人的卧房。

  “你还好吧?”骊君总算放了心,回头看向沈秋娘,“他们应该不会追来这里,这里也好藏一点……诶,你为何如此看我?”

  沈秋娘的面容上全无惊慌之色,只有一点点的惊讶之情。她看着骊君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怪物。不,不仅仅是看一个怪物。那眼神之中,有惊讶,有不忍,还有几分犹豫,最后竟多了些自嘲的意味。

  骊君不知沈秋娘想到了什么,她刚一出神,便听沈秋娘轻声道:“为何还不放开?”

  骊君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还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于是,她赶忙松开,又后撤一步,道:“抱歉。”

  “是我该道谢。”沈秋娘说着,竟对她行了一个礼。

  “你……你不用如此客气!”骊君忙说。

  沈秋娘垂了眼:“我没想到你会出手相助。”

  “为何?”骊君被这没来由的话说懵了。

  “随口说说,你不必放在心上,”沈秋娘说着,转过身去,又恢复了以往的淡漠,“我该走了。”

  她说着,就要走。

  可骊君却忍不住了,她不知沈秋娘这莫名其妙的态度究竟从何而来,终于叫了一声:“秋娘!”

  “嗯?”沈秋娘停下脚步,却并没有回头。

  “你……很讨厌我吗?”骊君问。

  沈秋娘微微侧头,看向骊君,唇边竟挑起了一丝轻蔑的笑。“孩子,”她说,“你不该问这个问题。”

  “你怎么老气横秋的。”骊君嘟囔了一句。

  沈秋娘却只是摇了摇头:“你本该只做一个旁观者,你不该多插手这些事的。”

  “你在怨我多管闲事?”骊君问。

  沈秋娘笑了:“不。我只觉得,无论你做什么,都已经无济于事了……我的思绪本不该被你打扰,你只会让我为难。”她说着,好似更坚定了几分。

  “为难?”骊君不解。

  “是的,为难。”沈秋娘若有所思地重复着。她再不理会骊君,抬脚走了。

  为难?骊君立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为难?我是得罪了她么?”她实在是想不明白,眉心却在此时又痛了几分。

  “奇怪,”她伸手揉了揉,又坐了下来,“怎么总是痛?”

  所幸,这疼痛并没有持续太久。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她便恢复如初了。

  但她心中的疑惑并没有消失,脑海中依旧只有那人的身影。她随手摆弄着自己的衣角,心中只是默念着:

  “秋娘。”

  “秋娘……”

  还好,事情似乎总是有转机的。

  “骊君。”那日,春阳乍暖,骊君早早地醒了,被张干娘轰出来吊嗓。正当她咿咿呀呀地高声唱调时,她听见沈秋娘在唤她。回头一看,只见沈秋娘穿着一身素净的雪青色衣服,向她走来。

  “秋娘?”骊君收了声,又清了清嗓子,才唤了一声。

  “我新谱了一曲,你能帮我听一下吗?”沈秋娘问。

  骊君点了点头,答了个“好”。沈秋娘垂眸一笑,转身便走了。骊君见状,连忙跟了上去。正巧张干娘从屋里出来,见骊君要跟着她溜走,连忙大喝了一声:“骊君!”

  骊君扭头对着张干娘吐了吐舌头,便跟着沈秋娘跑了,再不理会张干娘。沈秋娘走得从容,而她却丝毫不稳重。沈秋娘回头望了她一眼,但并没有多说什么。院子里的柳树发了新芽,在风下摇曳着。骊君见那柳枝长得好,伸手就要折下把玩。

  “摧花折柳,可不是好习惯,”沈秋娘忽然开口劝阻着,“若是喜欢,并不一定要占有。”

  骊君手上一顿,便老实地收回了手,再不乱动。两人一前一后地穿过小院,进了沈秋娘的屋子。

  因沈秋娘给酒楼赚了不少钱,因此张干娘特许她有自己的房间,不必如骊君一般同二十几个人挤在一处。这屋子不大,但所需之物应有尽有,被打理得很是整洁,窗边甚至放了两盆花,刚长出淡粉色的花苞。

  “坐吧。”沈秋娘说着,抱起琵琶在窗边坐了下来。

  骊君听了,便也坐在了沈秋娘身旁的小凳上。她望着沈秋娘的面容,又连忙挪开目光,最终盯上了那双纤长的、染了红色长甲的手。

  “不必紧张,”沈秋娘说着,拨了拨弦,试了下音,“只是听一曲。”她说着,又坐正了:“你且听——”

  话音落,乐音起,一双巧手缓缓拨弄着琵琶,声音轻快,犹如春日里屋檐下时不时啼叫两声的燕子。渐渐地,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竟似觥筹交错之声,骊君仿佛看到了一副繁花似锦的热闹场面,有千人正在她眼前相谈饮酒、宾主尽欢。

  忽然,琵琶声一顿,方才所有的嘈杂热闹消失不见,只有微弱的小弦隐隐震颤着。所有盛大的声音顷刻间消失,转而变成了幽微隐约的轻诉,带着无数心事流淌在她指间,凄恻而婉。可正当此时,又是一阵铮铮之响骤然打断了方才的宁静。这声音不同于先前那般浩大的热闹,它仿佛在挣扎、在控诉。手指越来越急,用力越来越重,直让人把心揪成一团。

  骊君甚至觉得,那长甲拨弄的不是琵琶上的弦,而是她的心脏。她用声音,轻而易举地在她心脏上划下了一道又一道痕迹。虽不致命,却并不好受。

  声音逐渐爬升,很快便到了最高处,变得尖锐而刺耳,仿佛一个因不堪痛苦而放声尖叫的人。骊君不喜欢这不和谐的声音,不由得紧皱眉头,可就在此时,琵琶声骤然停了。方才的一切在刹那间没了声响,重归平静,只空留傅骊君脑海中的余音。

  “便是此曲,”沈秋娘面无表情地按住了弦,放倒了琵琶,问着骊君,“如何?”

  骊君仿佛被扼住了咽喉的人终于得以呼吸,她长舒了一口气,可心中的压抑并没有舒散,眼泪倒抢先掉了下来。她努力静了静心,才擦了泪,终于开口回答着沈秋娘的问题:“分了四段。”

  “是。”沈秋娘应了一声。

  “最后……很痛苦,像是濒死前的求生。”骊君说。

  “嗯,”她问,“喜欢么?”

  “喜欢,”骊君想了想,认真回答道,“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曲子。”

  “哦,”沈秋娘垂眸轻笑着,“不好听,还喜欢?”

  “嗯。”骊君重重地点了点头,又夸赞道:“你技艺高超。”

  “这些话,外边的人经常说。”沈秋娘说。

  “我是发自肺腑!”骊君生怕沈秋娘以为自己在恭维她。

  “哦,发自肺腑,”沈秋娘好像并不相信骊君的话,她笑了笑,又认真起来,看向了骊君的眼睛,“骊君,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回答我。”

  “你问吧。”骊君点了点头。

  “方才曲中之痛,你已感受到了。若有朝一日,你当真经历了这样的痛苦,你会不会选择不惜一切代价地报复回去?”沈秋娘问。

  骊君疑惑:“为何这样问?”

  “好奇罢了。”沈秋娘说。

  “具体是怎样的痛苦?”骊君又问。

  沈秋娘想了想,回答道:“曲中之痛,不及此痛之万一。”

  骊君愣了一下,不觉抬手按住了自己的胸膛。方才那曲子听起来很是不舒服,她到现在都觉得心中发堵,惴惴不安,压抑难忍。若是,真让她在生活中遭受这样的痛苦……

  “会!”骊君斩钉截铁地回答着,“一定会!”

  “当真?”沈秋娘问。

  “当真,”骊君十分肯定地回答着,“我可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窝囊废。若是有人让我受苦,我自然要还回去!”

  沈秋娘没想到她会如此说,她有些发怔,又忽而笑了。“傻孩子,”她说着,伸出手去,帮她理了一下额角上的碎发,她望着她的双眸,口中轻声说着,“真是个……傻孩子。”

  骊君忽然紧张起来,一动不敢动,只睁大了双眼盯着沈秋娘。她感受着她轻柔的动作,不觉吞咽了一口口水。

  可沈秋娘却忽然收回了手。“但是,多谢。”她说着,再不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