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第92章 玉女有悔(五)

  “你在说我们么?”癸娘闭了眼睛,又坐了下来。她摸到了蒲团边的木杖,终于安心了些。

  “哦,我在说她和那头骡子,”社似乎在笑,“那骡子,可真黏人啊。”

  癸娘轻轻叹息一声:“你想嘲讽我,大可以直接开口。”

  “嘲讽?我为何要嘲讽你?”社反问着,“我又是没见过你动情的模样,此事也没那么稀奇,我何必大惊小怪?”

  “我没有动情。”癸娘说。

  “那你方才还求她?”社的声音几乎就贴在癸娘耳边,“你何时求过凡人?”

  “她到底是我难得的朋友。”癸娘并没有多说什么。

  “朋友……说得真好,可我也是你的朋友。癸,你对待我们这些旧友时,可不是这副模样,”社的声音慵懒下来,“我们还是你们口中的‘神灵’呢。你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求过我们了。”

  “你我相识数千年,历经沧桑,你还在意这些么?”癸娘微笑着反问道。

  “我如今,的确不在意啊。早年间,我们高高在上、俯瞰众生,那时未经世变,或许还是在意这些的。可今时不同往日,天道失常,年景好的时候,来拜我们的人多些;年景不好的时候,庙宇塌了都没人管。可这对我们有什么影响呢?只不过是灵力强弱的区别。我早已认清了,只要有人在,我们就在,一直存在。只要能一直存在,其余的事又有什么干系?当然,只要那个姓崔的不要用剑乱砍就好……”社被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说了一堆。

  “你很想一直存在吗?”癸娘打断了社的话,问着。

  社闻言,哈哈笑了两声。“癸,且不说你是一个巫,问一个神灵这种问题,未免太过失礼,”社说,“你好歹活了这么久,经历了这么多事,怎么还看不明白?求生永远是本能,这本能有时是不受意志控制的。所以,总有人一边痛苦,一边活着。我有时也会想,究竟是为了什么活着?我想了很久,才终于悟了。”

  “哦?”癸娘应了一声,“愿闻其详。”

  “我们总是将自己的神识想得太重要,却忽略了承载着神识的肉身,”社说,“凡人虽死,可魂魄仍能留存于世。神识与肉身的关系本就没有那么紧密,所以,哪有什么‘为了什么’,仅仅是肉身也在为自己搏一条出路罢了。就如,你当年那般一样。”

  “我当年,是上苍恩赐。”癸娘说着,低下了头,颇为虔诚。

  社笑了:“你也不必如此自谦。当年那般情形,谁又顾得了谁呢?你于危乱之中为自己搏出了一条路,从此不受生死轮回之苦……这是你自己的修为。”

  “生死轮回之苦,”癸娘摇了摇头,“我分明时时刻刻都在承受这痛苦。”

  “这只是你被肉身所累的缘故。还是方才那话,你的肉身,太想活下去了,”社似乎看破了世间的一切真理,悠悠说着,“有肉身,真麻烦。”

  社说着,又开始抱怨:“你看那些凡人,一会儿唤我后土娘娘,一会儿又叫我土地公公。这些称呼乱七八糟,却总是想给我安上一个符合他们认知的肉身。可肉身总是不如神识轻便,我才不要被肉身束缚。我便是我,是天底下的每一寸土地,是承载着众生万物的大地,我不需要肉身,我无处不在——”

  社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又忽然笑了:“所以,掌握众生之变化发展,也是我应尽之责。”社说着,竟更兴奋了些,洋洋得意地说道:“你还想岔开话题,没想到,我还记着吧?”

  “你的记性总是很好。”癸娘说。

  “那你说说吧,”社说,“你们的事,究竟想怎样?”

  癸娘重重地叹了口气,空气中也生出了些许伤感和纠结,与寒风相互萦绕着。她没有回答社,却又好像什么都回答了。

  社却明白了她的意思:“哦,原来你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因我一言便万念俱灰、决绝离去,确实在我意料之外。她可以离开我,只是不该在此时离开我。她是我的朋友,我总是不放心的。”癸娘的话语依旧冷静而平和,悲喜难辨。这是她的习惯:她的口舌只该用来传达鬼神的意志,至于自己的思绪情感,能省则省。

  “这是你自己内心的想法,还仅仅是权衡利弊之后的结果?”社又问。

  “二者于我,并无区别。”癸娘说。

  社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反而又回忆起了从前:“我曾说过,你和她很像,你还记得么?你可知,我为何有如此想法?”

  “或许,因为我们同样孤身一人,行走于天地间。无依无靠,亦无牵无挂。”癸娘说。

  “看吧,这便是我说的相同之处,”社的声音越发低沉,“你们都自以为无依无靠、无牵无挂,实际上,你们谁都没有放下。她自暴自弃,给自己改了个晦气名字,口口声声不再对旁人有所期许,可实际上呢?你我都知道,她并非冷漠无情之人,她怕极了孤独。至于你……巫癸!”社说着,笑了两声:“你我千年好友,你觉得,我会不了解你吗?你当真放下了么?你难道没有自暴自弃么?你当真不惧怕孤独么?”

  “我……”癸娘想反驳,却又被社打断了。

  “癸,”社说,“你压抑自己、自欺欺人,更甚于她。时日太久,以至于你自己都忘记了,你本来的模样。”

  “我的确忘记了,”癸娘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双眼,自嘲道,“几千年没有见过自己的模样,能不忘么?”

  “知道就好,”社说,“所以,你还是认真想想吧。”

  社的声音越来越远,癸娘知道,这无处不在的神灵定是随着西风去巡视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生灵了。有些神灵能一直存在,不是没有原因的。社虽然说话时不太严肃,可该做的事一件都没有落下。即使是在如今这般乱世,众神灵力衰微,社也未曾松懈过。

  于是,这土地庙里,又只剩下了癸娘一个人。她独自坐在蒲团上,握着木杖,沉默地回想着社方才说的话。

  “孤独?”她想想这两个字,便觉得可笑。她当真不惧怕孤独,可社为何不信她呢?她只要有日光为伴,便足够了。

  想着,癸娘抬起脸来,想如往常一般去迎上阳光。算算时间,长夜已尽,天该亮了,太阳也该出来了吧?

  可是,怎么今日偏生是个阴天呢?

  可惜,日也无言,不能回答她。

  另一边,城门一开,崔灵仪便骑着双双飞奔出去,直向南边而去。双双如今越发健壮,脚力也快了不少。正午还不到,崔灵仪便到了官道的交叉口。

  路边野草被风吹得扑倒在地,再也直不起来。郊外的风沙也更大一些,稍有风声,便扬起一阵沙土。如今战乱,官道上鲜有行人往来,不少店家都关着门。只有一家酒肆,门户大开,酒幡一打,上书四个字:李氏酒肆。

  是这里了。

  崔灵仪从骡子上下来,将它栓好,便背着剑进了那酒肆。“店家何在?”一进去,她便将剑拍在了桌案上,问着。

  除了在柜台上打盹的伙计,这酒肆里一个人都没有。被崔灵仪这一喊,伙计的瞌睡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忙拎了个酒壶到了崔灵仪桌前,一边给她满上酒,一边问着:“客官想要吃点什么?”

  “你们掌柜可在?”崔灵仪问。

  伙计答道:“掌柜一般不见客,小的就可以帮客官点菜。”

  “哦?”崔灵仪拿起酒杯,抿了一口,“我点的菜,只怕你给不起。”

  “客官但说无妨,”伙计连连哈腰赔笑,“小店绝对不会怠慢了客官。”

  “我要听沈秋娘与何夫人的故事。”崔灵仪开门见山。她放下了酒杯,又转头看向那伙计:“你可知道?”

  伙计懵了:“谁?和谁?”

  “雍丘城里的何夫人与沈秋娘,”崔灵仪高声重复了一遍,又环顾四周,“可有人知道?”

  话音刚落,一支冷箭破空而来。崔灵仪眼疾手快,一边一脚踢开了身旁碍事的伙计,一边一手抓起了桌上的剑。她避开了箭矢,立在了一旁,抬头一看,只见二楼扶手边,一个身着缁衣的蒙面女子正款款走出。她走起路来端庄稳重,倒有些大家闺秀的风范,一点儿没有酒肆里常见的来去如风的忙碌做派。只是,她还抓着一把小巧的弩,看崔灵仪的眼神,也实在不算是和善。

  “你便是掌柜?”崔灵仪直接问着。方才那伙计似乎见惯了这架势,熟门熟路地便躲到了柜台后,蹲了下来,再看不到人影。

  “小店容不下您这位尊客,”那蒙面女子说,“方才一箭,乃是回报尊客的见面礼。若尊客执意如此无礼,便休怪小店手下无情。”

  女子说着,又举起了手中的弩,瞄准了崔灵仪。

  崔灵仪却放心了些,她挤出来了一个微笑:“看来,你的确知道些内情。”

  “我并无恶意,”她说着,拱手作揖,“只想知道,沈秋娘究竟是否死于何夫人之手?得到答案,我立刻就走。”

  却不想,那蒙面女子听了这话,竟先笑了。可很快,她睫毛一颤,又恨得直咬牙。“这,与你无关!”女子说着,手上一用力,又一支箭便飞了出去,直冲崔灵仪而来。

  崔灵仪未挪脚步,只微微侧身,那箭矢便从她面前掠过。看着那箭矢,崔灵仪不由得有些恼怒:她并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可没想到,这女子仅仅是听了这两个名字,便暴怒至此。

  “我不知你们是如何得知我的住处,”只听蒙面女子如此说着,声音里带了些威胁的意味,“尊客若是识趣,还请现在离开,回去告诉何夫人,让她死了这条心!”

  崔灵仪明白她的意思了:“你以为,我是何夫人派来的?”

  蒙面女子也觉得不对:“你究竟是何人?”她问着,手里的弩却没有放下。

  崔灵仪行了个礼,又挺直了腰板:“博陵崔灵仪。何夫人雇我,去除掉作祟于何家老宅之女鬼,沈秋娘。有人告诉我,此事还有内情,所以,我来了这里。”

  “是谁告诉你的?”蒙面女子问。

  “是……我的朋友,”崔灵仪回答着,心虚起来,她不知如今是否仍该称呼癸娘为“朋友”,“你不认得她。”

  可蒙面女子察觉到了她可疑的心虚。“吞吞吐吐,你在说谎!”她眉头一皱,当即抬起手来,又要向她放箭。

  崔灵仪见状,知道这女子正是万分警惕之时,什么都听不进去。见那箭矢又向自己而来,她一把抓起面前的剑,向旁边一躲,又一脚踏上身侧桌子,直接借力纵身跃到二楼。那蒙面女子没想到她身手如此敏捷,一时躲闪不及,刚转身要走,便被崔灵仪抓住了脖后衣领。寒光一闪,长剑出鞘,架在了她脖子上。

  “掌柜,”崔灵仪在她耳边说,“我没有时间与你玩闹,你若是知道什么,最好全部说出来。若是你不说也可以,我这把剑已杀了太多人,不介意再多一个鬼。”

  她说着,一把扯下了蒙面女子的面纱,丢下了栏杆。“你说我吞吞吐吐,那你也不必遮遮掩掩,”崔灵仪说,“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数到三,若你还不肯说,我便立时离去,去那老宅,杀了那女鬼。我也是个做生意的,做生意,总是要有些信用。既拿了人家钱财,便不能不做事,你说对吧?”

  “你……”女子急了,又要挣扎,“若是杀了那女鬼,何徽玉会后悔的!”她蓄了甲,挣扎间竟把崔灵仪的手抓伤了。

  崔灵仪却全然不理会她,只是故作不耐烦地在口中数着:“一……”

  “为何还不肯放过我!”女子叫喊着,“这么多年了,为何还是不肯放过我!”

  “二……”

  “她已经疯了,难道要别人同她一起疯么!”女子喊着。

  崔灵仪一愣,忽然感觉剑上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低头一看,只见剑面上竟落下好大一滴泪珠。只听那女子带了哭腔,却低了声音,只说着:“她本不该死……”

  崔灵仪明白了。她将剑从那女子脖颈上收了回来,又后退了几步。“失礼了,”她低了头,行了一礼,“还请莫怪。”

  她说着,回头便要走。可没走两步,她便听到了身后女子的哭声。她终于还是良心过不去,从怀里拿出了手帕,又撤回到了女子面前。她刚要将手帕递给她,一抬头,却只见女子面颊上可怖的疤痕。层层叠叠,有些像是被利刃割伤,只有额角那一处像是撞的。这些疤痕早已凸起变形了,如今,女子的泪水就挂在这些疤痕之上。

  “你……”崔灵仪一怔,刚要说话,却见女子又抬起手来,那手里分明抓着一支箭矢。只这一刹那,崔灵仪略一思忖,竟硬生生压制住了躲开的本能,只微微侧了下身,让那箭矢刺中了自己的臂膀。幸亏她躲了一躲,伤口不深。

  “我杀了你,你就杀不了她了!”女子咬牙说。

  “所以,你究竟是何人?何夫人与沈秋娘究竟是你什么人?”衣服上渗出血来,但崔灵仪仿佛根本察觉不到臂膀上的疼痛,只如此问着那女子。

  女子微微蹙眉,眼中终于有了些疑惑。“你为何夫人所雇,却不知我是何人?何夫人难道没有告诉你吗?”女子问。

  “我受雇杀鬼,并非寻人。不过,我如今不是很想杀那女鬼了,”崔灵仪说着,抬手便推开了女子,若无其事地拔下了臂膀上的箭矢,“但我实在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请讲吧,”崔灵仪将箭矢向前一递,塞进了女子手中,“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女子愣了一下,又低下头来无奈苦笑。“疯了,”她说,“真是疯了。”

  “小虎,备酒,”女子抬头看向崔灵仪,口中却在嘱咐那伙计,“我要好好款待这位客官了。”

  “如何款待?”崔灵仪问着,看了眼女子手中带血的箭矢。

  “一段故事。”女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