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第73章 古刹鸳帷(十)

  “我知道,我不该和她走得太近。可有时候,一些事情是很难受自己控制的。即使我极力避免,可最终,还是由不得自己,”姚初九说着,自嘲一笑,“但你们多半是不会理解我的。”

  “理解的。”崔灵仪说。

  “哦?你理解?你怎么会理解?”姚初九反问。

  崔灵仪垂眸答道:“你也说了,你们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没有体会过你体会过的痛苦,也不知你过往的经历,自然不会知晓你为何对她敬而远之。而她对你来说,又……太完美了,完美得并不真实,像个假人了。其实,你也不了解她,不是么?你不知她为何要亲近你,你也不知她为何要留在平隐庵,或许从一开始……”剩下的话,崔灵仪没忍心说出口。

  “是啊,是啊……”姚初九的声音越来越轻,“我们,从一开始,就是有隔阂的。”

  崔灵仪听了这话,又没忍住看了一眼坐在一旁休息的癸娘。癸娘依旧只是安静坐着,一眼不发,崔灵仪甚至不敢确定,她是否真的在听她们说话。若她听了,她为何还是这般无动于衷的模样?难道她就没有联想到什么?

  崔灵仪想着,越发失落,而姚初九又继续了她的故事。“但是,当时的我还并没有意识到这么多的问题,我只是一边别扭着,一边忍不住,接受她的示好……若是我能早些狠下心来,或许也不会闹到最后那般结局。”她说。

  “你的手很巧,”那日,方棠对着镜子看着她为自己簪的发髻,又笑着回看向她,“你以后每日都为我簪发,好不好?”

  “我又不是你的丫鬟。”姚初九说。

  “她们簪得没有你好看,”方棠忙道,“有很多发簪发钗的时候,她们簪得就很好看。可如今我带发修行,不好像从前一般,她们便不会了。”方棠说着,眼珠子一转,又一把抓过姚初九的手:“不如,以后,我替你簪,你替我簪?”

  姚初九觉得好笑,她抽出被方棠握着的手,又一把拽掉自己头上的僧帽,露出了那又短又蓬的头发。一个冬天过去,这头发已留到了耳后,但远远未到需要簪发的地步。她听平隐庵的小尼姑说,过不了几日,天气再热些,她们便又要剃发了。“方姑娘,请问,”她指了指自己的头发,“你当真不是在说笑吗?”

  “如今是用不上簪子,可……之后就不一定了吧?”方棠眨了眨眼睛,“你可以把头发留起来呀。”

  “哦。”姚初九只当她在说胡话,她拍了拍自己的僧帽,又要将帽子戴上。

  “我没有在说笑,”方棠连忙按住了她的手,“我可以和住持师太说,准你留发。毕竟,你是替我修行的。既然如今我也来带发修行了,那想来,你留发与否,影响也不会太大……是吧?”

  姚初九动心了,这实在是她不能拒绝的诱惑。比起如今这乱蓬蓬的短发,她的确更怀念她从前的长发飘飘。方棠见她动摇了,便趁热打铁,又凑近了对她轻声笑道:“咱们两个一起带发修行,如何?然后,我为你簪发,你……为我簪发。初九,可好?”

  她说着,声越发轻了,温柔的目光在姚初九的面容上转了又转。姚初九一抬头,便对上了她的目光,在那目光之下,她彻底丢盔卸甲。于是,她点了点头,应了。

  “多谢,”她反而向她道谢,“初九。”

  自那以后,两人便无可避免地越发亲厚了。在日复一日的簪发绾发中,她们的发丝无数次地流淌过对方的手心,她们也无数次地在镜中对望上对方的眼睛。在这样的相处中,姚初九也不再总是板着个脸,拒人于千里之外了。她有时甚至会傻傻地想,或许她们真的可以成为朋友——无论她们的身份有多么悬殊。

  “初九,你真好看,”那日,方棠费尽心思为她绾了一个复杂的发式,给她簪了精致的头饰,就如同她初见她时一般,“看着真像一个养在深闺中的小姐。”她的头发已经留到了锁骨上,勉强可以支撑起这样一个发式了。

  可姚初九并不喜欢这话,她永远不是什么小姐,也不想做什么养在深闺中的小姐。可这话,她终究是没能说出口。因为方棠俯下身来,从背后轻轻拥住了她,下巴还轻轻地在她的肩膀上蹭着。

  “初九,”她说,“如果我们是一对同胞姐妹就好了。那样,你我便不仅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还可以一起长大、一起……能一起做的事,太多了。”

  姚初九听了这话,心中一动,却依旧没有回应她。在这样直接的示好前,她总是觉得手足无措。从前,可有人这般坦诚地向她表露这般亲近而单纯的情感么?姚初九思来想去,竟连一个人都数不出来。

  可她为何会如此亲近她呢?姚初九想不明白,也没有问。在夜里又一次辗转难眠时,她终于隐隐约约得出了一个答案:或许,这世上是有无来由的善意的。她不该因她的过去,便凭白无据地妄加揣测。这世上,到底还是有一见如故之事的。

  当姚初九的头发留到腰后时,方棠又生了一场大病。这病似乎是受了风寒引起的,可姚初九觉得,这更像是因生气而肝火郁结。因为,那天清晨,就住在方棠隔壁的姚初九分明听见了方家姨娘训斥方棠的声音。具体说了什么,姚初九没听清楚,但语气绝非和善;至于方棠说了什么,姚初九就更不知道了,她说话一向和缓轻柔。到了那天夜里,大雨倾盆,叶子打落了一地,方棠便高烧不退了。

  方家去请的郎中却被大雨阻了路,拦在山下,根本上不来。方家姨娘急得把服侍的丫鬟骂了一通,可除了骂人之外,她也是束手无措。姚初九在隔壁的房间听着方家姨娘骂人,越听越是心烦。“这时候骂人有什么用?”她想着,终于忍不住,披上了衣服,在屋檐下嘈杂的雨声中赶去了方棠的房间。如今,方棠的房间里只有一个小丫鬟在给她煎药,而那病怏怏的小姐此刻就躺在床榻上咳个不停。

  “你来啦?”方棠见她来了,对她一笑,又努力地从被子里伸出了手。可话音落下,她又是一阵猛咳。

  姚初九连忙过去抓住了她的手,又在床榻边坐了下来。她探了探方棠的额头,烧得滚烫,再仔细看看方棠的面容,只见她满面通红。她想了想,又回头看向那小丫鬟,只见那小丫鬟坐在那,却除了煎药,什么也帮不上忙。她不由得有些着急,只问了一句:“你这药要多久才能好?”

  小丫鬟回答道:“约莫还要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姚初九连连摇头,“半个时辰之后的药,顶什么用?你们方家就是这么照顾人的?”

  小丫鬟顶嘴:“这药可是从家里带来的,珍贵着呢,若是火候不够,药效不起,不就浪费这药了?”

  姚初九怒极反笑:“我说的是这意思吗?”

  “罢了,”方棠适时地出言相劝,“她们谨慎些也是好的。”

  “谨慎,便是把你扔在这里不管么?”姚初九又板了脸,站起身来,却一抬手,将方棠的被子一把掀开。

  “你……”方棠一惊,可姚初九却全然没有收手的意思,又向她的衣带伸出手去。

  “哎呀,你这是做什么。”小丫鬟见她如此,连忙过来起身要拦。

  “你别碍事,出去打一桶水过来才是正经,”姚初九说着,抓住了方棠的衣带,又回头对那小丫鬟道,“若你家小姐出了什么事,我赔了自己的命便是。”

  小丫鬟嘴一撇:“谁稀罕你的命?”

  “住口!”方棠难得地严厉起来,略显沙哑的嗓音中是姚初九从未听过的语气,姚初九听了也不免一愣,只听她继续对那小丫鬟说道,“你出去打水便是。”

  小丫鬟听了,也不敢再顶嘴了,连忙提了桶,出了门去。姚初九见小丫鬟出了门,又回头看向方棠,不觉笑了笑:“我从未见你如此凶狠过。”

  “你如今见到了,”方棠说着,虚弱地笑着,“背地里,我可比这凶一千倍、一万倍!”

  “哦?是吗?”姚初九根本不信,又要去拉方棠的衣带,可方棠却抓住了她的衣袖。

  “这是做什么?”方棠问。

  姚初九又开始面无表情了:“帮你擦身降温。再这么烧下去,我怕你烧糊涂了。”她说着,看了眼方棠滚烫的通红的脸颊,又扭过头去,收回了手:“你若嫌弃我,便让侍女来。”

  “不……”方棠却摇了摇头,“就要你来。她们……不敢的。”

  说话间,那小丫鬟提着一桶水走了进来,将这水提到了床榻边,又小心翼翼地退到了一旁。方棠甚至没抬眼看她,便吩咐道:“带着药去别的房间煎吧。这里,留着成慈便好了。别人,我一概不见的。”

  小丫鬟不敢反驳,连忙熄了炉子,端着药便出了门。姚初九跟了过去,将门闩上,又回头问:“就这么信任我?”再严丝合缝的窗户也挡不住这里的风,朱红色的帷幔在床榻边随风而舞,只留方棠那垂在床边的雪白的手腕若隐若现。

  床帷里传来方棠的轻笑:“你都将自己的命押上了,我怎敢不信你?”

  “你倒是胆大。”姚初九说着,寻了块帕子,又向她走去。

  “我一向胆大。”方棠说。

  姚初九将帕子浸湿,又拧了一拧,小心地放在了方棠的额头上,然后才又去扯了她的衣带。方棠的身体似乎颤了一下,可她什么都没说,任由着姚初九解开了她的衣服。姚初九也没有说话,她甚至不敢乱看,那翠色的绣着白鸥的肚兜、那雪白的肩膀、那锁骨上的红痣、还有那双腿上若隐若现的紫色血丝……她都没敢多看。

  可当姚初九又拿了块帕子要去浸水是,才发现,方棠此时竟直直地看她。“看……看着我,做什么?”姚初九问着,忙转过身去,将帕子投进了水桶中。

  “只许你看我,不许我看你么?嗯?初九?”方棠反问。

  姚初九心虚,仿佛被她传染了一般,耳根登时烧红起来。可她口中说的仍是一句听起来毫无感情的:“那你看吧。”她说着,将那帕子在水中浸了又浸,拧了又拧,才敢起身回头,面无表情地坐在床榻边,又俯下身去,小心仔细地为她擦着脖颈肩膀,又顺着肩膀下去,轻拭着她的手臂,直到手心。

  方棠没忍住,手指轻轻颤抖了一下。“初九,”她说,“有点痒。”

  “哦,”姚初九连忙收了手,不觉将那帕子在手里揉了又揉,口中问道,“那你……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方棠摇了摇头:“好像……更难受了。”她说着,又咳了两声。

  “啊?”姚初九看向方棠,只见她依旧是满面通红,便连忙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可她的手才碰了凉水,一时竟感觉不出来。她便又俯下身去,用额头顶了顶她的额头。“好像,没有方才烫了。”姚初九说。

  “是吗?”方棠说着,却微微蹙眉,又苦笑一声,“我自己都感觉不出来了。如今,好似又有些冷。”

  这却让姚初九有些为难了。她立在那里,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方才身上滚烫,若是将被子给她盖上,怕她无法退烧;可若是不管她,又怕她着凉。想来想去,姚初九把心一横,放下帕子,背过身去,便解开了自己的衣服。僧袍落地,她也开了口,声音里难免带了些犹疑,可更多的是带着关切的轻柔:“我同你躺在一处,你若是觉得冷,抱住我便好了。”

  “多谢,”方棠说,“你有心了。”

  姚初九背对着她坐在了床榻上,帷幔被风吹得飘来荡去,让她心慌。她连忙将那帷幔抓住,可身后方棠也抓住了她的手,问:“你的背上,怎么有道疤?”

  姚初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又低头回答道:“从前在家时不小心受了伤。”

  “很疼么?”她问。

  姚初九鼻子一酸,又回想起了当日情形。“不疼。”她说。

  “骗人,一定很疼。”方棠说。

  姚初九没有再说话,只是背对着她坐着。方棠却开始催促了:“你怎么还不躺下?”

  姚初九听了,低着头,松开帷幔,规规矩矩地躺在了方棠身边,却根本不敢回头看她。耳边却传来方棠的轻笑:“如今又不敢看我了?方才,不是一直盯着我看么?”

  “我才没有。”姚初九刚说完,便感觉方棠的身体贴了过来,让她登时浑身僵住,再不敢动。

  “初九,我还是有点冷,你抱抱我好不好?”方棠问。

  姚初九听了,便僵硬地侧过身去,将方棠揽进了自己怀中。方棠在她怀里蹭了蹭,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而姚初九就好像一个木头人,除了无意识间便变快的呼吸让她胸膛的起伏更加明显,她一动都不敢动。

  怀里的方棠感觉到这不断的起伏,不由得笑了。“初九,”她说,“你这里怎么忽大忽小的?”

  “你!”姚初九涨红了脸,却根本没松开手。这方家姑娘怎么好似忽然间长了一千个坏心眼子?还装出这副无辜模样?

  “初九,”方棠用命令的语气说,“生气可以,不许松开我。”

  “为何?”姚初九不服。

  方棠回答道:“你方才已将自己的命赌上了,若我今夜病死了,你也逃不了。所以你要用心照顾我,不仅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自己。”她说着,又抬眼看向姚初九,说话声音却越发软了:“初九,你当真愿意为了我舍了自己的命么?”

  “不愿意,别痴心妄想了,”姚初九一口否认,又劝着她,“也别胡思乱想了,今夜这点小病,要不了你的命,自然也要不了我的。”

  方棠笑了:“你自然能长命百岁,我便说不准了。你我同日生,却不同命。”

  是啊,同日生,却不同命。姚初九心想着,垂眼看向了怀里的姑娘,只见她闭上了眼睛,接着说道:“曾有个术士到我家给我看相,说我活不过二十岁。二十岁,也就是明年的事了。”

  “江湖术士,多是来骗钱的,不能信他。”姚初九忙说。

  “或许吧,可是……”方棠点了点头,又埋首在她怀里,“初九,我真的很想活下去,很想、很想……”

  她说着,却又笑了:“不仅是我拼了命地想活下去,我爹,也很想让我活下去。你可知这是为何?”方棠问着,睁开了眼睛,又向上蹭了蹭,枕在了枕头上,与姚初九对视着。“因为那算命的术士还说,我爹会在我死后的两年中去世。你说,谁听了这话不害怕?”她说。

  “胡说八道,”姚初九道,“更像骗钱的了。”

  “或许吧,可是,万一呢?”方棠垂眼笑着,“为此,我们几乎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可是,我的身体还是越来越差,大病小病接连不断。眼看大限将至,我终于是来到了这平隐庵,我也终于……遇到了你。我知道,我到底是亏欠你的,我亏欠的,太多了……”

  她说着,伸手抱住了姚初九,又不自觉地摸索到了她背后的疤痕。手指在那疤痕上轻轻摩挲着,她的睫毛颤了颤,又闭上了双眼,像是有些困倦了。

  姚初九却也愧疚起来、心虚起来。若她诚心诚意在佛前为她祈福,她的身体会好起来么?她如今这般孱弱,还要亲自带发修行,会不会也是她没有认真祈求神佛的结果?姚初九不得不承认,她如今没有一开始那般浑不在意了。虽然,她对这不得不屈从的命运仍有不满,可如今,她更想她活着。

  为什么呢?姚初九想,或许是因她从未见过这般的人。方棠的眼中,没有利益的计较、没有人情的利害,她所做的一切,仿佛都只出于一个原因,那便是——她喜欢。她的眼里好像没有很多尊卑之分,她向他人表达亲近之意也是那样直接,仿佛一切皆出自于天然性情,不加修饰,没有约束,干干净净,未染尘埃……这便是姚初九所向往的,却也是她不敢接近的。因为她心中清楚,她总是要在世俗的泥潭中打转,无论走到哪里都逃不掉。

  “初九,”只听方棠闭着眼,说,“你就像是我的另一条命,你……明白么?”

  姚初九糊涂了:“此话何意?”

  “何意、何意……”方棠念着,忽然睁开了眼睛,“你当真想知道么?”说罢,还没待姚初九反应过来,她便对着她的唇,迅速地轻轻地吻了一下。“便是此意。”她说着,又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