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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云舒第一次见晏书意，是他在床上躺着养伤的时候。顾流风见他醒了，便把晏书意扯了过来。她没梳常见的妇人髻，只是用一根簪子简单挽着。沈云舒先看见她的眼睛——顾流风的眼睛和晏书意的如出一辙。那是一双冷淡有余的眼。
沈云舒跟她问好又道谢，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晏书意却只是朝他点了点头，留下一句“好好养伤”。
沈云舒当时还当她讨厌自己，很是惴惴不安了一阵子，刚能下地就要告辞离开。顾流风扯着他袖子不肯松手，沈云舒好声好气劝他也不管用，只好抬头看向晏书意求助。晏书意明显愣了一下，问他：“你要走？”
沈云舒小声道：“已经麻烦诸位好些日子，不想继续打扰。”
“不麻烦，也不打扰，”晏书意道，“留下吧。”
她语气平静，一番话说得甚至像命令。沈云舒直到很久以后才意识到，她不是讨厌他，也不是冷漠，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该怎么说。
沈云舒也许一贯不以识人见长，待了五年才窥得一点她淡漠表象下的本性。此时顾流风提起她，沈云舒竟然有些恍惚了——他失去故人的日子竟然比认识他们的时间还要长了。
他仔细地看着顾流风，半晌叹了口气道：“是有些像。”
但说起像，还是眼前人长得最像。顾流风好像读到了他未说出口的话，摸了摸自己的眼角道：“我像我娘多一点，还是像我爹多一点？”
沈云舒顿了一顿，不知道怎么回答。也许是都有。顾流风长得兼有二者之长，秀而不媚，清而不寒，不笑时眉眼间气质和晏书意简直如出一辙，但又有遗传自他父亲的英挺。沈云舒呆呆看着，一时间连说话都忘了。
顾流风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颇认真地问道：“你经常这样看着我出神，是在看我，还是透过我在看我爹娘？”
沈云舒抓着他手指，摇了摇头：“阿遥，你确实长得很像他们……但你就是你自己，不是谁留在这世上的……延续。”
“答非所问。”顾流风任由他牵着，语带笑意地抱怨了一句，“但既然晏司闻可能和那件事有关，我有必要去见他一面。”
沈云舒心事重重地“嗯”了一声。顾流风晃晃他的手：“不必担心，我不会莽撞行事。”
“更何况……”他低声补充，“虽然他看着没什么问题，但我觉得未必如此。武林大会时他总要显露功夫，届时自然也就知道了。”
沈云舒沉默了半晌，只是叫了他一声：“阿遥。”
“嗯？”
得到了回应，沈云舒却又只是摇了摇头。也许此时语言显得太轻薄，唯有沉默才足够份量，他最后只是回握了一下顾流风的手。
立秋那日，天朗气清，武林大会如期召开。
武林盟主金盆洗手，以示退出江湖。梁溯在台下看着，唏嘘道：“也不知这盆是不是真金。”
沈云舒环顾四周，没见到陆遥，收回目光随口答道：“武林盟家大业大，想必是真的。”
顾流风看他：“你在找谁？”
“陆遥，”沈云舒低声道，“他没来武林盟，难道出了什么事？”
他说着转身要走：“……我还是去找找他。”
“诶，”梁溯叫道，“马上就是谢元白登场，众英雄打擂，正要到精彩的时候呢，沈前辈不留下看看？”
沈云舒摇摇头。这事本就只是走个过场，他兴趣不大。顾流风却抓住了他手腕：“晏司闻估计也快到了，你留下，我去找他。”
他才刚离开，前任盟主就已经将谢元白迎上了擂台，说了些客套话。站在沈云舒旁边的二人低声交谈道：“你见到晏掌门了么？”
“见到了，他好得很呢。”
说话那人沉吟一会儿才道：“那谢大侠继任武林盟主一事，想必不会那么顺利。”
“武林盟本就态度暧昧，摇摆不定。”另一人摇头，“晏司闻一露面，恐怕……”
“恐怕谢元白要面临一场恶战，以武服人了。”梁溯笑眯眯地插话。
两人见到梁溯，面露窘色地摆摆手避开，沈云舒无奈看着：“只是至今还没见到晏司闻。”
台上谢元白的比斗已经结束了一局，他立在败者身前，手中听雪刀反射着阳光，刀身银亮如冰。梁溯仰头感慨道：“真是一柄好刀。”
沈云舒听见她的话，出神了一瞬间。这时他身后人群突然乱起来，像水滴进热油里。沈云舒顺着台上谢元白的目光向后望去，见到了来人，正是姗姗来迟的晏司闻。
他只是在入口站定，众人就已经自发让出一条通路。沈云舒怔怔看着，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一些故人的影子。顾流风说得没错，是很像，比起茶楼上的匆匆一瞥，他此刻看得更加分明。只是晏书意气质冷冽，晏司闻相较她，五官气质都柔和些，只是——
梁溯喃喃道：“他一定杀了很多人……”
所以周身杀伐之气才能几乎凝成实体。沈云舒定定望着他一步一步走来，整颗心都提起来，脑中警铃大作。晏司闻是个格外危险的人，或许他不该答应阿遥的话，或许他不该让阿遥就此离开……
“沈前辈！”他听见梁溯叫了他一声，同时风池穴处一麻，猛地回过了神。
晏司闻已经登台，谢元白客气道：“还请晏掌门赐教。”
沈云舒怔道：“晏司闻……没带武器。”
梁溯偷偷议论：“听师父说，他本来是用剑的，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弃剑不用了。”
沈云舒也从没见过晏书意的剑，他正想着，台上晏司闻已经开口说话。他人到中年，声音却不见老，只是普通音量，却足以让在场每个人听得一清二楚，足见内力深厚。
他道：“不必手下留情。”
谢元白也没有继续废话，他手中长刀一转，刀风带起周围落叶纷飞。晏司闻身形微动，幅度不大，也足以躲开谢元白的攻势。他两手聚于胸前，凝神聚气，左手出掌，排山倒海般的力道直朝谢元白冲去。
梁溯识货，此时失声叫道：“这个招式……是坤元掌！”
“坤元掌？”沈云舒略微一愣，也反应过来。梁溯犹自低声自语道：“我当坤元掌已经失传了呢。”
沈云舒皱眉沉思，坤元掌对天赋内力要求太苛刻，李真人仙逝之后便未曾再现世。晏司闻如今却用得如鱼得水，以柔克刚。台下已有几人忍不住叫好，梁溯却压低声音偷偷问他：“沈前辈，你觉不觉得晏司闻有些奇怪？”
“……是有一点，”沈云舒凝神细看，“我虽然不曾见过坤元掌，但晏司闻明显收着劲。”
梁溯摇头道：“明明是他自己说的不要手下留情，怎得这时候又放起水了？”
“或许他不是不想尽全力，而是不能？”
沈云舒再看台上，晏司闻已经被谢元白逼退两步，但他身法矫健并非谢元白可以比拟，此时也不落下风。他飞身跃起，堪堪避过刀势，在落地时却好像看见什么似的身形一滞。谢元白的刀锋已经破空而至，晏司闻的瞳孔骤然一缩，但他已经来不及躲闪，听雪刀已将他肩膀到胸口砍出一条长长的伤口。
他晃了一晃，半跪下去。擂台之上也并非以命相搏，到这种地步胜负已然分明。谢元白收了刀，血珠顺着刀身滴在地上，他伸手去扶晏司闻，对方却毫无反应。
顾流风此时已经挤过人群朝他们这边走来，远远地叫了声“师父”，沈云舒扭头去看，见他和谢莹一起回来了，刚露出个笑容挥挥手，台上局势却已经起了大变化。晏司闻猛然暴起，右手化掌朝谢元白心口拍去——这分明已经是杀招。
人群惊乱，谢元白横刀去挡他的攻势，晏司闻的劲力却不减，内力更凶更猛，竟然直接将听雪刀震成几段。
谢元白受了这一掌余下的劲力，闷哼一声，嘴角缓缓溢出一丝血来。晏司闻伤了他，却依然没有停下，反朝台下众人杀来。
“他疯了！”
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周围人四散逃开，反倒让晏司闻的目标显得更清楚。
他是朝顾流风去的。
沈云舒猛地回身，朝顾流风冲去。几乎是眨眼之间晏司闻就已经冲到他们面前，梁溯的银针朝他麻穴射去，却被他周身流动的内力阻住。沈云舒来不及多想，剑已经握在手里，刺向他肩上新伤。
剑刃没入肌理的感觉十分清晰，但尽管如此，晏司闻掌劲依然未收，沈云舒咬牙挡在顾流风身前，运气和晏司闻对了一掌。
两人俱退了一步，顾流风接住他，握着他胳膊的手微微有点颤抖。沈云舒甚至来不及说句“没事”，只喘着气，心中惊疑不定。内力相撞那一瞬，他感觉到晏司闻体内真气乱窜，内力失控，但不止一股，其中分明有一丝属于夜昙的内力。
晏司闻站在他二人身前，浑身浴血，宛如修罗。他嘴唇一张一合的，沈云舒凝神去听，不意外地听见了故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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