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躲不起>第75章 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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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流风这一走,一下午都不见人影,天黑了也没回来。沈云舒原以为见不到他就能处理好那些纷杂的思绪,后来才发现他真是高看了自己。

  他从来都是个优柔寡断,总为情绪所累的人。

  沈云舒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了,还是静不下来,最后将琴搬了出来,拧紧了琴弦,却只能抚着琴弦发呆。

  两年没摸过,技艺早就生疏。何况他对琴艺一道本就说不上多么喜欢,往日勤加练习其实只是因为沈英爱听。

  他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商月眠在练琴,却没关门,琴声在另一个房间也听得清楚。他彼时伏在沈英膝上听着,抬头见沈英神色温柔,嘴角有丝笑意。

  沈英本就爱笑,这样的表情不算稀奇,但现在这副神色和他平时的笑好像又不太一样……沈云舒呆呆看着他,沈英还以为他是听得入神,顺手捏了捏他的鼻子,问道:“你师兄的琴弹得很好吧?”

  沈云舒当时的年纪,品茶只是尝个味道,听琴不过听个响声,十足的牛嚼牡丹。但沈英如此喜欢,想必是特别好的——于是他点了点头,但还是忍不住说道:“但师兄平日里很冷淡。”

  冷淡的人琴声又能多么有情?沈英听懂了他的抱怨,静了片刻才答道:“人的心不会自己说话。”

  他笑眯眯的:“有的话又很难说出口,所以才要借外物表达。”

  沈云舒发怔地拨了一下琴弦。这确实是一把好琴,时间不改它清越的音色,沈云舒就势弹了一段旋律,泠泠琴声掉入夜里。他抬头,见残月挂在枝头。

  说来很巧,世人说琴声是泠泠,说月光也是泠泠。明月不语,琴音无情。沈云舒曾经深信不疑的话此时被月光动摇。

  他想,有的话就算困难,也该说清楚才对。

  这时顾流风推开院门,夜深露重,他披星戴月地回来,身上浮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像盖了一层薄纱。沈云舒怔怔看着,等他看过来时才眨了眨眼睛。

  顾流风问他:“你在弹琴?”

  沈云舒摇摇头:“只是把弦紧一紧。”

  顾流风也没说什么,只说道:“之前收拾出来的琴谱就放在那个书箱里。”

  沈云舒忍不住去想“要是以前”。要是以前,顾流风大概会软磨硬泡地说想听,现在倒是多了一份“随你高兴”的从容,然而沈云舒高兴不起来,他逃避似的去翻书箱,找到了那本无名琴谱,随便翻了几页。

  几张夹在中间的纸从里面掉了出来。

  顾流风过去捡了起来,解释道:“在别的地方看见的,顺手夹进去了。这曲子我也没见过,也是你师兄谱的?”

  沈云舒接过那薄薄两张纸,沉默了片刻才摇摇头:“我不知道。”

  “这曲子不全,原稿已经散佚,这是有人抄来的。”他解释说,“当出你爹帮我找谱,有人带来了这半首残曲,说觉得风格类似。我没仔细想过,就没收在一起。”

  他指着第二张纸末尾写的小字给顾流风看:“师兄谱曲一向是不命名的,这首却有名字,你看。”

  顾流风低声念道:“落英。”

  大概是今天想了太多以前的事,沈云舒听到这两个字顿时心念一动。他又仔细看了一遍这曲谱,眉头紧皱着。

  顾流风问道:“要弹么?”

  沈云舒摇摇头,将那残谱收好:“现在……还是不了。”

  顾流风也不勉强他:“那先吃饭吧。”

  沈云舒问道:“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遇到个熟人,耽误了。”顾流风没有细说的意思,“不过他给了我们些酒,喝一杯吧。”

  直觉告诉沈云舒这个熟人不是什么好人,他问道:“是江家那个?”

  顾流风看了他一眼道:“是,他现在还很怕你呢。”

  “……”

  明明是姓江的不做好事,怎么搞得像被他欺负了似的。沈云舒不提那些不愉快的过往,只说道:“他送的酒,我还不敢喝呢。”

  他没有问顾流风为什么和这个纨绔接触。对方早不是需要他操心的小孩,做事也有自己的考量,不需要他多嘴。

  顾流风的手艺没退步,沈云舒却吃得有点心不在焉的,酒倒是一杯接一杯。这酒入口绵柔,有点微微的甜味,沈云舒捏着酒杯,想起之前自己回答想尝点甜味,难道顾流风是为这个才找来的酒?

  顾流风道:“少喝两杯,这酒虽然入口很柔,但却醉人得很。”

  沈云舒点点头,他自觉没醉,起码现在神志清醒,只是突然起了抚琴的兴致。

  “我想弹一弹那半首曲。”他小声说,“如果琴音真能传情,希望它能告诉我点什么。”

  沈云舒将琴放在膝头,静下心来,将那半首残曲在心中过了一遍,这才摁弦,弹下第一个音。

  这旋律开始得极为猛烈,琴弦之声铮然如剑鸣。沈云舒只觉得指尖几乎要流血,以应和曲中杀伐之气。他咬着牙弹下去,在一阵寂静之后这曲子骤然换了个走向,一转变为萧瑟悲凉,调与调之间却缠绵地勾连在一起,让人心潮不宁。

  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沈云舒体内真气不安分地乱窜。琴音渐渐听不真切,他仿佛不是在弹琴,而是又回到了那次追杀、那场大火。他胸口剧痛,摁弦的手却停不下来,仿佛变成被曲子操纵的木偶。直到一根琴弦猛然绷断,沈云舒嘴里尝到一丝血的腥甜味道。就在这个当口,一阵清脆的笛音柔和地融进了他的琴音里,将他从那曲子里引了出来。

  毕竟只有半首,弦断之后沈云舒其实已经无法继续。他呆坐着,眼泪从脸颊滚滚流下,一时间说不出话。

  顾流风放下笛子,替他将脸上泪痕擦干,低声问道:“是这曲子有问题,还是你想到了什么?”

  沈云舒摇摇头,紧紧抓住了顾流风的手,半晌才说道:“我不知道……”

  他心里乱得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谁发问:“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

  顾流风反握着他,替他调息,却没有问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沈云舒的手指被绷断的琴弦割破,流出的血将顾流风的手也沾湿了,一片湿黏。

  他挣扎着站起来,打来清水将二人手上血迹洗掉。顾流风已经拿来了伤药和纱布,仔细替他裹好。

  “阿遥……”沈云舒开口叫他,却好像没想好要说什么似的沉默了。

  顾流风捏了捏他的手,宽慰道:“理不清就先别想了,早些睡吧。”

  虽然沈云舒一副欲言又止,明显是有话没说完的模样,顾流风却自顾自地松开了他,也没说别的话就离开了。

  沈云舒独自发呆。都说十指连心,他从前什么伤都受过,什么痛都能忍,如今指尖一个小伤口传来的疼痛倒反而被放大了几十倍,牵扯得心里也发痛。孟霜之前说他毫无长进,说得真是没错。

  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难忍。月亮高挂夜空,夜已经深了,他却好像是凭着一腔酒气上头地去了顾流风门口,提了口气敲响了门。

  顾流风好像料到他要来,毫不意外,衣服都穿戴整齐。明明家里只有他们两个,沈云舒却还是把门关好,靠在门上看着顾流风,眼神透出一种醉酒的茫然。但他自己大概浑然不觉,神色还是正经的。

  顾流风坐在桌旁,静静等着他开口。

  “阿遥你……变了很多。”沈云舒如是说道,“我也一样。”

  他理了下自己的头发,说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我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这两年经历的东西比之前加起来都多,但都说本性难移,我好像也依然怯懦、犹豫、自私。

  “你当时选我,我其实……很开心。”

  往常说到这里,他大概就要落荒而逃。但现在沈云舒却依然站在那里,只是没有再看顾流风的眼睛。

  在灯下那双眼睛黑如点漆,让他不敢多看。他不明白,也不敢想,顾流风到底知不知道这些事情意味着什么。

  顾流风回答他:“纵使是现在,我也会选你。”

  沈云舒走到他跟前,低头看他:“你父母救了我的命,是我的恩人……而我,我不仅是你的师父,还是个男人。不管是从道义,还是伦理纲常上,都是闻所未闻,离经叛道。”

  顾流风不说话。

  沈云舒说话时几乎哽咽:“你我都很幸运,孟姑娘也好,梁姑娘也好,陆遥也好,都不是会对这些事情过多置喙的人。可旁人呢?

  “世人要是知道了,会怎么在背后议论你,又会怎么当面发难?而我……我又怎么忍心让你经历这些?”

  他说这么多,好像只是在给自己找借口。他心里十分清楚,其实这些事和顾流风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无权替他做决定,只不过是在等他露出一点退缩的意思,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让自己的心再躲起来。

  顾流风却只是对他说:“师父,你明明早就知道我的答案。”

  这句话却让他无处可逃了。

  “好……”沈云舒喃喃道,“既然如此,纵有骂名,也让我来担吧。”

  顾流风仰头吻了他唇角。

  沈云舒再难自抑,捧着顾流风的脸,像看稀世珍宝。他露出个带泪的笑,低头吻住了对方的唇。

  两人不是第一次亲吻,这次却格外不同,绵长缱绻,呼吸间带着甜酒的味道。良久他们才分开,顾流风紧抱着他,将下巴搁在他肩上,小声说道:“也不枉我和你玩了这么久欲擒故纵的把戏。”

  他却没有得到回答。沈云舒呼吸均匀,好像是终于放下心来,已经趴在他肩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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