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誉的爷爷谢凌云,一生叱咤商场,是个要强的老头儿。
心脏不好,本人又喜怒喜嗔。肖誉还在谢家的时候,亲眼见他被抬上救护车,在医院抢救十几个小时,才捡回来一条命。
肖誉从前不怕他,现在更是不怕。
他冷眼端详这个倔老头儿,眉头一如生前那样紧皱,却是嘴唇发绀,面色灰败,躺在冷柜上一动不动。
“爷爷,”他开口,告别室里回荡着冷淡的声线,“这是您该得的。”
谢凌云的眉头似乎皱得更紧了,但凡人还活着,他肯定少不了一顿毒打。
“如果您在天有灵,就保佑您儿子尽早伏法。您放心,我每年都会去看您的……一路走好。”
他站远一些,向谢凌云深鞠一躬,毫无留恋地转身,出门。
肖梦冉等在外面,她是不会进去的。
谢凌云势利,不能给谢家带来好处的一律视为“废物”。肖梦冉的父母是再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曾无数次被谢凌云诟病、看不上。
小时候谢景谦出差,谢家的保姆赶巧请假回家,谢凌云就让肖梦冉到谢家小住,美其名曰“照顾”,却是让肖梦冉做了保姆的活儿,让肖梦冉照顾整个谢家。半个月下来,肖梦冉憔悴了许多,她虽没向谢景谦告状,但再也不登谢家的门。
谢家人丁不旺,谢凌云又是那个年代少有的独生子,如今两个儿子一死一逃,连谢承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谢凌云生前把血缘和出身看得那么重,如今身后事只能由肖梦冉这个“外姓人”、“废物”来料理,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谢家欠肖梦冉的太多了。
谢凌云在世时从未提起过自己的葬礼,想来那种人在潜意识里都不认为自己会有一死。肖誉和肖梦冉无心操办,所以一切从简。
老头子忙活了一辈子,在各行各业积攒下不少人脉,但听说谢家出事、可能惹上人命官司,生意场上的伙伴纷纷避嫌,各扫门前雪,把自家择得干干净净,“跟谢家合作过”成了他们最想销毁的黑历史。
万幸谢凌云也做过一些好事,遗体告别那天,几位他提携过的后辈过来哭悼,声泪俱下,看不出几分真假。肖誉和肖梦冉站在告别室一角,两人端着极度相似的神貌,隔岸观火。
当天倒是来了几位谢景谦的好友,他们不冲谢凌云,而是过来安慰肖誉和肖梦冉,顺路和谢凌云告个别。
“爷爷,您看,”肖誉俯身最后看一眼谢凌云,“到最后送您走的,全是您看不上的人——您这一辈子,真的很失败。”
遗体火化,下葬,刻碑,谢凌云的一生到此为止。
七十多年前,谢家“平地起高楼”,传到谢凌云手里运营得如日中天。谢凌云老了以后又由谢景谦继承,最后毁于谢景仁。
俗话说富不过三,除去白手起家的曾祖父,肖誉和谢承恰好是那第三代。
转天肖誉去做笔录,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受害者,他能提供的线索实在不多。谢景仁那位国外帮手几乎是当晚落网,当天招供,不管事情办没办成,也不可能把钱再还给谢景仁,没有一点“合约”精神。
出来以后,他又和谢承联系了一次,对面直接提示他是空号,他彻底联系不上谢承了,谢家也彻底散了。
他不知道这起事件中谢承起到了什么作用。如果谢承不想救他,就不会打电话;如果谢承想救他,就不会掐着时间提醒他。
也许是谢承纠结了许久,终于在爆炸前一秒下决心救他,也许是谢承刚好在那个时间,阴差阳错知道了谢景仁的计划。
不论如何,他念着谢承的好意,但对方从前的所作所为并不会因这次提醒而抵消。
去芬兰之前,肖誉先去了一趟瑶华。
他特意穿了上次来时的一身衣服,重新去了小吃街,重走海滨步道,期盼能和季云深在某个街道相遇——虽然他知道这个想法很蠢。
断妄寺在断妄山顶,是知名旅游景点,也是祈愿的最佳去处,工作日的白天竟也人挨着人。佛像面前燃一炷香,他忽然开始脑补上次季云深来祈愿时的情形。
季云深不信神佛,来的路上兴许暗自腹诽:“佛像的耳朵眼睛都被水泥封住了能听到什么?”
然而等到了这里,就被大环境所感染,心里埋着不屑,却也乖乖照做,学着别人的样子燃香,叩拜,许愿,只求他能早些醒过来。
肖誉第一次来,说不出信还是不信,但既然来了,那就是百分百的诚心。如果佛像耳朵封住了,那他就大点声,多求几遍,总会听见的。
出来时碰到一位主持,对方迎面走来,念一句“阿弥陀佛”,问他:“施主这手串可是从寺里求的?”
肖誉点点头,摘下手串递过去。
手串是他重新串起来的,十八颗串珠只找回十颗,戴在手腕松散残破,毫无美感。
主持端详片刻,忽然问:“那位故人可还好?”
“他……”肖誉喉咙发紧,梗着脖子深吸一口气,“不太好。”
主持并不惊讶,平和道:“施主不必忧心。季施主月余前曾来还愿,我见他福泽深厚,必有后福啊。”
肖誉一怔,双手合十:“借您吉言。”
季云深还没醒,但身体各项指标均稳定下来,已经转入普通病房,从门口望进去,和睡着了没什么区别。周允诚在房间里看演奏会录像,见肖誉来了关上电脑,朝他打了个招呼。
“我好久没看见红玫瑰了,”周允诚把沙发上的电脑包拿开,“今天是什么日子?”
“情人节。”
芬兰这边好像不过情人节,但有个类似的“朋友节”。相对于爱情,他们更倾向于庆祝友情,他们认为友情是更深层次的关系。
肖誉把花束摆在床头,季云深面色苍白,和周身的被褥快要混为一体,身上的气血好似让鲜花吸了个遍,玫瑰愈发鲜艳夺目了。
他不动声色把花束搬到床角的地上,从床尾的位置看过去,嘴角微勾,“他喜欢红色。”
“是吗?”周允诚疑惑地看一眼季云深,他印象里的季云深很是低调,并不喜欢热烈的事物,“对了,方知夏带的礼物其实是你送的吧。”
周允诚直言直语,倒问得肖誉有些尴尬,他给季云深掖了掖被子:“我提了些建议,最后是他自己挑的。”
“哈哈,这个方知夏可真是——”
“周允诚!饭都送到家了,你到底走不走啊?——我靠誉哥?!你怎么回来了!”
方知夏不禁人念叨,仗着季云深听不见看不见,不敲门就闯进来,嗓门一如既往的大。进来第一件事就是把肖誉从上到下检查一遍,见什么事没有,才重新笑成一条小傻狗。
“我没事,”肖誉让他放心,“你还在周老师家?你……”
“不打扰,就是太吵,”周允诚抢先一步说,看了眼手表起身告别,“情人节时间,我不打扰了,你们聊。”
“啊?今天情人节?!”方知夏喊了一句,“坏了坏了,我现在去买蛋糕!”
周允诚追出去:“哎,不用!”
“周……”
肖誉那句“谢谢”还未出口,两人已经跑没影了,望着空荡荡的门口,他轻笑几声,方知夏还是以前的方知夏,周允诚却活泼了不少。
真好。
病房里又陷入静寂,两个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却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是生命的声音,是季云深平安的证明。
他凑近看了看季云深的脸,干干净净的,比前几天多了些血色,嘴唇也一点都不干,看来被周允诚和护工照顾得很好。
“我在飞机上看到日出了。”
他忽然开口,没头没尾说完一句,沉默了好久。
“除夕那盘饺子,是不是你包的呀?”
这是他在飞机上忽然想到的。
季云深费尽心思跟着他来芬兰,特意住在酒店隔壁,是想和他一起过年,想看他的比赛现场,还是有其他的目的?
他握住季云深的手,学着对方的语气:“没看到我的现场很遗憾吧,那可是我即兴创作的曲子……想听吗,想听就快点跟我回家,以后我只拉给你一个人听。”
季云深的手指抽动,他脸颊“唰”的一下红起来,吓出了结巴:“你、你能听见吗?醒了就别装睡了。”
他死死盯着季云深的手,却再没有反应了。手上的力道放松,心脏又开始下坠,房间里好像更冷了。
“……对了,这是断妄寺主持送给你的。”
他从包里取出手串,戴在季云深手腕上,撩开自己的袖子,两人并在一起。以前季云深的肤色要比他深一些,现在一看,颜色好像差不多了。
“你看,他说这是一对的,他怎么知道我们是一对?”
他揉捏着季云深的手指,特意避开了无名指和小拇指:“当时吵架我故意拿你的手说事……我当时是气急,口不择言了……对不起。”
“我的腿好疼,今天起床的时候差点摔到地上。”
“我数过了,断妄寺有柒仟柒佰壹拾伍级台阶,一来一回竟然要六个小时……”
“上次你送我手串之后,我就醒了,所以我命令你这周之内醒来,不算过分吧。”
一直以来他少言寡语,从没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如果季云深醒着,估计得调侃他几句,然后再引着他说些令人脸红心跳的话,直到把他惹急……
也可以。
只要季云深醒过来,逼着他大喊“我爱你”,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