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国他乡,哪里对我来说都是异国他乡。

  天气很热,潮湿,无风。从博士那里离开之后,我来到了须弥城内,来往的学者如过江之鲫,脸上都是为学业、为生活奔波的忙碌。乍一看过去,这须弥是一片安居乐业,美好祥和,丝毫不知道自己的神明早已被幽禁在了那深不见底的地下。

  为了舒缓一下我那郁结于心的苦闷,我打算找熟人聊聊天。

  “凯瑟琳!好久不见!”

  我乐呵呵地朝着美丽的接待员打招呼,等着迎接老一套的开场说辞。

  “向着星辰与深渊,欢迎来到冒险家协会。”(注1)

  不对劲。我放慢了脚步,皱起眉来。

  每一个凯瑟琳的语音都是设置好的,不论是内容、语速还是语调,全部应该是一模一样的。

  但这个凯瑟琳不一样。我细细品味着她刚刚说的那句话。

  她的语调和语速,都和以往不一样。她的语速更缓慢,语调也更高,抑扬顿挫更为明显。

  更像人一样。

  我死死盯着她,眼球的扫描分析结果告诉我她确实是名为凯瑟琳的仿生人偶,但是......

  见我没有回应,反而异常地盯着她看,“凯瑟琳”突然歪了歪头,向我露出一副和善的笑容。

  妈耶。恐怖谷啊这是。

  我吓得落荒而逃。

  一路狂飙,我原路返回,之前的烦闷已经被惊悚创飞了,以毒攻毒了属于是。

  我回到教令院的地下四处游荡,脸色惨白地像一只阴魂不散的白色幽灵。

  这里如同被封墓般不见天日,无法感知时间。我挑了一条隐蔽的小道走,突然,我察觉到我的袖口内有些许异样,往里掏了掏,拿出一枚早已黯淡许久的神之眼。

  这是我唯一留下的,米兰夫人的遗物。

  自她逝世以后,这枚神之眼上再也没有绽放过任何光芒,仿佛曾经复苏万物的温柔都一应随着米兰夫人离开了。

  她在指引我。

  我摩挲着这枚神之眼,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个稚嫩的声音在小小声地呼唤着我。

  是谁?

  我不信鬼神,但好奇心的驱使还是让我顺着指引一探究竟。在七绕八绕下,我来到了一处意想不到的地方。

  这是一座空中囚笼。

  年幼的女孩被剥夺了自由和尊严,比起神明,反而更像是一只被困在琥珀中的小鸟。她双眼紧闭,神情哀默,一动不动地被束缚在由她的子民建造的,欲望的枷锁中。

  这是,神明吗?

  我突然想起了冰之女皇的眼睛,那双哀婉又冷漠的眼睛,仿佛又在我的心中刮起了狂风暴雪。

  “你在悲伤吗?”

  我瞳孔紧缩,能源瞬间运转爆发,对外感知力到达峰值。作为一个曾经的暗杀者,我这具机体对环境一直有着超常敏锐的感知,然而即便如此,我也没能察觉到任何东西。

  “不要紧张,我没有恶意。”不明声音还在继续。

  她在我的脑子里说话。我冷静地下了判断,将视线缓缓移到了那漂浮在空中的幼小的身影。

  “小吉祥草王。”我在心中默念。

  “是的,是我。”稚嫩的童声却透着一种奇妙的成熟感。

  “你可以和我在脑子里对话?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我心里讶然,神明的力量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是的,我们可以在你的心里对话,但我不会去随意窥视你的想法,我的力量也无法支撑我这么做。”

  “这是你的能力?你不是已经被禁锢住了吗?”我仍不信任她,一旦察觉什么异样我就直接进入休眠状态。

  “你似乎还是很警惕,但没关系,警惕也是智慧的一种表现,而我并不讨厌这样,反而很欣赏。”她似乎轻轻地笑了一下,像是有根羽毛扫了扫我的耳朵。

  “你说的没错,如今的我不仅弱小,所有的力量还都被封印住了。”她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并没有听出什么愤恨的情绪,她平静地就像在为我讲解一门普通的课。

  “正常来说,我目前的能力只能支撑我附着在物品或者小动物身上,或者在人们精神最为混沌的时候寄宿其中,才能不被察觉地窥视一眼外界。”

  她话语一转,语气像是在描述一场梦一样。“但你不一样,你并非血肉之躯,虽然有着人一样的意识,但却不像人难以让我附身。”

  “如果是附着在人们身上,就要把自己压缩地很小很小,才能进入人们的精神领域而不会伤害到他们,这需要很强的力量和控制力。”

  “但是像你这样的话,我喜欢比喻,让我打个比方吧!附着在你们身上就像是水融入水史莱姆一般,不费吹灰之力。”

  孩童似乎很兴奋,她太久没和他人这样说过话了。

  “你们?果然那个凯瑟琳是你吗?”我猛地联想到今天凯瑟琳的古怪,原来如此。

  “嗯,没错。她和你一样,但她却没有意识。”孩童轻叹一声,“我已经回答了你这么多问题了,请问你可以也回答我一些问题吗?”

  “呃,我看看吧。”我突然有点占了别人便宜的不好意思。

  “还是那个问题。”她轻轻说道。

  “什么问题?”我不知所云。

  “我问过你的,你在悲伤吗?”她直白地将问题抛给了我。

  “......悲伤吗?”我有些恍惚,感觉心中有一片海,在一浪一浪地波动。

  我们静静地等了很久,我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但我却觉得她在陪着我。

  “是哦。我在悲伤。”我承认了,这个答案我早就知道了,我又不是阿紫,连自己难过不难过都不知道。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刀匠之祸发生后,阿紫问我他为什么下不了手的时候呢?

  还是看到稻妻爆发战争时,在满地尸体中看到孩子染血的衣角的时候呢?

  还是说就在刚才,看到幼小的神明被裹挟着失去飞翔的自由的时候呢?

  “但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帮助你。小吉祥草王,我是你的敌人。”我冷冷向她表达我的决绝,我有绝不可能为她让步的底线。

  “......没关系的,我和你说话,并非是想向你寻求什么东西。”

  “哦?那是为了什么?没有目的的搭话,你就不怕我将你暴露出去?”我抬眉望向那羽毛般轻巧又有着沉重的枷锁的身影。

  “......不为什么,我也没想过那么多。”我似乎听到了她的苦笑,“我只是,感受到这里有一个很难过的人,所以想来安慰一下,难过的时候,有人陪伴应该会好一些吧?”

  那你呢?

  我想问出这句话,但最终还是被我压了回去。我没有资格问。

  “你真的是智慧之神吗?怎么觉得你好像比我还笨。”我突然觉得自己说话的样子有点像阿紫了,大喊不妙的同时继续道,“......今天的事我不会说出去,但我也绝不会帮你,我另有要守护的人。”

  “......唉。”我听到了一声温柔而悠长的叹息,轻的就像是一滴纯澈的泪。

  她离开了。我能感受得到。

  我也转身而去,在错综复杂的地下徘徊,彷徨着彷徨着,不知不觉中我又回到了阿紫身边。

  我跪坐在巨大的柱型培养皿前,仰望着他的容颜。

  新生的神明在其中沉睡,紫色的发丝飘荡着,露出他沉静的面孔,无喜无悲。

  我双手合十,低下头虔诚地忏悔,为了将来不得不犯的罪孽。

  如果要惩罚,就惩罚我吧。我对着眼前尚在蒙昧的神明真诚地默念。请不要过多责罚他,他只是太难过、太难过了。

  我会下地狱吗?我漫不经心地想。大概是会的吧,是我纵容了这一切,那么多生命都在我刻意的忽视下逝去了,而我还无知无觉地享受着他带来的欢愉。

  罢了。我想站起身来,腿一软又坐下,但最终还是踉踉跄跄地起来了。

  神明啊。快醒来吧。快醒来吧。

  证明我是对的。【证明我是错的。】

  证明给我看。

  证明给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