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陷入梦中，总会置于此处。
咕噜——咕噜——
鲜红的保养液冒出气泡，一模一样的人偶们像废弃的杂物般被堆积在其中。
这个世界的一切，与我而言，如同地狱。
“要尽快把她们修复好，前线战况紧急，我们的时间不够了！”
“检修完毕立刻投入使用！如果这项刺杀任务完不成我们都得死！”
“新一批机巧少女还没运进基地，只能先拿残次品充数了！”
身着白色实验服的研究人员们在保养池前来回走动，在我的印象里，他们永远都是在焦虑地讨论着。
对于他们而言，人偶永远服从于人类。
“为人类奉献一切。”
这句话一直都是他们输入机巧人偶的第一条指令。
既然我们创造了你们的一切，那你们的一切也将为我们所用。
战争、刺杀、报修、死亡、废弃。
——快啊！
他们总在这么喊着。
这样我们才能获得胜利。
这样我们就能得到拯救。
他们的目光永远都在望着那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我百无聊赖地躺在池中，冷眼看着这人世间的一切。
我以人类的立场认同他们把机巧人偶当工具的态度。冰冷冷的器具的确不需要人性的对待。
然而。
怎么可能平息嘛，我嗤笑着。
只要像机巧人偶这样便利的武器还泛滥着，这个世间就不可能得到安宁。
“阿银，你说是吗？”我转动眼珠看向靠我最近的少女人偶，用喉口的发声器发出只有我们俩能听见的声音。
“......”她那在我意料之中的沉默并未让我灰心，虽然仍有满腹牢骚，但为了小命我还是选择了闭嘴。
阿银是我给所有机巧少女取的名字。
虽然说有些不尊重她们，但其实，我最初也好好的给她们各自取了自认为不错的名字，然而基本没过几天她们就报废关机了，我也不再做无用功。
太寂寞了。
我在心里哀叹，明明是人类，却被装进了人偶的壳子，被迫成为无血无泪的人偶。
以我这样的身份，无论在哪里都是异类。
在刚开始时，我对自己人类的身份还充满了认同感。
然而每当任务目标滚烫的鲜血沾上我的眼球的时候，每当浸没在保养液中的时候，每当抚摸伤口裸露出的金属的时候，我都会询问自己，即便如此，你也是人类吗。
慢慢地，慢慢地，我开始恐慌，开始怀疑，我好害怕那个人类的自己不过是我的一个臆想，我可能是一个自我觉醒的机械智能罢了。
那太可怕了。
以前感到压力大的时候，只要睡个觉就好了，而现在的自己根本就不需要睡觉，也不能睡。
我只能沉在猩红的保养液中，神经质地安慰自己。“我是一个人类，我是一个人类。”一遍又一遍的确认却沉重得好像要把我压垮了。
直到某个夜晚。
“收到，监测到人类行为，确认生物信息，错误，错误。”机械女音从我耳边炸起。
我猛地转头朝向出声的人偶。她殷红的眼瞳牢牢地锁定我。
“排除故障，对象生成。”
“战斗用机巧少女编号S-7-088，为人类奉献一切。”
“请下达指令。”
“！”
我豁然睁开眼。美得雄雌莫辨的脸庞挡住了阳光，在我的脸上投掷出一片阴影。
没想到我会突然醒来，阿紫张大的眼睛看着有些可爱。
“还好吗？”阿紫垂眸轻声问道，平直的嘴角分辨不出情绪。
我仍感到有些眩晕，血腥味在嘴里挥之不去，等我清醒一些，才意识到我正躺在阿紫的膝上。
“我没事，就是好久没有这种身体被掏空的感觉了。”我慢慢爬起来，摸了摸脸颊。
哦，这次阿紫给我擦脸了。
“呼。”我伸了个懒腰，转头上下打量了一下阿紫的伤势，“那阿紫你没事吧？”
“哼，管好你自己，前一秒还威风凛凛地砍人脖子，下一秒就昏倒在地的家伙没资格操这多余的心。”阿紫也站起身撇了我一眼，他的帽子也已经戴回到他头上了。
我十分惋惜地看着那顶帽子，像个看隔壁邻居家媳妇的老王。
而阿紫面对我的眼神攻击，仍不为所动。
“对了！我想起来了！”
我眼睛一亮，哒哒哒跑回之前打架的地方。尸体似乎被那些返回此处的海乱鬼收敛走了，只留下斑驳的血迹，以及——
“看！这帽子好啊！”
我眉飞色舞，向阿紫展示之前那个海乱鬼掉脑袋的同时掉落的草帽，只要忽视掉上面的干涸的血迹，它就是一顶完美的帽子！
不愧是当老大的人戴的帽子！又结实又气派！
正当我要把它往头上戴的时候，一只葱白的手从后面伸过来制止住了我的动作。
“洗洗再戴。”阿紫又又又嫌弃地看着我，他把这顶帽子翻来覆去看了看，“你若是要用头发当抹布的话，当我没说。”
“嘿嘿，我着急嘛。”我挠挠头赔笑道。
阿紫走到河边，把帽子浸在水中清洗。
“到时候又要我来给你洗，真不知道到底是谁的头发。”说罢，思及我那麻烦到没边的头发，阿紫攥紧了拳头，“早知道就该早早剪了。”
“这可不行！”我大惊失色，“你不能对我这么残忍！”
“......真对你残忍，你早就该沉水底养水草，而不是留你在这里耍宝。”
阿紫举起洗干净的草帽，把它放在旁边的大石头上晾着。阳光正好，风吹得水面波光粼粼。
“阿紫，好晒啊，你帽子借我躲躲太阳呗。”
“滚。”
我和阿紫并排坐在帽子旁边，持续着没有营养的对话，时间好像就此停住了。
看着阿紫沉静的侧脸，我突然想起了阿银，或者说阿银们。
此时又一阵风吹过，吹动了我死寂已久的内心。
“我曾经是一个真正的人类。”我突兀地开口。
“......你说什么？”他转头看我，紧缩的眉头泄露出他不平静的情绪。
“你相信我吗？”我坦然地回视，再次确认道，“我曾经是一个人类，你相信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