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现代言情>日照金山【完结】>第77章 不死

  ◎薄情寡义的恩客?◎

  周旋靠在他怀里, 耳边是有力的心跳声,她听着他说话时牵引身体发出的震动,耳膜浸透在字眼里微微发麻。

  “我没想过哭。”

  她知道他已经看到那段视频了,所以才会说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

  周旋慢慢抬头, 在唐遇礼目不转睛的凝视下, 轻声说, “该流的眼泪在那时都已经流过了,周谨对我来说只是过去式, 说实话,那些事情我差不多全都忘了。就连周谨这个名字也在慢慢淡出我的记忆。”

  “我只是上了一天班有点累,还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唐遇礼接过她手里的杯子,垂眸倾听她说话。

  “一直以来,我在你面前都是强横又能独当一面的形象,有时候我自己反思了一下,我的某些行为和言论确实挺讨人厌的, 尤其是在你面前, 又拽又横, 让你吃了不少亏。”

  周旋说这话时罕见不自然地低着头, 不太想和唐遇礼对视,大概是气氛所致, 她才跟他开诚布公, “突然发生这种事, 我不知道你会怎么看我。”

  话音落下,像是心里没了底,周旋停了一下, 自顾自说完, “你之前喜欢我, 是没有完全了解清楚我的情况,现在看到了我的成长环境,了解到我个性的成因,你后悔吗?”

  回应她的是对峙在眼神扩散开的沉默。

  不合时宜的气氛凝固,让周旋有些紧张,但她一口气将憋在心里的话说完,心头骤然一松,前所未有的酣畅和干脆。

  不过,唐遇礼一语不发地用那双洞若观火到具有穿透力的眼神看着她时,眸光闪过精明的打量,无声无息将控场权揽在手中。

  他看着她,看进她眼睛里流动的情绪,莫名令周旋感觉自己此刻就像断头台前等待审判的囚犯。

  过了好一会,唐遇礼才低声开口,“后悔什么?”

  没等她说话,他似自言自语地道:“我看中的是你,跟你的出身经历有什么关系?”

  “周旋。”

  “不要把伤疤当作耻辱,那是你克服苦难的勋章。”

  “每个人一路走来都不容易,谁没有难以启齿的过去,过去之所以是过去,那是我们跨越时间的证明。”

  “就拿我们初中地理学过的环境变迁来说,荒芜不可能永远是一片寸草不生的滩涂,板块挤压地壳活动,它会变成沼泽、湿地、草地、密林,最后开出我们现在得以赞叹它的美丽的花园。”

  “就像现在的你一样,不是依旧活得比大多数人、比我还要精彩。”

  第一次听到这种形容说法,周旋愣了一瞬,旋即弯唇笑了起来,眼眶有点湿意。

  她以前看过不少心理医生,专业开导词汇听地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不是开药就是让她自己做一些辅助性治疗,非但没能得到片刻安宁,反而激起逆反心理,对心理治疗格外抵触。

  然而今天听唐遇礼这么一说,她难得感到一丝被用心抚慰过的松缓。

  灯光暖黄挂在头顶,落拓着两道影子,支撑着一片不大但足以温馨的天地。

  “我饿了。”

  唐遇礼摘下围裙,一如往常那样冲她笑着说:“洗手,吃饭。”

  吃过饭,两人早早上了床休息,周旋睡不着跟唐遇礼聊天。

  “说真的,你爸妈那边就暂时搁置了,他们不会生气?”

  唐遇礼闭着眼,嗓音低微,“不会,我跟他们说下次带对象一起过去,他们很高兴。”

  原以为那句话是他迫于形势编来哄她的,听到这也有了几分可信度。

  周旋翻身趴在床上,手肘抵在枕头上,偏头看他,“你说真的?要带我回去见你父母?”

  “我还有别的对象?”他凉凉反问。

  周旋笑了,伸手挑了下他稍显凌乱的头发, “那你有吗?”

  唐遇礼睁开眼,黑眸深深凝望着她,少顷,目光慢慢往下滑,然后周旋就看他漫不经心挑挑眉,视线都不一样了。

  “你故意的?”

  周旋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往下看去,连忙伸手护住胸口,睡衣领口宽松,这么一趴都露出来了。

  她手伸过去挡他眼睛,“往哪儿看呢,我跟你说正事。”

  “上次见到沈培林,我也算见过你家长了,有来有往,你也得跟我回家见我父母。”他干脆将人抱住,贴着她额头有一下没一下啄吻,不让她躲。

  周旋摇了摇头,反驳的话说得头头是道,“那次是意外事件,老爷子以为我跟许应在谈,你在场也听到了,这不能算。”

  “为什么不算,你就是想赖账。”唐遇礼将人按在怀里,冷声陈述她的罪状,“吃抹干净就不想负责,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风格?”

  又来了,又教训她了。

  周旋抿了抿唇,靠着枕头躺好,偏偏她没法反驳。

  唐遇礼扫了她一眼,语气凉飕飕的,“我才说你一句,这就不耐烦了,果然是到手的就不懂得珍惜,家花没有野花香。”

  周旋不知道他从哪儿学得这套自嘲自怜,听了忍不住发笑,“你现在这样真的很像深闺怨男。”

  “嗯。”这人又不慌不忙地应了声,清清冷冷的目光落下来,“那现在躺在深闺怨男床上的你是什么?”

  周旋眼皮一跳,又听他继续数落似地给她套帽子, “天天不着家让人独守空房的渣女?”

  “还是薄情寡义的恩客?”

  都是什么跟什么,头一次在唐遇礼身上领教到他挖苦人的嘴皮功夫,周旋难得被说的目瞪口呆。

  她探出头,扶着他手臂凑过去亲了一下,眼神就差把“适可而止”四个字写出来了。

  “行了吧,嘴巴毒得你,跟抹了药似的。”

  亲完,她还不忘提醒他,类似威胁地道,“再乱给我扣帽子,我就回自己房间睡。”

  唐遇礼没吭声,像是被恐吓住了,没一会儿,落在她腰间的手开始乱动。

  周旋一把握住,“我要睡了,你安分一点。”

  “那你回去睡。”唐遇礼毫不费力地挣脱出来,扯了扯她的衣服,嘴上虽然听之任之这么说,掌心箍她的力道却越来越紧,“在我这安分不了。”

  周旋气笑了,好不容易拉开点距离又被他一把扯了回去。

  “不是让我回去睡,拦我干什么?”

  唐遇礼慢条斯理地将人从被子里掀出来,漆黑目光一路裹挟着热度从上到下,一直掠过她脚趾,最后又定在她脸上。

  黑暗里浮盈着幽深亮光,如同燃烧的炬火,跟她无声地对视着。

  他一点不脸红地端着那副清冷面孔,理所当然地淡淡道:“把我哄睡了,你再回去。”

  周旋:“……”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大概是跟着自己学坏了。

  周旋这样自我麻痹地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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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舆论每天都有更新迭代的风口浪尖,但比起前一天的热度,可算是大打折扣,大众的目光全都被一位顶楼明星的恋情冲顶了,一下子将针对周旋的讨论度降到最低。

  说来也巧,昨天视频才曝出来,今天又飞降下一个更大的瓜把网友的视线转移走了,总让人觉得有点故意顶热度的成分在。

  实时确定前几个热位都被恋情话题围绕,退出舆论页面,唐遇礼合上电脑,将一打文件扔进碎纸机。

  看了眼时间,他走出房间,给周旋做早餐。

  周旋这周休年假,暂时没去艺术中心上班,吃完早饭,她打算回沈培林那儿拿点东西,顺便商量一下对付封文康的事。

  闷声不吭送了她这么一份大礼,算是彻底砸了她监理的饭碗,周旋当然不会打碎了往肚子里咽。

  唐遇礼也不过问她的打算,报仇这种事当然要亲自动手一点点把对方拽下来,从名誉到财富,各个方面都不留余地地碾死,一棒子把人打死就失去了旁观他苟延残喘过程的乐趣。

  周旋要干什么由她自己乐意,一定条件下,他会在必要的时候给她兜底。

  将桌面收拾好,他手里挂着车钥匙,“我送你过去。”

  周旋套好呢子大衣,两手揣在兜里,唐遇礼直接伸进去握住,牵着人往外走,到了门口看也不看就取下一条围巾,往她光溜溜的脖子上套。

  周旋有些抗拒地皱眉往下扫了眼,她不喜欢冬天,为了保暖衣服一件接一件地往上套,人都裹成硬邦邦的粽子,动一下笨重的身体显得格外僵硬。

  唐遇礼由不得她乱动,拽着两头把人轻轻扯过来,兀自绑了个结,“外头冷,别感冒了。”

  两人并肩往外走,早冬常有雾,墙头树梢打了一层厚厚的霜。

  周旋冷的半张脸都缩进围巾里,露出一双清透明亮的眼睛,余光看见门口那辆宾利,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唐遇礼:“连山买的那辆车,你卖了没?”

  “叫人开回来了,在车库。”唐遇礼将车门边沿的霜豆子拍干净,一手拉开车门,对周旋点了点示意她坐进去,“怎么了?”

  周旋回头往别墅的方向看了一眼,怎么看也不像,她惊讶道:“这还有车库?”

  “在隔壁。”唐遇礼随手指了个方向,将周旋围巾上不小心蹭到的树叶摘下来,“前些年比较喜欢收集车,买太多没地方停,就在附近买了个平层改造成车库,回来再带你看。”

  这群富家子弟多多少少有些砸钱的爱好,周旋并不意外,她自己就很喜欢车,卖画赚到的大部分钱都用在了这上面,不过像唐遇礼这种卖房停车的行为,她还是第一次听到。

  惊愕过后,下意识想到他的手,她不留痕迹地往那只握着离合器的手瞥去一眼,想起横在他臂弯处的狰狞伤疤。

  周旋大概知道八成是他出任务的时候落下的伤,但伤口的平整度她留心观察过,比起意外更像人为。

  她对他的经历知之甚少,唯一知晓的就是职业,缉毒警察,一个时常出现在纪录片但从不露脸的工种,身家性命和刀口舔血的危险绑在一起,普通人想象不到的艰辛。

  他身上有很多利器造成的伤疤,甚至手臂靠近肩头的地方有一个几乎和皮肤融为一体的弹孔。

  以前她可以欺骗自己装作视而不见不去过问,但现在不行了。

  周旋张了张嘴,声音卡顿了一秒,感知到喉咙空咽了一下,嗓音发涩,“能给我讲讲你的手是怎么受伤的吗?”

  唐遇礼早就察觉到周旋的视线,从上车后就一直似有若无地落在他手上。

  这些事她就算不问,他总有一天也会向她坦白。

  本以为她的性格会直接问他,没想到反常地酝酿了这么久。

  “两年前出任务的时候,因为内部泄密,被毒贩察觉到真实身份。”唐遇礼顿了一下,剩下的话都在这份刻意省略的不言中表明,“我枪法比较好,也是因为这一点慢慢爬到了他们团队的核心位置,他们觉得报复我最好的方式,就是毁了我的手。”

  周旋安静听着,心却紧紧发颤,好似被一只铁手用力挤压着隐痛。

  “不过我运气比较好,救援的人来得及时,倒没出什么大问题。”

  车轮徐徐压过地面,周旋听到他轻描淡写地说,“我会在连山,是因为当时身份暴露,为了避免我还活着的消息泄漏出去,招致报复,组织商定让我暂时躲起来避避风头。”

  他说的很简短,甚至连最刻骨铭心的部分都隐去了痛苦煎熬的过程,只说最后尘埃落定的结果。

  然而越是这样,人无限的想象空间就越会发挥脑补作用,将那些留白的余地以各种方式补足。

  周旋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他的双手,骨感分明的轮廓,利落线条致使一举一动都薄发着强劲的力量感,她止不住地想象,唐遇礼握枪的画面。

  呼吸微滞,周旋听到自己夹着细微颤抖的声音,“疼吗?”

  唐遇礼转头看了她一眼,抽空伸手摸了摸她的眼皮,“都过去了,对我们来说,能保住小命就很好了。”

  那段日子,虽然痛苦煎熬,每分每秒都有暴露被杀的危险,负责接头的人三两天头地换,任务难度越来越高,他当然也害怕过。

  但那是他选择的理想,即使牺牲,底下也有千万同袍前赴后继,从他手里接过接力棒,踩着毒贩的尸体上继续抗争。

  斗争永不结束,就永远会有人抛头颅洒热血。

  不知怎么地,周旋忽然想起周谨吸毒时整个人靡烂的症状,就像一堆蚕食血肉和思想的腐花长在白骨之上。

  起初他的精气神一天比一天好,但到了毒瘾发作的中后期,他已经不能再被称作一个人,而是一株被同化的罂粟。

  绚烂、萎靡、颓丧,却有一种诞生于绝望中即将消亡的美感。

  那是周谨追求的艺术吗?

  周旋不知道。

  或许从他吸毒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死了,直到生命结束的尽头,才彻底被毒品腐蚀。

  她庆幸周谨的死,沉溺于自己终于解脱的自由。

  那时她从未想过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有这样一群人,为拯救这片土地的生命不变成傀儡,不断扎根在与罂粟同一片天空的腐土下,隐姓埋名,舍生入死。

  我们无法将他们铭记,因为英雄的称号和无数条为此牺牲的生命相比,实在太浅薄。

  似乎有意掠过这件事,唐遇礼将车内音响微微调大,换成周旋喜欢听的动感流行乐。

  一路无话,到了别墅门口,唐遇礼探身从后座把围巾递过来,看着她戴好了,才说:“需不需要我陪你进去?”

  周旋摇摇头,看他的眼神莫名怜惜。

  这个时候,唐遇礼觉得无论对她提什么要求,周旋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不过没等他试探性地开口,她倾身过来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周旋关上车门前最后说了一句,“我马上回来,你乖乖待在车里。”

  沈培林没想到周旋这么快就愿意回来,看到她进门那刻,足足愣了半晌没反应过来。

  等人坐到面前,他才如梦初醒一般,让管家去书房把昨天拟好的合同拿来。

  周旋看出了他的想法,笑着喝了口茶,神情语气和昨天在电话里判若两人,似乎真的没受任何影响。

  “合同我签,不过你打算转多少股份给我,听说封文康零零碎碎控股加上沈艺音当年转过去的,至少有沈氏百分之三十的股,才能保他现在稳坐副总裁的位置。”周旋趁机狮子大开口,“让我去公司天天和封文康叫板,你至少给他占有量的一半给我。”

  “百分之十五,不过分吧?”

  沈培林对她的态度好地简直过分,从管家手里拿过合同就递给周旋看,诚意满满,“百分之四十,我名下所有股份都给你。”

  周旋一怔。

  这些股份都够她直接召开股东大会,把封文康撂了自己当董事长。

  “你如果想补偿我大可不必下这么大的血本,我说过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也没有怪过你。”

  “不是补偿,是物归原主。”沈培林看着她轻声说,“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你身上都流着沈家的血,是我的外孙女,这些财产包括沈家的一切,等我死后本来就该是你的。”

  “那沈艺音呢?她知道你这么做吗?”

  “沈家是我一手打下来的基业,她既做不了守江山的人,也不能只享受成果不付出,一门心思想着为他人做嫁衣。”说到这,沈培林嗫嚅了下,有些央求地看着周旋,“我不求你能原谅她,但适当的时候,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为难她,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周旋慢慢敛了笑,握笔签字的手骤然一松,指尖一转,将笔扔在桌上。

  “你用沈家所有的财产,跟我换沈艺音下半辈子的安稳。”她似笑非笑地眯了眯眼,“包袱和责任全丢给我,还想把我跟沈家捆在一起,算盘打地够精的。”

  “股份既然给了你,你想售卖还是送人,我无话可说。”沈培林跟着笑了笑,没想到周旋一眼就能看透他的意图,要是从小把她养在身边,指不定能带沈家更上一层楼,但这都是没用的后话。

  周旋再度捞起笔,在虎口转了个漂亮的弧度,笔尖轻轻点在桌面,“我加一个条件。”

  “你说。”

  “在合同最后补充一条隐藏协议,转让期限为一年,到时候只要封文康一垮台,这些股份完璧归赵,我只要当年的分红,其余的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顾沈培林难以置信的表情,周旋自顾自道:“怎么样,考虑好了我就签。”

  沈培林沉默地看了她很久,半晌,像是确认没有回旋的余地,他终于点了下头。

  签好字,周旋将东西都收拾好,站起身,冲沈培林伸出一只手,“合作愉快。”

  饶是再不愿意接受这一撇清关系的动作,沈培林也不得不握住了她的手。

  走完最后的流程,周旋不再拖延,转身走了出去。

  看着逐渐消散在大雾中的身影,沈培林莫名心慌,手指一阵无意识地挛缩,拼命想抓住什么。

  他只得紧紧攥住手中那份合同,好似那是唯一联系周旋的纽带。

  但他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还清醒,周旋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是他们亲手铸成了这一切。

  将行李箱放到后备箱,周旋面无表情地坐在车里,眼底笑意仿佛消失在一路走来的大雾里,揉进了几分环境的冰冷。

  唐遇礼将那份文件放好,并没有急着发动车子。

  他侧过身,朝周旋伸开双手。

  就这么静静看着她,没有任何言语。

  周旋神色淡淡地凑过来抱住他,在他胸前低声呢喃道:“怎么办,我有点后悔。”

  唐遇礼正要出声安慰她。

  冷不丁又听到她腹诽了句,“百分之四十,那么多钱,差点就都是我的了。”

  “……”

  作者有话说:

  一个想着怎么调解老婆的情绪,一个正在懊恼后悔我的小钱钱,那么多的小钱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