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现代言情>日照金山【完结】>第59章 岸然

  ◎我要见她。◎

  亲眼目睹周旋被警察带走的沈艺音, 此时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如释重负的轻松,还是良心未泯的愧疚。

  她的确不想再见到周旋,但万万想不到会以这种声势浩大的方式。

  即使万般不愿承认, 但在看到周旋戴上手铐那一刻, 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视线追随着她离开的背影,罕见地生出几分怅然失落。

  一直到走回房间, 心下的不忍更加强烈起来。

  说到底,周旋并没有做错什么,是她和周谨的婚姻破裂,才导致她从小长期生活在一个畸形的环境,心性不免被周谨影响走上歧途。

  她虽然不愿意接纳她作为沈家的一份子,对周旋也没什么母女之间的感情,但总归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一想到周旋的结局是这个下场, 其中还有封文康的手笔, 沈艺音顿时有些于心不忍。

  她思索片刻, 泡了壶花茶送到封文康的书房。

  见她进来,封文康对着手机那边说了句什么, 然后兀自掐断电话, 将手机放在一边, 抬头看向她,温声道:“这种事你何必亲自动手,我自己会看着办的。”

  “你工作辛苦, 我帮不上忙, 做点小事还是应该的。”沈艺音将倒好的茶递过去, 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一派欲言又止的神色。

  “怎么了?”抿了口茶,封文康瞧她表情不对,心下了然却不点破。

  沉默几息,她才终于含蓄开口:“我们这么对周旋,是不是太过了?我看她的样子对回沈家的事也并不上心,这么多年,即使知道我的身份也从来没有找过我,她本来就是回国休假的。不能像之前那样,想办法再把她送到国外吗?”

  封文康静静听完,面上并没有什么情绪起伏,他又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润肺,“我知道你于心不忍,只不过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老爷子那边的情况你清楚,他是铁了心要找到周旋,把遗产都留给她,如果到时候真由她当家作主,凭我们之间的关系,加上她从小跟在周谨身边长大,对你只有怨恨,一旦回到沈家,西京那么多等着看笑话的人,你要怎么自处?”

  这番话算是戳到沈艺音的痛楚,当年她和周谨分开刚回西京时,明里暗里的指指点点听到不下千百遍,这么多年过去了,好不容易才抛下过去的阴影重新站稳脚跟,她说什么也不肯再回到那段噩梦般的日子。

  “我这么做只是想断了老爷子的后路,他一辈子清清白白,留下的艺术产业当然不会让一个有政治错误的人接手。”封文康说,“至于警察局那边,我都打点好了,等这件事风头过去,我会派人送周旋回意大利,国内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对她在国外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

  听到他这样说,沈艺音彻底安下心来,她忍住眼角湿意,看着面前处处为她考虑周全的丈夫,不由庆幸自己的选择,“你一向妥帖周到,是我多想了。”

  安抚好怀里的妻子,在无人注意的角度,封文康镜片下原本温润的目光一寸寸灰暗了下去。

  对比面对沈艺音时的耐心,封疆在他这里没有得到任何寻常父子间温馨的对待。

  他一贯精明地像个商人,说话做事的每时每刻都在盘算着利益得失,对于封疆一进门就冒失鲁莽的提问,封文康不悦地皱了下眉。

  等回去以后,有必要好好教教他为人处世的规矩。

  “周旋的事,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我可以──”

  封文康冷冷打断他,“你可以什么?就是因为你沉不住气,所以我才没告诉你。”

  “有和我说嘴的功夫,不如多去你妈面前讨她开心,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少想周旋的事。”

  听到那个讽刺至极的字眼,封疆压抑住想冷笑的念头。

  妈。

  实在可笑。

  他到现在连他亲生母亲是谁都不知道,就要履行身为工具人养子的职责去讨沈艺音欢心。

  难道封文康看不出来,每次他叫沈艺音妈时,她脸上的表情有多尴尬吗?

  “周旋的事你不用管,辞职报告我已经帮你交了,等再过几天走完审批流程,你就不用去警察局上班,直接跟我们一起回西京。”封文风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安排道,“回去以后,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少惹麻烦,听清楚没有?”

  拨弄棋子一样的口吻,令封疆无比抗拒,他才不想回到那个为了争夺一点蝇头小利整天勾心斗角的地方,光是想想那种虚与委蛇的生活,心中就一阵恶寒。

  他抬起头,看着封文康说: “那我回去以后,您打算让我接手哪方面的生意?”

  话音一落,封文康看了他很长时间都没出声,深究打量的目光里透着些许审视意味,像是要从封疆说这句话时的表情看出点别的什么。

  良久,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锐利眸光随眼睫缓缓掩下,那道锋钊如刀刃的视线跟着收拢,“我自有安排。”

  多年审讯罪犯养成的直觉经验,在对上封文康这个眼神时,封疆立刻反应过来他同样在观察、怀疑自己。

  他太敏锐了,只是顺水推舟的稍加试探,封文康就已经对他的目的起了疑心。

  跟这样多疑敏感的人在一起,他真的能在事成之后做到不被封文康怀疑吗?

  封疆越想越觉得可能性越低,他实在想不明白,唐遇礼怎么就觉得他有这个能耐做他和封文康之间的人形探头。

  他可没学过怎么做卧底。

  从封文康那里出来,封疆绕远路走到四合小院的后门,唐遇礼就在那里等他。

  大概两三米远,他突然往着前方眯起了双眼,眼底接踵而至闪过一丝惊讶,完全没想到会看到这副罕见的大场面。

  木门紧闭的廊下,唐遇礼倚在一根雕花石柱前,微垂着头,视野抚地,后颈棘突抵在皮肉,形状尤其明显,透着一股远在万里的冷白淡色,就跟他那个人一样,雾气横生里处处见影见形,但就是抓不住,有种过度真实的飘渺感。

  非要形容的话,就像白云苍狗里突然出现的落日余晖,因为格格不入,所以每一眼都格外引人注目,这就跟他身上那股看人总是一眼掠过的冷淡气质有点相悖。

  唐遇礼指间夹着一根白气升腾的烟,雾霭散尽时渡出一口在鼻息里浮沉回落的烟气,始终就那么倚墙站着在烟尘里,连封疆走来一路发出的脚步声都跟听不见似的,头也不抬一下。

  “得了啊,我可没时间欣赏你失魂落魄买醉抽烟的样子。”封疆在他对面站定,瞥见廊椅上的烟盒,上前抽出一根含在嘴里过下瘾,含糊道,“跑了一天累都快累死了,有什么要我做的赶快说,封文康那个老狐狸可能怕我动手脚,早就替我把工作辞了,就这两天老子就要光荣歇业回家当乖儿子、龟孙子了。”

  唐遇礼呼出一口气,等飘渺烟色散尽,封疆才看清那双隐匿在烟雨中逐渐清明起来的眼睛。

  他说: “我要见她。”

  猝不及防的一句指代,封疆心头猛地一跳,赫然在烟身上用力一咬,抱着最后一丝误解的可能,一副“你想清楚了再说”的表情,“谁?你要见谁?”

  唐遇礼黑眸润亮,却沉寂都没有一丝起伏波澜,“周旋,我要见她。”

  “你跟我开玩笑呢吧!?”封疆一脸难以置信,“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去警局就是在找死,那里有多少毒贩的眼线时时刻刻盯着,内部都被渗透了也说不定,要是有人认出你了,再去找当事人通风报信,把你和早死两年的林力柏对上号,你连唐遇礼这个身份都别想要了!到时候人是见到了,等周旋出来了,你想让她给你收尸还是每年清明给你烧纸?!”

  封疆越说越激动,直接把嘴里的烟吐了出来,“白天恐吓我的时候不是还挺有一套,连私密账号的流水都查到了,怎么,一到晚上就emo了是吧?见不到人就相思犯蠢,我看你是抽烟抽傻了。”

  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封疆一边大喘气平复呼吸,一边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唐遇礼。

  反观对面神情自若,对他堪比小作文长度的怒骂没有半点反应,甚至低头看了眼他过度情绪化时吐在地上的烟。

  在封疆裹挟着剧烈情绪的注视下,唐遇礼淡淡道,“那批毒品的来源,我有办法解决。前提是,我必须亲自见周旋一面,不然供词对不上。”

  这下封疆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听唐遇礼轻飘飘仿佛用橡皮擦改错字的语气,俨然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骨子里的正气顿时涌上头顶,“你想造假串供,这是犯法的。”

  说完他自己也反应过来这番话有点可笑,周旋之所以现在都不能出来,不也是被精心伪造出来的犯法吗?

  “你想怎么做?”他是刑事部门,对毒品的处理和来源一类是由了解地并不深入。

  然而,万事都受一脉规则渊源约束,可为和不可为之间,不管有没有空子可钻,都必须有一条明确的界限。这是他身为警察的职业底线。

  唐遇礼语气平静,“那批毒品,我会认下。”

  “你认?那认下之后呢?”略加推敲,封疆渐渐意识到后患,“你林力柏的身份还保地了多久?”

  即使摆明唐遇礼曾经是卧底的身份,势必也会面临一系列调查,不,因为他的专业性,他面临的处境和问题只会比周旋更加棘手难办。

  从组织源头到市场批次、以及私藏不报的原因,都要事无巨细地调查核实。

  那样的话,唐遇礼的身份相当于半暴露在人前,最长半年就会冒出苗头,这还是建立在保密得当的情况下,如果警队内部存在贩/毒组织的渗透问题,那么后果不敢想象。

  这种程度的后果连他都能想到,唐遇礼怕是早就了然于胸。

  即便这样,他还是要救周旋吗?

  唐遇礼管不了那么多。

  不是没有其他风险更低的办法,只是实施时间会更长,关押毒贩的监狱绝对比普通刑事犯恐怖千万倍,特别是周旋还是个女的,即便她可以自保,但封文康指不定在里面动了手脚,想借收监的机会彻底除掉周旋。

  每一种可能,唐遇礼都想到了,他不想让周旋承担任何、哪怕一点点风险。

  监狱那种鱼龙混杂的龌龊地方又脏又吵,她待在那里,会睡不好的。

  封疆思前想后一番,显而易见,如果想把周旋全须全尾不受任何影响地带出来,似乎只有利用审讯拘留的这几天时间了。

  “负责周旋的警察叫谢凡飞,是个根正苗红的警三代,为人完全信得过,我跟他在警校时交情还不错,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封疆飞快说道,“你就老实在山上等我消息,不要轻举妄动,可以的话,盯着封文康的动向,我担心他还有后手。”

  唐遇礼摁灭烟蒂,一缕半熄半燃的白烟挣扎而上,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烟头被大力按出的扭曲折痕,低声说道:“他伸一只,我废他一双。”

  升至半空的残烟陡然断灭,只剩下几丝冷却殆尽的寒光。

  隔天早上,封文康接到越洋电话,说他因为信用问题,在美国开户高达1亿美金的私密资金被冻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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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江市分局缉毒队所。

  周旋做完所有□□检查包括毛发,折腾了整整一个下午,连杯水都没喝上,就被又一个面生的小警察送到了审讯室。

  干坐了大概半小时,她盯着面前这扇一看就知道背后有人的观察镜,一时忍俊不禁,倒也不用这么累,非要等到她毒/瘾发作再进来抓个现形,他们等到退休都不一定等得到。

  稍微习惯了冷板凳的质感,周旋正打算找个舒服的坐姿打会儿盹,冷不丁从门口传来一声响动,将她从困意中捞出来。

  谢非凡从进门到坐下,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就一直犀利地盯着她,像是要在她身上射出两个洞。

  周旋提起精神和他对视一眼,提起腰端坐起来,正打算问他喝的是哪个牌子的咖啡,提神效果这么好,谢非凡往旁边递了个眼神,负责记录审讯内容的平头辅警起身给周旋倒了杯水。

  “谢谢。”她接过杯子,朝辅警莞尔。

  对着这张明艳含情的脸,脱口而出就要说不客气,等他反应过来现在的场合,平头辅警顿时一脸严肃地移开视线。

  谢非凡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瞥了一眼,转头看着周旋问:“我们在你画室里发现了重达两百克的毒品,比对了一下成分,是最近才流入市面,我问你,你是买来自己吸食,还是转卖给别人?”

  “化验结果还没出来?”周旋眨了眨眼,“听说毛发检验可以查出近六个月是否吸食过毒品,谢警官,为了你的工作效率和休息时间考虑,我劝你最好还是等化验结果出来了,再来审我。”

  “你在教我做事?”谢凡飞冷下声。

  “只是建议,您可以选择听与不听。”

  “你和封疆是什么关系?”他突然问。

  陡然转变话题,周旋愣了一秒,稍微思考了一下,说道:“大概和您一样,是被审问和提审的关系。”

  谢凡飞听完更加断定自己的猜测,原来之前就有过犯事被查的历史,大概是后台关系硬,连封疆都买通了,以至于这次行动过程中,封疆特意打来电话让他关照她。

  也因此,对周旋的拖拉机战略更加不屑和摒弃,他冷冷看着她,“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顾左右而言他给我搞什么拖延时间的战术,早说晚说都得交代,我有的是办法撬开你的嘴。”

  “别想着有人保你就肆无忌惮遛着我们一大帮警察陪你玩过家家,今天是我带你进的这个门,我就不会让其他阿猫阿狗越级把你弄出去。”

  “所以,别再对所谓的保护伞抱有任何希望,你们这群吸食社会血液的渣宰。”他将笔狠狠往桌上一扔,“不配。”

  要不是身份落差问题,周旋听完简直都想给他鼓个掌。

  但联系上文,她很容易得出一个显而易见却透露出怪异的结论,“你说封疆想保我?”

  封文康的儿子想保她出去,这是什么违背祖宗的笑话。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谢凡飞又重复了一遍。

  他翻开着手里的资料,边说边抬头,“你因为心理疾病长时间服用激素类药物,对不对?”

  周旋点了点头,听那边似乎没了动静,适时补充,“偶尔需要注射镇定剂,之前给我检查身体的女警官应该有记录下来。”

  谢凡飞淡淡看她一眼,又问:“画画多久了?”

  “从幼儿园就开始画了,大概二十三年吧。”周旋没想到她回忆过去居然是以这种方式,心中不由发出一声嗤笑。

  “你成名期很早,是因为你父亲周谨的帮助吗?”

  提到周谨,和这个名字引起的一连串违常效应,周旋抿了下唇,脑海里闪过无数碎片,拉动神经隐痛,她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纸杯,指骨关节扯着青筋泛着细微凸起,竭力忍耐着什么,几秒后,又被硬生生压了下去。

  见她终于有了不一样的反应,谢凡飞把握住势头继续追问道:“周谨在你十五岁那年死后,你就去意大利留学了,最近才回来,对吗?”

  “周谨是怎么死的?”

  “他到底──”他一瞬不漏地看着周旋,似问非问地逼迫道,“是不是因为吸毒致幻意外从高空跌落摔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