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现代言情>日照金山【完结】>第39章 不齐

  ◎不要随便动手动脚。◎

  是日清晨, 为了迎接下午的来客,寺庙耗费一周时间精心布置出了一件长明灯室,据说是封文康每次来都必须进行的一项仪式,为他身体抱恙的妻子以及家人燃放长明灯祈福。

  这对恩爱夫妻还没露面, 关于他们的坊间传言已经口口相传到周旋耳边。

  无非是一掷千金博得美人一笑, 再者就是甜腻和美的恋爱故事, 要多详细有多详尽。

  她听完之后没什么表情,一手拿扳手拆铁架台, 另一只手揣在兜轻轻摩挲着那颗外套内袋铆钉。

  要不是周旋清楚其中内情,说不定听到这些半真半假的故事会信以为真。

  毕竟当初周谨和沈碧云的婚纱照还是周谨逼着她亲手烧的,白纱西装是如何变成炭火下的灰烬,周旋到现在都记忆深刻。

  这么多年不见,还真有点期待,他们见到她的表情。

  “师姐,你怎么在弄这个?说好了今天由我负责来拆解台架。”方知维远远打着哈欠, 看清这边的情形后, 顿时瞪眼醒神, 连忙小跑过来。

  “没事, 正好看看热闹。”周旋说。

  方知维偏头朝张灯结彩的大门看去,忍不住砸嘴道:“终于要来了, 这几天外宾楼每天晚上都在搞大扫除, 我晚上根本睡不着, 再这样下去,我干脆到院子里打地铺落个清净。”

  “那可不行,你的房费我已经一次性结清, 不能吃亏。”她开玩笑说, “实在睡不好, 就让他们给你换个安静点的房间。”

  方知维边道谢边摇头,“我有点认床,好不容易适应突然换房间的话,之后更睡不着了。而且这些人今天就来,劳民伤财的活动应该结束了。”

  “对了,师姐,我刚在前台师傅那里打听到,这次来的是个叫封文康的企业慈善家,据说市值身家有这个数。”他说着煞有介事地伸开五根手指,一副哗然惊愕的表情。

  周旋将扳手扔在一边,从工具袋掏出一把梅花螺刀,看他一眼,“五百亿?”

  方知维愣了下,看她一派宠辱不惊仿佛在数白菜的冷静模样,“你怎么知道?”

  “猜的。”

  “据说这个封文康之前就是一个普通富二代,但远不及现在这么有钱,好像是娶了现在的妻子以后,两家联合,女方家族企业注资帮衬才完成了上市。”方知维一阵唏嘘,“也难怪他对妻子这么好,一个掌控自己资金命脉的金钵钵,还不得供起来。”

  周旋闻言笑了笑,唇角弧度很平,“你羡慕的话,可以效仿一下他的发家战略,你长得比他好看,说不定赢面更大。”

  知道她在开自己玩笑,方知维接下话头,“我倒是想,但找不到这么有钱的富婆。”

  “事在人为,说不定你以后就成功了呢?”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方知维腼腆地笑了下,伸手接过周旋拧下来的螺丝,低头换工具时,冷不丁感到一阵沉重的视线压在后背。

  在回温稍高的夏日,刺破层层热浪朝自己落定。

  他趁着低头猫腰的姿势小心翼翼往后飞快看了一眼,一片倾倒的视野,就见身后穿行不止的人群中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定在原地。

  几乎是本能意识,方知维确定那道视线的主人来自于那个陌生男人。

  他绝不认为对方在看自己,只是那阵压迫感的来源,归根结底似乎和他有关。

  心里瞬间有了答案,他余光看向周旋,低声道:“师姐,后面那个男人你认识吗?他好像一直往我们这边看。”

  周旋回头看了一眼,对上封疆犀利的眼神,她全然不为所动,只当眼皮一抬一合,就这么无视了过去。

  “没事离他远点,他是警察。”

  “警察!”方知维大吃一惊,差点收不住声,心有余悸地捂着嘴用气音说,“警察到这来干什么,抓人吗?”

  见他反应这么大,周旋调笑,“你是不是做了不少坏事,不然怎么这么害怕。”

  “师姐,这个时候你还开玩笑,我说认真的。”

  周旋慢悠悠道:“他是五百亿的儿子。”

  方知维又是一怔,想起刚才男人的眼神,明显不是冲自己来的,那么就只有身边这个变数,他深吸一口气,八卦之魂蠢蠢欲动。

  这么多天的相处,他自觉差不多摸准了周旋的脾性,虽然看起来不太好相与,但其实非常好说话,问她什么也不会生气。

  “我说他怎么一直盯着我们这边看,他是不是想追你啊?”

  周旋听完没什么反应,一本正经地像在讨论别人的问题,“那你应该去问他,我怎么知道。”

  方知维被呛地没话说,他哪里真敢去问,说不定还没开口,就被男人的眼神盯穿。

  铁架台已经被拆地差不多了,周旋颇为嫌弃地看了眼满手铁锈,对方知维说,“你把这些东西送回仓库,最近没什么活要干,好好休息。”

  “好。”方知维立刻行动起来。

  目送他拎着大包小包离开后,周旋转身去找水龙头洗手,她实在受不了这个味道,又腥又涩,跟身上沾满擦不掉的血一样。

  她才转身,一直漠然不动的封疆走了过来,挡住她往前的路。

  周旋不得不停下来看着这张和封文康有几分相似的脸,心中莫名。明明与他没什么交集,为什么总是要往她面前凑。

  “封队长,有什么事吗?”

  “我叫封疆。”他下意识加重音量说。

  “我知道,封队长。”周旋更莫名其妙了,客气中透出几分找茬似的削薄,“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向我介绍自己的尊姓大名?”

  不得不说周旋很有气人的本事,每一句话都在他忍耐线的极限上跳跃。

  封疆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出门遛弯时不经意看到她在拆架子,那么多人走来离去,他却只注意到她。

  大概是觉得无聊,她又是他在这里唯一算得上相熟的人,虽然关系不怎么样,但看到熟人,总归会控制不住地多看几眼。

  一直到那个愣头青来之前,他都不觉得有什么。

  但看到他们两个相处起来无比融洽,封疆想起他和周旋碰面时异于常态冷硬的情景,原本打算离开的脚步顿时定在原地。

  他隐隐发觉,周旋对他的不待见似乎和那次民宿里结下的梁子并没有太大关系,她或许只是单纯地、无理由地不待见他。

  譬如此刻,她抬眼看见自己时,眼底蕴积的笑意瞬时荡然无存,只剩一片疏离的冷漠。

  他自觉态度并不恶劣,和周边人相处也没有问题,但唯独在周旋面前多次碰钉子,反而还磕上瘾了,非得把这块疙瘩捋平了不可。

  “我有哪里得罪你吗?”封疆皱眉问,眉心拧出一个川字,露出一副硬汉的困惑。

  “没有,我和封队长面才见过几次,谈不上得罪这么严重。”周旋又闻到空气里那股逐渐挥发加重的铁锈味,下意识搓了下手里的铁屑。

  就在封疆准备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目光突然越过她往后看定。

  闷热的腥味淤积在肺腔,令人作呕。

  周旋已经没耐心应对他了,皱眉打发道:“我只是单纯不喜欢姓封的人,这个理由,封队长还满意吗?”

  说完,她直接转身,迎面看见几步之外的唐遇礼,绷紧的眉眼微微舒缓下来,“你怎么来了?”

  唐遇礼掂了下手中的遮阳伞,目光冷淡地从封疆脸上收回,瞥见周旋布满绣垢的双手,反问:“你的手怎么了?”

  周旋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刚才在拆架子,没找到合适的手套。”

  男人骤然上前,捧起她的双手仔细端详着,果然发现几处不明显的口子。

  他突如其来的动作令周旋反应不及,想起封疆还在,她不习惯被人旁观,于是下意识想抽回手,“脏死了,你别弄。”

  唐遇礼摘掉那颗最大的铁屑,拇指轻轻在她掌心滑过,“现在知道嫌弃了,刚才为什么不戴手套。”

  一听到熟悉的开头,周旋仿佛预料到他接下来会说什么,直接把伞拿走,“我去洗手。”

  她脚步很快,一直往阴凉处走,时不时回头看向跟在身后的男人一眼,眉眼泛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封疆站在原地注视着两人离开的背影,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慨和憋闷涌入心间。

  明明他和周旋的对话还没结束,突然闯入一个第三者打断已经令人感到冒犯。

  偏偏从头到尾,除了最开始视线相交那一刻有短暂的对视,唐遇礼将目光移开后,以一种完全忽视的态度,没再看过他一眼。

  当初在民宿见过,封疆确信唐遇礼看他的眼神很明确流露出认识的意思,但他连最礼貌的招呼都没有,一如外表展现出的冷漠和决然。

  一个两个,跟诚心不待见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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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在十分钟前,唐遇礼正在遛三伏,准备回去时突然接到一个电话。

  他走到僻静无人的地方接通,那边传来一道戏谑男音。

  “你可真是送了我一份大礼,连十几年前的财务明细都挖了出来,有这些套票转移资产的证据在,那帮老东西以后见到我都得爬着走。”

  话音一转,“不过,你花这么大代价就是为了调查这个叫周谨的男人,他怎么开罪你了?要不要我找人把他骨灰挖出来给你出出气?”

  “不要做多此一举的事。”唐遇礼冷淡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多了些许强硬,“你现在已经是公司的接班人,西装革履上身,收收那股不入流的匪气,至少表面上,装地像个人。”

  那头意味不明地呵笑了声,短暂停顿后开口:“真是稀罕,对黑恶势力深恶痛绝的唐大少爷居然屈尊降贵教我一个小混混做人。我不听的话,是不是太不识好歹了?”

  唐遇礼没搭腔,“东西已经给你了,想怎么做是你的自由,但你能找到他们的把柄,他们未必挖不出你的,给人家挖坟立碑的同时,记得斩草除根。”

  “你果然没变,对了,你猜我的人后续又从周谨那查到什么?你肯定想不到,连我都吓一大跳。”那边传来哗哗的翻页声,“周谨的老婆,是京西沈家的沈艺音。”

  “沈艺音?”在记忆里思索了一遍,唐遇礼没有找到和这个名字匹配的脸。

  “是不是觉得这个名字很陌生,但我换个说法,你肯定知道。”男人顿了顿,“沈碧云,封文康的老婆。”

  唐遇礼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略作沉吟,“我知道了。”

  “据我所知,你和京西那群人向来泾渭分明,这次找我查周谨不光是为了找出沈碧云吧。我发现周谨女儿这个人还有点意思。”

  “许应。”听筒夹杂着微弱电流传来一道低沉男声打断了他的话。

  许应保持沉默,唇角弧度微扬,他似乎找到了这场交易的核心筹码。

  唐遇礼语气不掩,犹如实质的威压透过电流传过去,“手不要伸得太长。”

  挂了电话,回想起周旋种种不对劲的反应,现有的资料信息串在一起,他已经完全弄清楚她说的迎宾宴即将发生的好戏是什么。

  多年未曾见面的生母和继父一夕同堂,那种场面会发生什么,唐遇礼再清楚不过。

  按照周旋的个性,她会闹地那群人颜面尽失恨不得把天都捅破。

  但封文康今时今日断然不会放任事态失控,能从一个边角末流忍辱负重多年坐上第一把交椅,手段和耐性远远不是常人所能比的。

  唐遇礼没想到一个周谨,背后居然顺藤摸瓜查出这么多事。

  让周旋单刀赴会,她指不定备了一场断头饭等着,然而一旦和封文康见面,他认出自己只是时间问题。

  本家那边如果得到消息,连山寺是再也无法待下去了。

  唐遇礼陷入两难,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将主要精力集中在应对封文康这件事,而完全忘了如果他不过分关注周旋而找人查周谨的事,眼前这一切棘手的事情都不会出现。

  如果只是为了避免与封文康见面,他大可以不去迎宾宴。

  但他答应了周旋,他不能食言。

  届时他不在,她一个面对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伪善家,很难全身而退。

  彼时唐遇礼过于沉浸在思考对策的契机中,无瑕分出一丝旁观者的视角来剖析自己的心理。

  思前想后、犹豫不决、权衡再三。

  无论哪一点单拎出来,无论是出于欣赏藏品的观赏者角度,还是作为一个言行有度的炮友,都与身份对应的责任大相违背。

  然而他还是找到了周旋面前,想劝说她是否能放弃去迎宾宴。

  可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就看到封疆叫住了她。

  那一刻他什么话都没有了。

  在视觉将这一幕反射到大脑皮层后,唐遇礼除了觉得眼前的画面有些刺眼之外,感官下意识集中在双耳,出于一种难言的窥探欲,教养并没有适时催生道德感约束行为。

  他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即使他知道,周旋讨厌封疆,哪怕是因为封文康。

  但封疆呢?

  他在封疆眼里看到了只有男人才能明白的情绪意味,就像当时他自以为心怀抵触面对周旋时无意识露出的表情。

  唐遇礼脚步微钝,迎面对上封疆的视线。

  这一刻,他看不见周旋的表情,但他突然想到,周旋似乎还不知道封疆和封文康的关系,那么她还会像预想中对他产生排斥抵触的情绪吗?

  还是和当初对待他时一样,怀着一种兴味好奇的探寻视线,如出一辙地将对付他的手段在封疆身上故技重施?

  就在他被内心的阴暗面催促,犹豫着要不要就此将封疆父子俩的事向周旋点破时,另一面又难以抑制地冒出更阴晦的念头,妄想通过这种无人知晓的试探来证实,周旋对别人的态度是否如复刻般随意。

  唐遇礼忽然听到她说:

  “我只是单纯讨厌姓封的人。”

  他眼睑定住,内心一闪而过涌动着似庆幸似遗憾的情绪,仿佛尝到了一瓣过季的腐坏水果,清甜的果皮包裹着浅霉的苦涩。

  棋盘上用一种说法,那些无用或只能造成负面增益的棋子叫做弃子。

  封疆现在对他来说,就是一枚弃子。

  无法对他一步步构建起来的棋局造成任何威胁。

  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周旋低头嗅了下掌心,那股难闻的锈味终于消失了。

  推门看见唐遇礼,她想起刚才的事,后知后觉提醒他,“以后在外面不要随便动手动脚。”

  唐遇礼垂眸注视着她,目光停驻,“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当然是被人看到了不好。”周旋只觉莫名。

  “因为封疆?”

  周旋:“和他有什么关系,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

  唐遇礼“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嗯,和他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