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现代言情>日照金山【完结】>第32章 争妍

  ◎她还在睡觉。◎

  两人约好的时间是早上九点, 方知维因为有点认床睡到半夜就醒了。

  夏日昼长夜短,天亮时间一贯偏早,怕自己找错地方,他一大早便找到了周旋住的四合院门口, 边磨洋工边等她出来。

  然而一直等到九点一刻, 方知维都没有看到周旋的身影, 想着她可能有事耽搁了,用手机发了条信息过去, 等待回复的当口又耐心等了会儿。

  他正低头玩手机打发时间,隐约间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以为是周旋来了,顿时笑着抬起脸,却在看清来人的脸后,唇角不上不下捋地僵直。

  唐遇礼神情淡漠地扫了他一眼,然后打开门拴走了出来。

  方知维干巴巴笑了下, 勉强维持出一副友好礼貌的笑容打了声招呼, 内心却对唐遇礼从四合小院出来一事震惊不已。

  来的路上他向好几个师傅问过路, 确定没有找错地方。

  但眼睛骗不了人, 此时此刻,他居然堂而皇之地从周旋的住处走出来。

  方知维看着唐遇礼, 即使心里闪现过千万个不愿意相信的理由, 可事实摆在眼前, 胜于雄辩。

  他花了好一会才没有惊掉下巴,接受他们住在一起的事实。

  等等,院子这么大, 也许他们并没有住在一起也说不定呢?

  方知维又找到一个支撑自己站住脚的理由, 顿时没那么惊慌失措了。

  眼看唐遇礼关上门转身就要走, 方知维下意识出声喊出他:“那个……请问周旋是住在这吗?”

  唐遇礼回头目光随意地看着他,语气虽然是对陌生人惯常的冷漠,但透着一股自然而然的意味,“她还在睡觉。”

  然后方知维眼睁睁看着唐遇礼转身从眼前的廊道离开了。

  他一时难掩五味陈杂的复杂心情,等人走出老远,还在反复回味他说的那句话。

  不能说答非所问,甚至感觉不是那么好心地多送了他一个答案。

  相当于从侧面回答了他的提问。

  也许是唐遇礼说这句话的表情太平淡看起来还有些严肃,方知维作为拥有天马行空想象力的艺术生,脑海里突然就此发散出一层别样的深意。

  她还在睡觉,你最好老实待着,别吵到她。

  莫名其妙就被踹了一脚算怎么回事。

  等周旋出来,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她边往外走边低头回复之前方知维发来的信息,对自己单方面迟到的事表示抱歉。

  最近加大了用药量,身体还在适应期,很多方面还没有及时调整过来,以至于早上醒来这一阵总是容易精神疲乏,整个人困蔫蔫的。

  她组织好睡过头的语言正准备发过去,抬眼就看见坐在廊椅上歪头靠着柱子看上去比她还没精神的方知维。

  “你没睡好吗?”周旋突然出声,方知维吓一大跳,差点从柱子上滑下去。

  “你来啦。”他立马乖巧地站起来,只口不提刚才的事,“可能是第一天来还没完全适应,过几天就好了。”

  “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跟我说,找不到我的话,也可以和庙里的师傅说。”周旋收起手机,“本来就是我请你来的,凡事不用客气。”

  方知维点头,想起之前看到唐遇礼的事,按耐不住好奇心,明明这两人看上去只比陌生人亲近那么一点点,但通过短短将近一天的接触和观察,事实证明完全不是他看到的那么一回事。

  相比表面建立在爱搭不理基础上的互相不待见,他隐隐发觉,这两人似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张力掺杂其中混淆视听。

  一想到这是人家的私事,周旋从名义上来讲算是他半个老板,他这么八卦大概会讨人嫌,于是犹犹豫豫开不了口。

  周旋看他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还以为他在纠结什么事情,于是边说边走,“现在还没开始工作,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不用有压力,想知道什么就问。”

  方知维实在心痒,听到周旋这么说也不再藏着掖着,压低声音问:“我刚才看到唐遇礼从你住的院子里出来,你们住在一起吗?”

  感觉到周旋不带任何情绪的目光朝自己扫过来,方知维赶紧解释道:“我没有故意打听你隐私的意思,只是单纯想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我好及时调整对他说话做事的态度,不然不小心得罪他就不好了。”

  虽然方知维莫名感觉,他好像已经不知道哪里得罪他了。

  这话听起来有几分投机取巧的味道,不过细细想来也无可非议,方知维完全是出于她的角度才问的这个问题。

  防患于未然,就是有些谨慎过头了。

  周旋闻言沉默几秒,半晌,才慢悠悠开口:“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找你来是负责修缮壁画的,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用管。”

  方知维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知道自己越界触犯到周旋的底线了,于是连连点头,赶紧端正态度,“我一定会好好工作的。”

  “不过。”话音陡然一转,周旋目光微晃,不知道在看哪里,方知维听到她好似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你最好还是不要得罪他,这人发起疯来很凶。”

  周旋眨了眨眼,下唇破皮的地方传来细密的刺痛,不知道唐遇礼到底怎么啃的,过了一天还是和最开始一样痛。

  让她想忘记都难。

  -

  吃完早午饭,周旋将方知维领到画室,任他观摩了一会,开始上手细化草图和照片的明确缺损点,进行大面积的上色定稿。

  方知维急着证明自己的工作能力,在周旋进行实例介绍后,马不停蹄地埋头认领了后续全部的任务。

  周旋看他差不多掌握了要领,于是放心把事情交给他,自己则揣着烟轻车熟路地走到后院空地,刚要推开门,猝不及防听到一声尖锐的狗吠在耳边炸开。

  只这一声,她浑身控制不住地抖了下,下意识拧紧门把手,另一只手捂在口袋里几乎要把烟盒捏变形。

  周旋深吸一口气,眼睫不停抖动,心脏如同被长满倒刺的手紧紧攥住,令人哆嗦的冷汗先是爬到脊背,紧接着掌心也出了一层冷汗。

  被恐惧裹挟的思考力失去作用,她陷入濒临窒息的悚然中被迫沉溺,无法准确分辨是三伏还是别的狗,也不知道这声喊叫是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周旋先是低头看了眼四周想要寻找一件防身的利器,然而这一带今天才被打扫过,眼下什么都没有。

  迟滞的危机意识让周旋急地眼眶都红了,双腿跟灌了铅水似的钉死在原地,她只能死死握住门把手,仿佛那是唯一的依仗。

  隔着一扇年久失修的老旧木门,她不知道自己出于何种思考后的判断,直接颤声低喊了出来:“唐遇礼。”

  仿佛这是混乱无比的此时此刻,她唯一能想到的人。

  话音落地,无人应答。

  潜意识里,哪怕唐遇礼现在正牵着三伏站着门外,周旋都希望能听到他的一声回应。

  这个念头刚在脑海闪现,她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矫情了起来,才几次,她就习惯性地把解决问题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还是一个认识不到半月的男人。

  大概是恐惧率先催生出人性中潜藏的惰性,周旋一度与独自解决问题的能力失之交臂,才会产生刚才错误且怠惰的可笑想法。

  忍着四肢无力的颤意,周旋撑着门板一步一步往后退。

  就在她好不容易打起精神向后撤动一步时,门板忽然震了两下,传来两声很轻的叩击声。

  下一秒,周旋从细微翕动中听见一道熟悉可靠的男声,“我在这。”

  不知为何,周旋刚蓄起支撑行走的力量突然在听到这句话后仿佛一只破洞的气球,不听使唤地不停往外泄出。

  前所未有的体验让她感到无法理解的茫然甚至害怕。

  然而周旋还没来及分析这点情绪变化的原因,一股推力将她撑在门板的手稍稍往后顶。

  透过那道逐渐放大的缝隙,唐遇礼修长干净的手指探了进来,半曲起握着门沿。

  “周旋,别抵着门。”那道声音贴在耳畔,散过来一阵痒意,“让我进来。”

  周旋低下头,抬起满是冷汗的手抚了下耳朵,紧紧前压的力道骤然消失。

  太痒了。

  怎么有人说话像钩子隔着棉布抓心挠肝的。

  微垂下来的视野里,她能看到细致到每一份关节指纹一路延伸到掌心的错落纹路。

  只是几道普遍到每个人都具备的杂乱无章的线条,明明不足为奇,可周旋的目光却定在那一动不动,好似感受到带着抚慰气息的安全感笼罩下来。

  她大概真的被吓傻了,居然会有如此愚蠢的错觉。

  唐遇礼盯着周旋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侧身跨入门槛的瞬间,反手将门关上。

  “都处理好了,你不用害怕。”他这回思考了几秒,还是把上次没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

  周旋松了一口气,“是三伏?”

  “是,我不知道你会过来,下次不会遛它到这了。”唐遇礼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解释一些无关紧要的原因,甚至还下意识给出了应对之法。

  他已经退让地够多了。

  周旋罕见地没有因为三伏的原因跟他发脾气,她强撑到极限的身体顿时一垮,径直在回廊坐下来。

  唐遇礼这才注意到她布满额头的汗珠。

  虽然不清楚真切原因,但每次她露出害怕或逃避的表情时,似乎都是因为忌惮三伏的出现。

  从周旋近乎丧失思辨力以及行动力和正常状态判若两人的反应来看,唐遇礼推测,她不止怕狗这么简单。

  更像是阴影创伤导致的严重应激反应。

  不止额角滚落的汗珠,连随意搭在腿上的双手也在发抖。

  唐遇礼眼神深邃,从口袋摸出一块熨帖的手帕递给她,“新的,我没用过。”

  注意到他的目光,周旋将手放回上衣口袋,用稍显平稳的那只手接过手帕,然后以一种若无其事的玩笑口吻说道:“我好像没说过嫌弃你。”

  唐遇礼低低“嗯”了声,眼睛始终注视着她,“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周旋愣了一秒,紧接着扑哧一下笑出声,眼眸弯成好看的月牙形,“你这是在开玩笑吗?”

  “好笑吗?”

  “一点都不好笑。”她说,“哪有板着脸开玩笑的,你可真没有讲笑话的天赋。”

  “可你还是笑了,”唐遇礼勾了勾唇角,“说明我的笑话并没有很烂。”

  盯着那点细微上扬的弧度,周旋似乎看到一股稍纵即逝的笑意闪过。

  她将手帕牢牢攥在手心,嗓音里的颤意渐渐褪去,一层无力的嘶哑迭涌上来,“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有时候脸皮挺厚的。”

  “有。”

  “看来眼明心亮的人还不少,是谁?”

  唐遇礼垂下眼睑,静了一会才沉声遣出一句简短到有些听不清的话,“你。”

  周旋明显不信,下意识往后仰了仰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唐遇礼,试图在他脸上找到说谎的破绽。

  但他脸上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还是那幅看起来冷漠又不近人情的样子。

  四目相对的直视,周旋却不觉得他此刻堪称一板一眼的神情令她感到一贯的烦躁。

  她不知道以后是不是也会这样。

  至少,现在不讨厌。

  那股凉飕飕的悚然感缓缓消散,周旋垂眼看着掌心的手帕,对唐遇礼说,“我就不讲究小女生那套说什么洗干净再找机会还给你那种怪矫情的话,用了洗了,这东西就沾上我的味道,再还给你算怎么回事,想来你这种个性也不愿意把一个女人用过的东西时时刻刻带在身上,等会儿回去我找一块新的给你。”

  一想到这玩意她用过,再还给唐遇礼的话,哪哪都觉得别扭,周旋索性想了这么个折中的办法。

  唐遇礼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显然不是很在意,“随你。”

  他后知后觉回想起周旋出现在这的原因,侧眸看向她上衣右侧鼓起的口袋一角,继而抬眼看进她眼眸。

  那双漆黑的眼瞳仿佛自带引力,周旋被盯地头皮发麻,过于疲乏的精力经过一番折腾早就告罄。

  要知道唐遇礼一声不响光用眼神看人的时候,是一种全然露骨的审视,似乎要从皮面伪装看透到内里,很轻易令人产生如果注意力不集中就会被吸纳进去的顿感。

  周旋觉得一定是药物弱化了她尖锐的个性,但凡换个日子,有人敢这么嚣张地打量她,一定会被她狠狠揍一顿。

  但现在,她只是勉强维持中气十足的声音道:“你一直看着我干什么,一块手帕至于吗?还催着我──”

  唐遇礼出声打断她,“你来这干什么?”

  周旋将口袋里被捏坏半边的烟盒掏出来,认为他在明知故问,“你说的,寺庙是禁烟区,我来这还能干什么。”

  唐遇礼视线集中在那半边捏合地皱巴巴的地方,一看就是被人用力捏的。

  只听他慢条斯理道:“你已经穷得连一包完整的烟都买不起了?”

  如果不是语气平淡地听不出半点嘲讽意味,周旋还以为他在有意挖苦她,就像她以往明里暗里讥讽他一样。

  “你在找茬吗?”周旋凉飕飕地开口,尾音刻意加重点了他一下,“唐遇礼先生。”

  “只是提醒你,破损或过期的香烟无论是在外形还是口感方面,都大打折扣。”

  那句“你懂地真多。”还没说出口,周旋蓦地感觉掌心一热,夹杂着轻微痒意的擦碰以肢体触感的方式再度出现。

  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唐遇礼已经把她手里的烟拿走了。

  “手帕不用还,就用这个抵了。”他说着直接当着周旋的面将那盒破损的不成样子的烟放进外衣口袋。

  明明还没到吃药的时间,周旋猛然发觉脑海一片空白,陷入宕机的短暂滞涩,出现了和服药后相同的症状。

  全然陌生且失控的体验,让她本能地意识到这绝对不是个好信号。

  周旋隐约意识到什么,但她还没来得及抓住那点一闪而过的微弱念头开膛破肚地拆解开,话就已经从嗓子眼说出来了,快到似乎有转移注意力的嫌疑。可她为什么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你要这个做什么,改行收破烂了?”

  唐遇礼偏头看她一眼,又是那种令人不爽的眼神,他低声说,“你真的不知道?”

  “你们男人都习惯用打哑谜的方式说话?”周旋想也没想直接问,她最讨厌自诩精明将话说得一知半解让人去猜。

  看起来高深莫测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实际上仔细一剖析全是见不得人的废话。

  这样想着,喉咙突然细密作痒,早就被抛在脑后的感冒时不时发作,周旋忍不住咳了几声。

  似乎预料到唐遇礼会以此为突破口开始说教,她决定先发制人,撑着台面往后仰了下,“你是不是抽烟了?这股味呛地我咳嗽都出来了。”

  没想到周旋会倒打一靶,唐遇礼顿时气笑了,旋即像是意识到不对劲,很快将这点微末不合时宜的情绪变化收拢。

  “你是无赖吗?瞎话张口就来。”他不紧不慢地道,“明明是你感冒还没有完全康复,就跑来过瘾抽烟。怕我说你所以倒打一靶。”

  唐遇礼声音偏沉地轻念了一声她的名字,“周旋,惜命一点。”

  周旋发现,他似乎习惯在情绪激动或进行大总结时刻意点明对方的名字,好端出一副郑重其事的认真态度,提醒对方予以足够的重视。

  所以在唐遇礼出声叫她名字的那一刻,她条件反射地认为他好为人师的毛病又发作了,想越俎代庖教育她。

  事实上,他这么做也不是一两次了。

  但周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居然以这句简单的话作为长篇大论的收尾,出人意料的同时又归属意料之中。

  他是第一次和人说这种话吗?她不知道。

  她只清楚在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轨迹中,成年后一路疯玩了好几年,平生头一次,有人劝她惜命。

  老一代长辈才会说的话。

  无趣、烦人、啰嗦、只是一句泡在毒鸡汤里令人反胃的陈词滥调。

  午后炽热的阳光探破层叠树荫的防线,最滚烫的那缕准确无误地照进她眼底。

  周旋不适地蹙着眉头,默默揣在衣兜的手用力收紧,直到指甲扣入掌心的痛楚传来,绵密地如同一张亡羊补牢后的网,圈出一块熟悉的安全区域。

  终于寻找到喘息空间,她目光很淡地看了他一眼,说,“你又在教育我,搞搞清楚,你是苗苗的老师,不是我的。”

  唐遇礼直勾勾注视着她,“不是教育,只是希望。”